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
插翅难飞 更新:2021-02-20 19:59 字数:4726
响,中国小说也不例外,往往以西方的表现方式来写中国的人与事。我觉得用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方式来写现代的人与事,也未尝不可以试验,像张恨水的小说就很受人欢迎。
杜:以您的看法,在现代社会里,武侠小说所具有的,只有纯粹欣赏作用,还是具有其他影响作用呢?
金:文学必须有一定的影响和功能,不过,我个人不想把文学当成是一种影响社会的工具。我觉得这些都是副作用,艺术本身还是艺术,它并不是追求什目的,只是追求一种美感。
人的价值观念有许多不同的范畴,科学是追求真实,像牛顿和爱因斯坦,他们所研究的只是真或假,不用去想到它会有什其他作用或影响,他们不会想到发明这个定律之后会有什好处或坏处。至于宗教的道德观念,则是在研究善与恶的问题。文学艺术则是侧重于美或不美的追求,至于真假善恶,则是另外一回事。
当然,这种讲法会有很多人不赞成,很多文学理论家喜欢把善和美放在一起,相提并论。他们总喜欢谈论某一部小说对人们有什效果,那首音乐对人们又有什好处。有个笑话,说音乐可以陶冶性情,(坐在一旁的倪匡又再笑出声来,说乐圣贝多芬可是一个脾气怪得透顶的家伙。)对,贝多芬自己的性情却一点也不好到那里去。哈哈,所以,我觉得听音乐只要觉得好听不好听就可以了,至于听了之后你会变得好一点或坏一点,相信不会是音乐家作曲时想追求的效果。音乐是非常抽象的,一般交响乐究竟是要表现什,大概连作曲家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偏偏有人一直要去解释,说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是表现人对命运的奋斗、抗争;升C小调钢琴奏鸣曲是表现月光的意境等等。其实它原来未必是那一回事,都是后人添加上去的。
音乐很抽象,人们给它添上各种解释,那也无所谓。小说是具体的文字,人们就很喜欢研究某一部小说对人是有好影响或坏影响,对世道人心有没有贡献。当然,一部作品的影响是有的,不过,作家在写的时候,有的人也许会怀有这个目的,我本人则不大想。我如果想写这些人的话,我只侧重于描写他们的情感、个性,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
杜:这说来,您的小说主要是透过刻画书中人物的个性,去表现和反映人类的情感,希望给读者产生一种真实和切身的感受?
金:对的,我只是希望写得真实,写得深刻,把一般人都不太常注意到的情感都发掘出来,表现出来。当然武侠小说主要是幻想的,一般人的生活不会这紧张和惊险,就像倪匡在科学幻想小说中老是碰见外太空人一样,我们大家都没见过。(笑)
杜:也许他那多小说材料,根本就是外太空人用脑电波传达给他的哩,哈哈。
倪:(哈哈大笑):你又怎知道我不是外太空人哩!哈哈。
不过,我觉得有一点很重要,就是小说一定要好看,不好看的小说有什用?不管大家说它多好,可是你根本就看不下去,这样的小说又有什用处?
金:我想这是某些文学批评家所造成的风气┅┅
杜:对,实际上我想,如果曹雪芹当初会想到他那部当时卖都不一定卖得出去的《红楼梦》竟然现在会这伟大的话,我想他说什也写不出这部小说来。
金:对,如果作家在动笔之前一心想要写一部伟大的小说的话,他一定写不出来,就算写得出来,也一定不会伟大到哪里去。
倪:不过,我觉得中国的传统小说还是好看的居多,像明朝的《警世通言》、《拍案惊奇》等等那几部小说,写得都很好看┅┅
金:我想这和文化传统是有关系的,如果你拿给外国人看,他可就觉得没什看头了,所以这和民族性格大有关系。就像中国的小调,我们觉得悦耳动听,可是外国人听来却觉得简单无聊。像《红楼梦》,外国人看它主要也是基于研究性的,一般的外国人不见得会喜欢看,像那些外国家庭主妇,办公室文员,怎会去喜欢这样一部男女关系搞都搞不清的翻译小说呢?
