第 4 节
作者:
雨帆 更新:2021-02-17 03:28 字数:4730
太宗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过来,嘴角微现一丝冷笑:“哦,真的不曾提到过秦王?”
“正是,”赵普眼睛也不眨地道:“当年之事,臣奉太后遗命,将此事记录下来,藏在金匮之中,官家此时,正可将此誓书拿出以示天下,也免得臣民不知。”
太宗缓缓地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赵普,你明日便把金匮誓书呈上来。”
赵普磕头道:“臣遵旨。”
当年昭宪太后病逝的次月,时为皇弟的赵光义即出任开封府尹,年仅十四岁的赵廷美受封兴元尹、山西南道节度使;开宝六年,赵光义再受封为晋王,赵廷美受封为京兆尹、永兴军节度使,而大皇子赵德昭则接任了廷美的原职兴元尹、山西南道节度使。
而当今皇帝继位之后,他原来所任的开封府尹等职就由赵廷美接任,赵廷美所有的原职都由赵德昭接任,赵德昭所有的职位由二皇子赵德芳接任。
这样的职位接替,使天下人有理由相信,那金匮誓书的内容,毫无疑问是太祖传位当赵光义,赵光义传位给赵廷美,赵廷美再传回赵德昭。
但是第二天,还是在崇政殿,当着太子太傅王溥、翰林学士承旨李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御史滕正中等朝廷重臣的面,赵普呈上金匮中的昭宪太后遗命上分明写着:“汝与光义皆我所生,汝后当传位于汝弟。”
遗命上,没有传说中的再传皇弟廷美,也就更没有三传德昭的话了。
看出了众臣的疑惑,太宗轻描淡写地道:“卿等原不知道,此本朕的一件家事,廷美——并非昭宪太后所出,他的生母,本是朕的乳母陈国夫人耿氏。太后怜他幼小,从小在太后身边抚育长大,太祖与朕,也视作为一母同胞。”
视作一母同胞,毕竟不是一母同胞,名份上便差了。既然秦王并非昭宪太后的亲生儿子,金匮遗命便没有他的份了。
说白了,这份遗诏上,正式否定了传说得沸沸扬扬的“秦王是未来天子”的说话。
众臣的心里明白了,也知道作出什么样的表态了。
李昉等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地奏道:“秦王为人狂悖,天下皆知。但是这段宫禁中的事情,非陛下委曲宣示,臣等何由知之。”
王溥上前奏道:“廷美狂悖,宰相卢多逊未能奏知,反而与他多方交往,实在有违人臣的道理。”接下来,便是你一言我一语地,顺理承章地将秦王赵廷美划入了出身不正,大逆不道的行列。
赵普走出崇政殿的时候,已经是皇帝面授的司徒、兼职侍中、封梁国公,他现在最主要的一件事,是皇帝密授他查处秦王赵廷美勾结大臣的不法证据。
次日上朝,太宗有旨,罢廷美开封尹,出为西京留守,特擢当日告密的官员柴禹锡为枢密副使,杨守一为枢密都承旨,赵熔为东上閤门使。
赵普明访暗查后,向太宗回奏。
朝廷官员不能与皇族私下来往,可是卢多逊却曾多次派手下到秦王递交消息,递交人是名堂吏叫赵白,与秦王府中孔目官阎密、小吏王继勋、樊德明等朋比为奸。秦王和卢多逊之间的秘密来往,都由他传递。
赵白曾数次将中书机事,密告廷美,且转述卢多逊的原话说:“愿宫车晏驾,尽力事大王。”廷美大喜,亦派遣樊德明,去见卢多逊道:“承旨言合我意,亦愿宫车早些晏驾。”并将秦王专用的弓箭等物赠送给卢多逊,宰相秦王,就此正式结盟图谋皇位。
赵普将查抄来的弓箭呈上,太宗看着弓箭上秦王府的徵记,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怒极之下,将那硬木所制的弓弩竟一把折断,吓了赵普一跳。
第二日,下卢多逊于狱,并逮捕赵白、阎密、王继勋、樊德明等人,令翰林学士承旨李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御史滕正中等,秉公讯鞫。
李昉坐堂审问,那赵白等人不等动手,便一一画押伏罪,李昉再传卢多逊当面对簿。
卢多逊站在堂上,听着赵白樊德明等人,将罪名一一指到自己头上,只是不住冷笑,既不认罪,也不反驳。直到李昉强令他在供状上画押,他才长叹一声:“今日定秦王之罪容易,千载之下,官家这一笔,在史册上,却又如何记载呀!赵普出身小吏,不知史,不知书,他是要陷官家于千古不仁不义呀!”
