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冬冬      更新:2021-02-20 20:13      字数:4716
  分和水分,过早地衰败。枯萎的花朵,无人问津,丢弃在地,一副惨淡的样子。周若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尘土中的残花败柳。只是,她要把这日子往后推几日,能退一日便是一日,她还想过几天清白的日子。其实,说清白也已经不清白了。除了那道最后的底线,其他什么事是她没做过的呢?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露出妩媚的笑,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
  在舞池里,任凭不同的男人搂着自己的腰,把充满酒味和烟味的嘴凑过来,占尽自己的便宜。周若琦妩媚地笑着,说着各种俏皮话,默默忍受着男人不安分的手。一曲毕,又是下一场舞。她欢笑着,在舞池里回旋,跳到双腿酸痛,麻木了,才是好的。
  有人指名,那便意味着能够赚到钱。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坐在陌生的男子中间,面对着一杯又一杯的酒,她笑着,一口喝干。暴发户的金牙在舞厅昏暗的灯光中微微闪着光,暴发户的手顺着她的腿慢慢往上移,暴发户的钞票从她的衣领塞进去,散发着钞票特有的臭味,但她闻着高兴。
  这些钱,足够给若璇和若瑛买好几双鞋了。
  周若琦笑得欢畅,喝酒喝得欢畅。她的头昏昏沉沉的,已是有些醉了。隐隐约约的,见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她心里羡慕,那男子颇有风度,举止文雅,并不动手动脚,究竟是谁的客人?
  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是张姐。周若琦打了一个酒嗝,撇了撇嘴。是张姐,也难怪。她的客人当然不同一般。心里这么想着,面子上依旧要对着自己的客人笑。眼睛的余光几次瞥过去,期盼着自己有一日不用被灌酒,不用被揩油,就那么斯斯文文地坐着。
  究竟喝了多少酒,她也记不清了。想着自己年轻,酒量亦是不错的,也就没有防备,多喝了几杯。渐渐的,支撑不住,兴许是空腹喝酒的缘故,醉得更快。只得踉踉跄跄地扶着墙跑出去,推开二楼的一扇偏门,她只得这里清静,没什么人。一出门,便有一阵晚风吹来,夹带着些许清凉。她觉得舒服了甚多,朝着夜空,大声骂道:
  “王八蛋,吃饱了没事干的龟儿子,跑来灌老娘酒,你们就开心了?一个个的,都是神经病!你们有闲钱,有本事就拿去支援部队,把鬼子赶出去,有本事就捐给穷人,让他们不挨饿受冻。他妈的,就只会花天酒地,逛窑子,玩女人,一个个的,真不是东西!”骂得还未尽兴,只觉得一阵恶心上来,腹中翻江倒海,扑到楼梯的铁栏上,朝外吐了出来。
  “该死!”楼下传来一个男子的怒声。
  周若琦才把那股酸臭的东西吐尽,勉强觉得舒服,听得那骂声,不由得一愣。她原是该立刻逃跑的,怕被捉住。但借着酒意,又有几分好奇,便探出头,往楼下一看。恰那男子亦抬头往上看。周若琦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头去,转身便跑。
  那男子站在路灯下,灯光映着他的脸。周若琦看得清楚,是张姐的那位客人。
  真是糟糕。
  周若琦低着头,用手提着旗袍的下摆,拼命地跑着。穿过昏暗的走廊,又跑下楼梯,来到大厅内,她方才停住脚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这里有那么多的人,应该不会找出她吧。周若琦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心里忐忑不安。方才那么暗,他应该没有看清她的脸。真倒霉,怎么偏偏遇到这种事。那老男人也真是的,有事没事的,跑到那地方做什么。
  舞厅的另一端,一个妙龄女子站在台上,身穿精致洋装,头发烫成大波浪,桃腮杏眼,明艳动人。她一手抚着麦克风,一手在空中摆荡,甜美的声音从她喉中飘出。这是百乐门如今最红的歌女莉英,多少人来此,只为了一睹她的风姿,亲耳听一听她的歌唱。
  周若琦瞥了莉英一眼。站在台上,受人瞩目,似有一道光晕,将莉英笼罩在其中。莉英唱的这首歌,周若琦也会唱。她家衰败后,卖了很多东西,唯有那只留声机,她一直舍不得卖。每日听着留声机里的歌,自己跟着学,也学得有六七分想象。可是,莉英风华绝代,她周若琦如何及得上。
  心里有些许的失落,默默地转身离开。通往化妆间的路变得那样的长,那样的暗,人来人往的,她也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低头走着,劣质的高跟鞋硬而不稳,走起来鞋跟摇摇晃晃,她也跌跌撞撞。
  这样的生活,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她无倾国倾城之姿,又不肯轻易放弃最后的防线,在风月场里吃不开,终究会被新人淘汰。其他正当的职业,她不是没有找过。只是自己只念了一年大学,便被迫退学,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如今形势不好,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曾寻过很多工作,在外国银行当打字员,给富商之女当家庭教师,甚至是餐馆的洗碗工。但赚的钱依旧是不够养活一大家子
  人,最终不得不走上舞女这条路。
  推开化妆间的门,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甩掉脚上的高跟鞋,缩起腿来,用手揉着脚。她看见镜子中自己的脸,妆容依旧败了,显得狼狈而肮脏。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疲惫不堪。
  舞女琳达推开门,探进半个头,嘻嘻笑道:“不知是谁,竟吐了孟先生一身。张姐正忙着替孟先生换衣,真是好笑。”
  周若琦心里一紧,脸上渐渐地发讪,幸好是浓妆,粉抹得厚,遮盖了过去。她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随口问道:“孟先生是谁?”