倪:哈,套用《水浒传》里的一句粗话,就是简直看得〃淡出鸟来〃,哈哈!因为他们可能看都看不懂,哪能谈什象征,谈什意义呢?
金:当然,在这一点上我和倪匡是志同道合,不过可不是什正统的文学观点啦┅┅
倪(打着哈哈抢着说):〃嘿,你怎这长他人志气?你也可以认为自己是正统,哈哈。〃
金(笑着说):对,对,通常正统与否和流行与否有关,一般流行的说法往往就会被推许为正统的┅┅
倪:不,不,流行也不一定就是正统呀!其实不过是主张那些观点的人地盘多些吧,一般人的观点不一定和他们一样┅┅
(这一番抢白,说得大家点头称是。)
金(点着头):其实,也许持我们这一种观点的人会更多呢┅┅
倪(又是一轮快攻):当然多啦,你不信只要看一看小说的销路好了,对吗?
金:今天《明报》上,就有一篇徐速的文章,题目叫《香港文学那里去了》,他们说的文学,就不包括我们这些作品在内。
倪:我觉得古龙讲的一句话最好,他说:我们这些人什文学奖都别指望拿到,不过,我们却可以得到群众奖。群众喜欢我们就好了,教授喜不喜欢我们有什关系,对吗?
杜:可是金庸的小说也大受教授专家的欢迎呀!
倪:对啊,所以金庸小说伟大就在这里嘛。上至大学教授、内阁部长,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爱看,可说是真正的雅俗共赏。我觉得写小说能写到雅俗共赏,是最不容易的事了。对吗?正所谓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要热闹与门道兼具,是最难的了。
金:一般文学批评家可是看门道多,看热闹的比较少了。
倪:门道?老实讲,那些门道也是文学批评家自己造出来的,像皇帝的新衣一样,每个人都看不到,但都说好。要不然你就是看不懂,是外行,没水准,不是吗?
杜:对!就像现在人人爱看金庸的武侠,而且人人赞好,结果谁也不敢说金庸写得不好了,对吗?
金(开玩笑地说):这就是造成一股声势的好处啦,哈哈。
杜:这说来,您的文学观念倒是蛮〃正统〃的嘛?
金:嗯,其实我的观点是群众观点。我觉得,就借共产党〃要为工农兵服务〃的说法来说吧,像诺贝尔文学奖那样的作品,工农兵怎会看得懂?就以刚去世的茅盾来说,你把他的《子夜》和一部武侠小说一同拿给工农兵看,你想他们会接受那一种?他们一定会喜欢看武侠小说。《子夜》那类的作品写得自然很好,虽然说是要为群众或工农兵服务,可是究竟有几个工农兵真的会喜欢看它?这是不无疑问的。
杜:从这个角度来看,一般文学史至少在这方面,似乎应该有重新评估和纠正的必要了?
金:这要看哪一方面而定,在反映社会背景或写作的深度而言,《子夜》在反映旧上海社会某一部分人的生活状态方面,当然有它的功能,至少可以记录当时的社会实况,或甚至所谓可以为革命服务之类,这一点当然是武侠小说所没有的。
倪:其实我觉得就算要表达一种很正确、很严肃的主题,我们也可以用很好看很引人入胜的手法来写,效果不是更好?干一定要写得那神圣不可侵犯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不过,老实说,《子夜》在这当中还算是写得好的了,有些更是简直叫人看不下去。
(这段话看似〃强词夺理〃,其实别有一番〃反潮流〃的大道理在其中,听得大家大点其头。)
金:当然从一定的角度来看,这些文学作品的确是有它的长处和价值,不过,如果口口声声说它是要为群众服务,可是群众到底是否看得懂,却大有疑问。这样的矛盾有什意思?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当然可以欣赏,可是工农兵绝对不能欣赏。那,您是不是认为一部作品最重要的应该能够尽量让大多数人接受呢?