执笔在供状上一挥而就,愤然掷笔而下。
李昉等将供状呈上太宗,太宗再召文武常参官,集议朝堂,示以供状。
太子太师王溥等七十四人联名奏议道:“谨案兵部尚书卢多逊,身处宰司,心怀顾望,密遣堂吏,交结亲王,通达语言,咒诅君父,大逆不道,干纪乱常,上负国恩,下亏臣节,宜膏鈇钺,以正刑章!其卢多逊请依有司所断,削夺在身官爵,准法处斩。秦王廷美,亦请同卢多逊处分,其所缘坐,望准律文裁遣。谨议!”
奏议呈上去,片刻间就有诏书颁发下来,书曰:“臣之事君,贰则有辟,下之谋上,将而必诛。兵部尚书卢多逊,顷自先朝擢参大政,洎予临御,俾正台衡,职在燮调,任当辅弼,深负倚畀,不思补报,而乃包藏奸宄,窥伺君亲,指斥乘舆,交结藩邸,大逆不道,非所宜言。爰遣近臣杂治其事,丑迹尽露,具狱以成,有司定刑,外廷集议,佥以枭夷其族,污潴其宫,用正宪章,以合经义,尚念尝居重位,久事明廷,特宽尽室之诛,止用投荒之典,实汝有负罪,非我无恩。其卢多逊在身官爵,及三代封赠妻子官封,并用削夺追毁,一家亲属,并配流崖州,所在驰驿发遣,纵经大赦,不在量移之限。期周以上亲属,并配隶边远州郡部曲,奴婢纵之,余依百官所议,列状以闻。”
当下再由群臣议定,赵白、阎密、王继勋、樊德明等,并斩都门外,仍籍没家产,亲属流配海岛。
秦王赵廷美勒归私第,反省已过,其所有子女原都与太祖太宗诸子同列为皇子公主,现重降名称。其子赵德恭、赵德隆等仍降称为皇侄,女儿云阳公主已配韩崇业,皆削去公主驸马的名号,贬西京留守阎矩为涪州司户参军,前开封推官孙屿为融州司户参军,两人皆秦王赵廷美府中官属,因责他辅导无状,连带坐罪。
卢多逊即日被戍,全家发配崖州。
赵廷美被软禁于府中,惊魂未定,宫中又传旨意,秦王悖逆,着即革去秦王之爵,降为涪陵县公,迁往房州安置。
同时,令崇仪节度副使彦进为房州知州,监察御史袁廓通判监军房州知事,两人受封同时,得太宗赐白金三百两。房州虽然荒凉,但此行任务简在帝心,绝对是个极有前途的职位。
楚王赵德崇闻旨,立刻赶到崇政殿,求见皇帝。
宫内传话:“天晚了,官家乏了,楚王明日再来。”
明日一早,皇叔赵廷美一家就得立刻起身,赶去那穷山恶水的房州了。
心中一急,不顾天边乌云已经笼罩,不顾天色将晚,赵德崇跪在了崇政殿前,今日若不能见到父皇,他情愿跪死在这崇政殿前。
雨在继续下着,赵德崇跪在雨中,冰冷的雨水也无法安抚他那如被烈火灼烤的心。
他是皇长子,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他的生母本是皇帝为晋王时最宠爱的李贤氏,只可惜红颜薄命,在太宗未曾继位时,便已经香消玉殒。太宗对她一直追念不已,因此上位登大宝多年,到今日后宫依然无主。因母及子,皇帝对他可谓加倍宠爱。从小,他常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长得太象他父亲小时候了”。而他,也为了这句话而加倍努力。他从小博览群书,且通武艺善骑射,习得文武双全,父亲常携着他的手,笑眯眯地赞叹他是“吾家千里骥”。
他最喜欢的事,是驯服烈马,开强弓硬弩。从八九岁起,太宗出去打猎就都要带上他。十三岁时,他跟随皇帝出近郊打猎,这时正有一只兔子,从御舆之前跑过,太宗命他射兔。只听得一声弓响,那兔子倒被射倒在地。
当时正好有契丹使臣在侧,见皇长子小小年纪,矢无虚发,不胜惊异,大为赞扬。随驾诸臣,亦皆伏地,向太宗称贺,太宗喜他在外国使臣面前给自己长了脸,那时候,太宗看着他的神色中,便带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到大一点的时候,那种眼神就更强烈了。太宗把他带在身边,不仅仅只是随猎,也开始叫了许多宏学的大儒来教他,亲自过问他的功课,考核他的弓马。
赵家三房的孩子,都一起被称为皇子,无分彼此。诸兄弟辈中,太宗亲问学业的,只有他一人。十五岁时,太宗开始叫他看群臣的奏折,并提出自己的见解。然后,细细地与他解说诸事的利弊得失。