  “你居然连孟先生都不认识?”琳达想了想,又噗嗤一笑,道,“其实,我也只知道他姓孟,其他也不太清楚。”
  周若琦依旧靠在椅子背上,脚尖一晃一晃的,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她的心咚咚地跳着,生怕那孟先生只认出她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她不知道,也不敢去猜测。这份工作,她是万万不能失去的。父亲的病需要钱,妹妹和弟弟上学亦需要钱。
  大不了就陪他一声衣裳,再替他付了澡堂子的钱,让他把自己洗刷干净。可这个孟先生一看就不是一般寻常之人,他身上所穿的衣服不知值多少钱,她周若琦赔得起么。再说,澡堂子之类的地方,孟先生怎会去。
  周若琦越想越心烦,巴不得放在自己全吐在自己身上,也好过如今的忐忑不安。
  一个粉衣女子推门进来,瓜子脸,剪着齐刘海,看起来甚为年轻。她径直走到周若琦身边坐下,一边扇着扇子,一边道:“凯莉,我给你一百块钱,这几天你替我去上课吧。”周若琦一听有一百块钱,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琳达走到露西的身边,用手搂住露西的脖子,亲热地说道:“哟,王老板又带你出去玩啦。”说着,抬起头,对周若琦笑道:“你可别替露西去上课。她呀,是跟着王老板一起出去玩。王老板花了五百块才请得动她。你当自己拿了一百块就赚了,其实她才是赚的那一个,既得了钱,又出去玩了一趟,还继续在学校里保持着好学生的名号,将来可以顺利毕业当女博士。”
  露西合起扇子,敲了琳达一下,笑道:“就数你嘴坏。若不是这西洋文学课的老师会点名,我也犯不着请人代替,还损失了一百块呢。”
  周若琦看着她们二人嬉笑打闹,也微微一笑。她知露西的家境并不贫寒,也算得上是中等水平。只因露西拜金,欲作摩登女郎,事事都要头等好,那一点生活费根本就不够她开销,又受人教唆,才踏错了这一步。若露西的家人知道她的夜生活,兴许会气得晕厥过去。但露西则不以为然,她觉得如今这样的生活甚为欢愉。
  真是不懂事的小娃娃。周若琦心想。这样美好的生活,露
  西偏偏自己亲手毁掉。若是换了她,她不知会有多么珍惜。
  ☆、第三章
  周若琦提心吊胆了许久,那位孟先生终究没有寻得她。听得别人讲,孟先生稍稍擦了擦身上的污垢,便匆匆地走了。周若琦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块落了底,暗暗庆幸。胡乱地收拾东西,与其他的舞女告别,走进上海的深夜。
  百乐门的大门外停着一排黄包车,见了她,纷纷招呼着:“小姐,坐黄包车吧。”周若琦早已倦透了,双腿酸痛,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但她忍住了,没有看那排黄包车,独自穿过马路,顺着人行道走着。
  已经过了最黑的时刻,再过几个钟头,天便亮了。马路上没有车,没有行人,空荡荡的,比白天看起来要宽阔得多。周若琦的高跟皮鞋踩在路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远远的,又有细微回声传来。
  她离了大马路,转入一条小路。周围的商铺都关了,玻璃橱窗中,商品在黑暗中沉睡。没了灯光,它们看起来甚为平凡。她一边走,一边看着橱窗里的摆设,心想它们亦不过如此。又有多少人被绚丽的灯光所欺骗,而买了不实用的东西回家呢。她又想到若璇和若瑛的鞋,好几块钱的东西,亦是如此不经穿。不过如今的世道,东西的质量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就像钞票一样,今天能买两双钱的钱,到了明日,或许只够买一双。物价涨得这样快,但生活依旧得继续。
