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
冬冬 更新:2021-02-20 20:13 字数:4707
她想,她是真的陷进去了,不然也不会变得这样傻。
韩丹给她安排的新工作,是灌录唱片。没有新歌,全部都是翻唱。精心挑选一些名家的作品,让她学习。一来是因她不懂音乐、不擅长唱歌,二来是她是新人,底气不足。
相处了几日,周若琦发现韩丹并非粗线条的人,行为处事常有细腻之处。毕竟是女子,比男子多了几分心。
韩丹最爱咖啡,在工作或是闲暇时,都不忘煮上咖啡,细细品味。她喜爱穿男装,举止洒脱,仿佛男子一般爽朗。她抿了一口咖啡,问周若琦道:“你可知前些日子消失的佐藤纲吉?”周若琦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韩丹朝着她眨了眨眼睛,笑道:“佐藤纲吉是日军的特务,专抓地下党的。据说是孟柏衡派人弄死了他,落得尸首无存的下场。”周若琦忽然想起那日去郊外树林的情景,汽车后备箱里似乎藏着人,可她又不敢确定。她看了韩丹一眼,恰韩丹亦在盯着她看。她觉得韩丹的眼神里有一种狡黠,这样聪慧的女子,怎会不知她和孟柏衡的关系。
周若琦笑了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道:“孟柏衡不是乾帮大佬么,怎会做出有益于地下党的事?莫非他本人也是地下党?”韩丹哈哈笑了两声,道:“地下党三番两次找他麻烦,他也曾帮着蒋中正杀了不少地下党,怎会与地下党合作。我看,兴许是他想和佐藤纲吉合作,也是说不定的。”周若琦把咖啡杯摆在杯碟上,笑道:“管他呢。”
她想要轻描淡写地扯开话题,然而韩丹那双眼睛,依旧带着狡黠的笑。她心想,都说吴承浩城府极深,颇有手段,他的外甥女也不是省油灯。
待到十一月三十日,她早早地结束了录音,去见傅子谦。他们约在学校,因为傅子谦有课。周若琦出来的时间早了些,便先让阿锋载她去医院。周先生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很久,病情一直不见起色。周若琦向沈诚亮询问了父亲的病情,沈诚亮摇头,只是说不好。周若琦心里压着大石头,使得她喘不过起来。她走到病房门口,孟柏衡请来的护工正在替周先生擦身,看起来是个老实人。
周若琦坐在汽车里等了许久,见学生们散学出来,可依旧不见傅子谦的身影。她等得不耐烦,便让阿锋继续在校门口候着,自己下车去找傅子谦。
顺着回廊走着,远远地就看见傅子谦被一群学生围绕着。周若琦停下脚步,站在白色柱子旁,微笑着望着他。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亦往她这边看过来。双目相对,各自都是一笑。他便与学生告别,朝她跑来。
“真是抱歉。学生们找我谈论诗集的事。”傅子谦牵起周若琦的手,身后的学生们开始起哄。周若琦低下头,微微笑着。傅子谦对周若琦道:“他们成立了一个爱国诗社,想要尽自己的一份力,救亡图存。”周若琦一听,便沉下脸,正色道:“这些狗屁倒灶的
事情,你别参与其中。救国,那是政府的事,打鬼子,那是军人的事。他们一帮学生懂什么,没事跟着瞎起哄。”傅子谦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怔了怔,微微笑道:“我只是觉得那几首诗写得不错……”周若琦打断他的话:“写诗写得丢了性命,那才是真的不错呢。我不许你再参和这种事情,安安分分做小老百姓就好。你答应我。”傅子谦点头笑道:“好,好,我答应你。”
她觉得他的答复有些敷衍,又一连提醒了好几遍,他笑着应了,让她放心。她看着他的脸,英俊的容颜,若是死在日本人的手里,是多么痛心的一件事。她忽然感觉到一阵悲哀,她爱他,就如同喜爱幼时的泥娃娃,因其外貌的美,俘获了她的心。