太平兴国三年,太宗伐下北汉,又攻幽州,皇长子赵德崇更是随侍在侧。他亲临战场出谋划策,不管他作任何事说任何话,正是太宗所思所想,更是得太宗喜欢。
大军很快地逼近了辽国的南京城,谁知城池久攻不下,辽将耶律休哥的回师,设下伏兵,一场大败之余,人马失散,竟连皇帝也找不着了。
人心遑遑之余,群臣都以为太宗死于战乱,纷纷要回师汴京。竟有人于此时提出,要拥立武功郡王赵德昭即皇帝位。
好象所有的人,都把皇帝放弃了。只有他的长子德崇,独自带了一队兵马,冒着辽国大军压境的危险,不顾生死,要到辽国军营去寻找父亲。而他,也终于在战场找回了父亲。
太宗即下令,回师汴京,从此,再不提北伐之事。
那一夜,赵光义于血流成河的战场中,见到长子从残阳中领一队兵马向他奔来时,一个在他心中已久的念头,终于彻底变成了决心。
回朝之后,太宗只字不提此次北伐之事,就连诸将打下北汉的功劳没提过封赏。
赵德昭身为众将之首、皇储。皇帝的作法,明显地有悖常情,这样做,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或者说,一直以来他的道路太顺了,危机意识不够,或者说,对他那一直慈祥有余的皇帝叔叔认识不够。于是某次,太宗与他宫中闲谈,如平常一样,说些朝廷大小之事,见太宗神情甚好,于是婉转提出,请封北伐诸将。
这话,正撞在刀口上,更是坐实了他与诸将同谋夺位了。太宗当朝发作,勃然大怒:“要封要赏,是天子之事,你着什么急?你是不是等不及了?等你自己做了皇帝之后,再去封赏不迟。”
赵德昭听了此言,恍若醍醐灌顶,才知太宗早已经疑他到如此地步。一腔冤愤,无语可辨,茫茫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
怔怔地坐了半晌,才明白太宗已动杀机。他回师时兵权已被收缴,母后和弟弟各自一方竟作了太宗的人质,满朝文武,早已经没有忠于太祖的臣子了。思前想后,竟是路路断绝,再无生路。
走到窗边,门口竟已经站了太宗派来的人,他已经被软禁了。
一腔怒火冲上心头,他从墙上拨出太祖昔年所赐的宝剑,然而,拨剑又有何用,去砍去杀吗?
看着手中的宝剑,想到当看父亲赐剑时,殷殷重语,犹在耳边。而此时——天,已经变了。人生际遇于世,夫复何言,赵德昭满腔怨愤,自刎而死。
太宗在宫中,忽然得知赵德昭自刎,急忙赶到德昭府中,抚尸大哭:“痴儿,痴儿,朕不过白说了你两句话,你就为什么就这么气性大。你、你这叫朕怎么向你九泉下的父亲交待,怎么向你深宫的母后交待呀!”
太宗哭得伤心已极,众臣相劝都不能听,直到皇弟赵廷美上来相劝,太宗这才收了泪,下令厚葬。并自己素服七日,以尽哀思。
又过了两月,见朝堂上对此事已经无甚风声,才对诸将平北汉的功劳论功行赏。
又过得三年,二皇子赵德芳忽然病死了,太宗照例又是一番痛哭与厚葬。再将齐王赵廷美进封为秦王。
赵廷美见赵德昭和赵德芳先后而死,心中不安,为避祸计,在邸中寄情声妓,深居简出。就这样,仍不能躲过太宗的猜忌。这次首告秦王不轨的,是太宗在晋邸的旧臣柴禹锡等人。他兴风作浪,亦是空穴来风,决非无因的。
活生生的一个大皇兄,忽然间就自刎了;健康康的二皇兄,忽然间就病了;好端端的皇叔,忽然间就卷入了逆案。
这一件件的事,象一根根针,在扎着赵德崇的心。
而每发生一件惨案,父皇对他的封爵就更进一层,给他的权力又增一分,甚至对他的宠遇,也更进一筹。
这样的恩宠厚待,简直象是在向全天下宣告,他赵德崇锦绣前程的每一步,是踏着皇兄皇叔的鲜血上来的。
从皇子,到卫王、进而为楚王、校检太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上中书令,一步步的封爵到到赐超规逾制远胜过诸王府的楚王府……太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