  弄堂里静悄悄的,偶尔传出几声猫叫。上海的小市民们,在经过一日的辛劳之后,已经进入了梦想。生活是残酷的,而梦境却是美好的。上海弄堂的夜,不知充斥着多少人的梦想,都是甜甜的,带着对明日美好未来的憧憬。上海人的坦然自若,上海人的自信自足,战争算什么,这里是上海,东方巴黎,繁华都市,日本人终究是不敢怎么样的。只是偶尔的梦魇,带来惊惧,忽然喊叫出来,然后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心噗通噗通地跳着,却见月亮依旧安安静静地在夜空中悬挂着,也便安下心来,继续进入梦乡。
  周若琦扶着墙,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上陡窄的楼梯。拉了拉二楼灯泡的灯绳,就着微弱的光,掏出钥匙开了门。家人都熟睡着,静得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声。周若琦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把手提包往梳妆桌上一扔,然后倒在床上。
  浑身仿佛散架一般,她也该习惯了,每天都是这样的累。瞥见梳妆桌上摆放的那副碗筷,不由得心头一酸。那碗蛋炒饭,周太太依旧替她留着。家里这般贫穷,鸡蛋已成为奢侈品。她其实是舍不得吃,故意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周辰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应该让他吃才对,母亲怎么这般弄不清。周若琦起身,走到梳妆桌旁坐下,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蛋炒饭。已经凉了,但她连着吃了几大口。放的久了,油都积到了碗底,
  一粒一粒的米饭,像是冰冷的石子,透着一股油汪汪的气息,填在胃底,使得她不住地打嗝。
  窗外,天边渐渐发亮。天亮了,她也该睡了。
  周若琦太过疲惫,一碰到枕头便进入了梦想。黑甜的梦,却太过短暂,仿佛一躺下,就立即便到了起身的时候。
  醒来时,日近正午。宿醉带来头痛,睡眠不足,眼睑是肿的。周若琦眯着眼睛,坐在镜子前,打着哈欠,拿起梳子梳头。用手摸了摸发梢,又是皱眉。该去理发店烫一烫头发,只是心疼烫头发的钱。
  从衣橱里取出旧旗袍,她瘦了许多,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大。那是她刚念大学时做的旗袍,白色的底,上面有蓝色的碎花。这是属于纯真年代的东西,她只是在不上班的时候才会穿。对着镜子照了照,素颜的她,没了那股风尘味,依旧是一个干净的女子。只是她的眸子,仿佛饿狼一般,见了金钱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她笑了笑,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再过几年,不知会变成什么样。换上皮鞋,取了手提包,走出房间。
  她的家,原本是三居室,一间起居室,另两间卧室,父母和周辰住一间,姐妹们住一间。如今她工作至深夜,怕影响妹妹们的休息,故将那间房间隔成两半,自己独住一间。外面的起居室空间狭小,一半归于厨房,另一半放着一张八仙桌和一副碗橱。她见母亲站在桌边,正用热水兑着冷饭。
  “妈,你和爸爸就吃这个?”周若琦有些气。
  周太太见了周若琦,便讪讪地笑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便起床了?你弟弟妹妹都在学校吃饭,家里就我跟你爸两个,懒得烧饭了。”
  那两碗冷饭被热水浸泡着,软而焉。周若琦心里难过,却硬是装出一副冷漠的脸孔,怒气冲冲地对母亲道:“难道我给的钱不够用吗?你给爸爸吃这些东西,爸爸的身体怎么可能会好得起来?”说着,打开手提包,从钱夹里取出一张钞票,塞进周太太的手里。
  屋子里传出咳嗽声,又听见周先生在里面唤道:“是若琦吗?”
  周太太往里看了一眼,一脸为难的神情。周若琦叹了一口气,便往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