阿锋把他们送到傅家门外。西式的洋房,带着一个花园,看得出是富贵之家。傅子谦按了门铃,立即有仆人跑来开门。周若琦跟着傅子谦走进去,她依旧从他口中得知一些有关他家的事。他们是从北平迁来上海的,他的父亲是满清遗老,一个庸腐的老头。他的母亲,是汉军旗的一位大家闺秀,虽然年华不再,但傲气依旧。他家的往事,就像是压箱底的旧衣,翻出来的时候,灰尘扬起,夹带着樟脑丸的味道,是沉寂许久的落寞。
在花园的小路上走着,周若琦抬头看了看这幢红色小楼。恰见一个女子立在三楼的窗边,瘦削的身影,穿着暗灰色旗袍,头发拢在脑后,梳理得极为齐整,只是面容憔悴,神情悲戚。她看见周若琦,赶紧闪到窗帘背后,不见了身影。
周若琦觉得奇怪,盯着那扇窗看了许久,除了随风摆动的窗帘,什么都没有看到。傅子谦察觉到她的疑惑,便笑道:“那是我大嫂。自从我大哥死在南京之后,她便深居简出,不愿见人。”周若琦点头道:“亦是一个可怜人。”
走上台阶,便见一个穿着高领旗袍的老太太,由丫鬟仆人们拥着,迎了出来。周若琦猜测,这兴许就是傅子谦的母亲。她还未来得及问好,傅太太便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道:“我等你等了好久,可算是把你盼来了。”周若琦的手被握得太紧,有些疼痛,勉强笑道:“傅太太好。”傅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朝傅子谦道:“这样一个好姑娘,你当宝贝似得藏着,都舍不得带回来给你母亲看。”傅子谦微笑着,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周若琦被傅太太拉进屋,她觉得傅太太力道太大,她完全是被傅太太扯着往里面走。傅太太身材矮小干瘪,从背后看去,就像是一个孩子,可力气却是极大的。周若琦踉踉跄跄地随着傅太太走,匆忙间回过头瞥了傅子谦一眼。傅子谦正
在朝她笑,这笑容仿佛带了几分愧疚,像是求她原谅的。
正厅的榻上,端坐着一个白胡子老翁。虽然清朝早已灭亡,但他依旧固执着不肯剪去辫子。出门的时候,会戴着帽子,以免引来太多人瞩目。在家的时候,傅先生是一家之主,一言九鼎的,什么都是自己对,就连这辫子也是正确的存在,根本就没有掩饰的必要。
周若琦笑着向傅先生问好,见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便猜她必定是傅子谦前些日子说起的人,傅先生新纳的小妾。正想跟她打招呼,没想到那她却认出了周若琦,甜甜地唤了一声:“哟,这不是凯莉吗?”
☆、第二十五章
周若琦没有想到竟然会在傅家遇到露西。其实她也认不出来了,眼前这个穿着桃红色袄裙的年轻女子居然会是露西。不过是约半年的时光未见,露西胖了些,身材丰腴,斜做在傅先生的沙发旁,一手搭着傅先生的肩。
傅先生上了年纪,未听清露西的话,仰起头,“唔”了一声,表示询问。傅太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也未听清露西到底说了什么,只是她厌烦露西,非要与她针锋相对。还未等露西回答傅先生的话,傅太太便笑道:“老爷啊,这位是周小姐,是子谦的朋友。你瞧瞧,多么漂亮的一位姑娘,你儿子的眼光可不差。”傅先生沉着脸,打量了周若琦一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周若琦心里忐忑不安,看了露西一眼,手心里冒出冷汗。那日傅子谦说父亲新纳了妾,没想到居然会是露西。这个露西不是跟王老板混在一起的么,听说还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么会甘愿做一个老头子的妾?