倪匡刚才那个说法的确是偏激一点,我认为这个问题应该分成几个部分来谈。我觉得任何东西,包括文学在内,总得要有些是高级的,一些中级的,一些是普通的。就像汽车,无论是劳斯莱斯或是普通的小轿车,都应该制造,因为各有喜欢它们、用得起它们的人在使用它。又好像手表,有人专戴名贵的,可是绝大多数人还是戴那些普通的手表一样。小说也是如此,我们这些小说可以说是适应群众需要的。有些学者喜欢去钻牛角尖,我们当然也不会去反对。
倪:其实我觉得大多数文学批评家都是和群众脱节的,就像那些影评家一样,他们说好的电影一定不卖座(笑)。也许这是一般知识分子的通病,他们老是认为自己是高人一等,能道人之所不能道,根本就不去留意一下群众的心态和观点。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好的文学批评家和影评家还是有的啦,可惜大多数的这些什家还是和那些看皇帝的新衣的人一样,哈哈!
(又是一阵哄堂,好一阵子方停。)
杜:那以您自己的观点而言,您对小说有些什基本的要求?
金:在第一点上我是和倪匡一样,就是小说一定要好看,因为小说最重要的还是好看。其次,如果一部小说单只是好看,读者看过之后就忘记了,那也没什意思。如果在人物刻划方面除了好看之外,还能够令读者难忘和感动,印象深刻而鲜明的话,那就是又进一步了。毕竟,小说还是在于反映人生的。
杜:反映哪一部分的人生?
金:当然人生的各部分都可以,也应该加以反映,不过,我认为归根结底情感还是人生中一个相当重要的部分。因为小说不是流水帐,不能单纯地把所要描写的人物的一举一动都记下来,小说是要比较精炼一点,所以,应该侧重于人生经验中最重要的情感问题。例如你描写一个学生,你不可能去仔细地记录他上午念英文,然后念数学种琐细的事务,而会去选择在某一段时间里,对他最具冲击力的一件事来刻画和描写,这才是小说。
杜:近年来,由于视听式大众传播媒介的日益普遍和越来越受欢迎,例如在新马一带,电视连续剧便是最受群众欢迎的娱乐方式。在这种情形下,有人便担心它可能会对小说构成威胁,像夏志清甚至还担心文学将来会被这种视听大众传播体所取代。对这种现象和可能出现的趋势,您有什看法?
金:我的基本观点是,整个世界都是一直处于变动不居之中,即使将来所有文字都消失了,也不稀奇。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太值得担心的问题。当然,在我们这一代有生之年,小说还是会存在的,至于千百年之后,全世界可能就不再需要文字,那小说当然可能就不存在了。
实际上,小说和电视连续剧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人们也会各有偏好。就短期而言,小说必然还会继续存在,长期而言,如果人类进化到不再需要文字这种表达形式的话,那小说就不会存在了。甚至像电视连续剧这种表现方式,也会被另一种新形式所取代,这是不足为奇的。
就像当年我们在办报纸的时候,美国出现了无线电这种新玩意儿,当时办报的人都很紧张,担心无线电的新闻会取代报章,后来电视又出现,大家就更紧张了。然而,时至今日,报纸还是存在着。当然,如果没有电视,报章的情况会比较好些,至少不会被电视抢去那多广告。(哄堂大笑)然而,虽然面对这样强的竞争,报纸还是能够存在,因为毕竟各有各的群众基础和特色。
我想,小说和连续剧的关系也是一样,虽然目前也许连续剧的观众会比小说多,但小说也不会因此就立刻被淘汰。
杜:谈到办报的问题,我想大家都知道,《明报》虽然在销路上不是第一大报,可是,它的素质和水准,大家都公认是一流的,对于这种成就,您个人有些什感想呢?
金:就个人而言,自然是感到相当满意。一般而言,报纸总是分成两个极端,这在英国是特别明显,一种是以质量取胜的,另一种则是流行性强的。当然,从办报者本身的理想而言,总是希望能够办一份比较好的报纸,销售量倒在其次。以《明报》目前的情形来说,我觉得内容还是不够好,还是可以有改善的地方,这是坦白话,绝对不是谦虚之词。
杜:这次在台北和一些朋友,特别是沈登恩,大家在谈起《明报》和您的时候,大家都对您这份报纸的水准和素质推崇备至。正由于如此,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问题,就是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和使命感在推动您,使您会办出这样一份高水准的报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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