周若琦想心思的时候,傅太太则一刻不停地唠叨着:“我们傅家虽说是不如从前了,但有些规矩还是是不得不遵守的。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出身,就该有什么样的位份。乱了规矩,可是不行的……”周若琦的脸犯上红晕,她觉得自己浑身不舒服,站在傅家空荡荡的客厅里,只觉得冷。
这花园洋房,从外面看起来是是那么气派,可没往里面走一步,就冷一分。偌大的客厅,除了红木椅榻和一架西洋钟之外,别无他物。人站在阴暗的客厅里,就像是沉溺在冰冷湖底的死鱼。傅太太的话,烦烦絮絮的,像是看不见的丝线,捆得人喘不过气。
傅先生耷拉着头,眼皮都不抬一下,分明是没有把傅太太的话听进去。然而这丝毫都无法浇灭傅太太的热情,依旧一张一合地动着嘴。周若琦回过头去,看了傅子谦一眼。傅子谦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只是对周若琦笑了笑。
露西听了许久,一直抿嘴笑着,待傅太太喘口气,喝口水的时候,她站起身来,袅袅地走到周若琦面前,眨了眨眼,笑道:“方才太太说得话都是极有道理的。什么样的人,就该是什么样的位份。周小姐?嘻嘻。跟你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说你原来姓周。也罢,周小姐,感情你也是来做妾的?”周若琦压着心里的火,脸颊烧得火烫。她不能开口,一开口就贬低了自己,只能避开露西的目光。
傅太太责骂道:“越发没大没小,周小姐是我们傅家的客人,哪里轮得到你说话。”露西抱着胳膊,嬉笑道:“我同这个周小姐在百乐门一起上了一年多的班,怎么就不许我们俩叙叙旧?”傅太太一愣,转头问周若琦:“她说什么?这个贱人说什么?”周若琦不知该如何回
答,只盼着傅子谦能站出来替她解围。
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傅子谦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似乎甚为讶异。傅太太一再追问她:“你到底有没有做过舞女?你说呀。”傅先生则盘腿坐在榻上,沉着脸,耷拉着眼皮,一副严肃的模样。周若琦笑了笑,这让她如何回答。她觉得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在盯着她看,那个活死人一般的傅先生,那个喋喋不休的傅太太,那个沉默不语的傅子谦,那个得意洋洋的露西,还有那些个丫鬟仆人……周若琦觉得自己受够了,她不想待在这里,她不想再承受这些。
“抱歉,我先失陪了。”周若琦调头边走,高跟鞋在木头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穿过阴暗潮湿的走廊,她在心情暗暗期盼着,希望傅子谦能追上来。眼看着离大门越来越近,她的心越来越凉。推开大门,走下台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阵风吹过,落叶纷纷扬扬落下,寂寥的景色,就如同她的心情。
“等一等。”露西推开门,跑了出来。周若琦迎上去便给了她一记耳光,骂道:“我与你素日并无恩怨,你为何非得拆我的台?”露西抚着脸,笑了笑,也挥手给了周若琦一记耳光,冷笑道:“我与你一样是做舞女的,凭什么你能嫁给傅子谦做正室,而我就只能给他老头子当妾?”周若琦“呸”了一声,道:“这是你的选择,与我无关。”露西哼了一声,道:“这是你的命,与我无关。”
命?周若琦听得这个字,苦笑了两声。的确是命,她的力量太过弱小,居然妄想与命运对抗,真是可笑。她不再理会露西,只是呆呆地往外走。脚踩在落叶上,发出嚓嚓的声响,她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
坐在汽车里,有气无力地对阿锋说了声“回家”。阿锋不答,只是沉默着开车。周若琦忽然觉得有阿锋这样一个司机真好,不会多说什么令她更伤心的话。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忍不住落下泪。用手抹去了,安慰自己,其实一开始不过是为了钱,到后来也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可是……可是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钱,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容貌。
回到公寓,一声不吭便往房间走。李妈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看出她哭过,赶紧拉住她,问:“怎么了?”她不答,只是笑了笑。李妈知道她是真的伤了心的,也不敢多问,怕触她更伤心。
周若琦独自在房间里坐了很久,看着太阳渐渐西下,看着日光一点一点地从房间里消失。她期盼着他能打电话来,期盼着他能问一问她的状况,可是,什么都没有。
天黑透的时候,李妈轻轻地敲着门。周若琦起身去开门,李妈是请她吃晚饭的。她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乖顺地跟着李妈走
出去。客厅的沙发旁摆着电话机,她一眼就瞥见,忽然就很想跟他说说话。不管结局如何,她都想弄个明白。就算分手,也要有个了断。她受不了这样含糊不清的状况,她要干干脆脆,清清楚楚。
拨了号码,她握着听筒等待。对方接了电话,她赶紧“喂”了一声。对方没有回应,亦没有挂断电话,她便猜到,是他。她强笑道:“是我。”尽管知道他看不到她的笑,她依旧是要笑的,因为笑起来的时候,语气里也是带着笑,她不要他看到她的悲伤。
他终于开口,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她说的是真的?难道你真的当过舞女?”她笑了笑,道:“你很在乎吗?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艰辛,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已。”他冷冷道:“三百六十行,你为何偏偏要选最低贱的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