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
插翅难飞 更新:2021-02-20 19:59 字数:4748
最主要的不同,是郭靖和杨过的迥异。
杨过一出场,引起了一片哔然。
正如梁羽生的金世遗一面世,也引起不少非议一样。当时的读者,喜欢心目中的英雄是完美无缺的。
这也算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悖论吧?
纵观中西文学史,我们就可以发现,大凡伟大的作品之所以留存,一定因为它反映了时代,刻划了人性,还加上流丽的文采。也就是说,基本条件是写实:反映时代的写实,人性描写的写实、文字功力的写实。浪漫的纵情,只是一瞬而灿的才华,古典的抑制,才是扎扎实实的成就。
但问题在于,左一个写实,有一个写实,一味写实下去,观众又不一定买账。正因为现实中只有石屎森林,他们便想在小说中寻找海市蜃楼;正因为生活中没有彩虹,他们便盼望在小说中能实现愿望。倘若小说中的故事也跟现实中的生活一样,他们干嘛还要去通宵达旦地看小说?
况且,什时候,什空间,都会有人在呼唤英雄,期待英雄,需要英雄。
这种情况的存在,无疑是难煞了小说家。
金庸同样也面临着挑战。事过境迁,我们不知道他当时都想过些什。
抽象的时间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如果有也只存在于表盘的刻度上,而且必须凭借表针的奔跑。
如同小说中的人物要凭借故事,历史要凭借史实,我们之所以能够理解小说和历史,正是因了人物与人物、史实与史实的时差。
两个新年之间的每一个日子,就像一根根羽毛不断地脱落飘逝,加深着人类对时间的感受。当我们的生命不断地被各种事故与故事填充,时间就神秘地转换成了感受,就只有感受了。
所以,在我们的感受中,对杨过的形象和过去的读者所感受到的应该是不同的。
有许多人就不喜欢金庸让杨过这样出场: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跃跃的过来,见窑洞前有人,叫道:〃喂,你们到我家里来干?〃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侧头向两人瞧瞧,笑道:〃啧啧,大美人儿好美貌,小美人儿也挺秀气,两位姑娘是来找我的吗?姓杨的可没这般美人儿朋友啊!〃脸上贼嘻嘻,说话油腔滑调。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谁来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来找我,怎到我家来?〃说着向窑洞一指,敢情这座破窑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这样脏的地方,谁爱来了?〃
其实这样去写杨过的〃第一次〃,充满了张力,留下了相当大的写作空间,想来金庸也是煞费了苦心,才想到了这一个开头的,既有承前,又有启后。
杨过是郭靖的故人之子 杨康和穆念慈的孩子。
杨康是个什样的人,《射雕英雄传》已作了详尽的描述,他和郭靖,几成了《射雕英雄传》中并驾齐驱的男主人公。对他的品性与下场,读者也应该了如指掌。杨过的血液,若没有附着几分他父亲的风流轻薄和邪气,读者也不会相信。更兼他因为父母早丧,自幼一人流浪于江湖市井之中,又沾染了一身流氓习气。
童年的际遇会影响人一生的命运,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杨过在坎坷艰难的童年生活中养成了自立精神,是以他的偏激、执拗、心胸狭窄等相伴而行的。他说出〃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谁对我不好,我就加倍地对他不好〃这种以我为中心的话,实在也是纯属自然的。
这当然跟郭靖完全不同,郭靖是一个多仁厚的人,即便是对他的敌人,同时也是江湖英雄们的劲敌欧阳峰,他仍然网开一面。
那一次,聪明跳脱的黄蓉实在忍受不了欧阳峰的歹毒,在蒙古设计将他冻结在四五丈长的大冰柱里,许多蒙古兵纷纷跑去观看。这时郭靖就站出来说话了,口气中有着对黄蓉的责备:〃自古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人虽然奸恶,终究是武学宗师,岂能任人嬉笑折辱?〃当下命士卒将冰柱遮住,任他亲贵大将亦不许进帐而观。
要是换了杨过,他是绝不会这样做的。他会像黄蓉一样地对待欧阳锋,或者还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俩其实是同一路的人。因此,黄蓉能在许多方面让郭靖言听计从,但碰上了杨过,她却只能对他束手无策,只能处处防范他,并有意无意地阻碍他。这也是黄蓉在《神雕侠侣》里让人不理解、不喜爱的主要原因。
杨过的所作所为,是对郭靖那种儒家大侠精神的一种公然的挑战和反叛。有人这样评判:
按照杨过少年时的表现,他完全应该归入邪徒一类,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侠。因为他与郭请几乎处处相对立,相矛盾。郭靖心怀宽广,杨过心胸狭窄,郭靖愚钝朴实,杨过机灵狡诈;郭靖端方正直,杨过倔傲偏激。杨过居然拜西毒欧阳锋为义父,进而在桃花岛上用蛤蟆功打伤武氏兄弟,甚至在全真教中做出了最为正派使道所不能容忍的事情:欺师叛祖,反叛出门做了古墓派的传人。后来又公然对抗礼教大防,要娶他的师父小龙女为妻┅┅此人的所作所为,几乎一无是处,与〃侠〃的标准更是南辕北辙。
但金庸却很偏爱这个人物。
为了写好杨过,金庸不惜一次又一次地把人性放到一个夸张、极端、激烈而残酷的焦点场面里去,使得人性的善恶两面更尖锐而突出、深刻而特殊地表现出来。
杨过和郭芙青梅竹马,本应有一个美好的将来,郭靖亦看好他们,亲口将郭芙许婚给他。但因为郭芙的骄横和杨过的愤激,加上黄蓉的阻挠,这一段情终归〃流产〃。后来还发展到性格不合,气质不投,水火不容而如同仇敌的地步。轻率的郭芙最终打骂并举,一刀下去,使杨过年纪轻轻便成独臂。
杨过跳达不羁,巧言甜语,风流潇,迷倒了不少女孩子。好不容易和小龙女相遇相爱,从不自知到自知,但却困难重重。每每旧劫将去,新劫又至,离别的时间更长达十数年之久,期间惨酷的遭遇真是不堪言说。这一对金童玉女的璧人,今天被认为是天造地设,而在当时,谁会可怜杨过孤儿断臂之苦,又谁怜小龙女非错而失贞之哀?
小说的情节越是具有张力,人性的善良以及挣扎在善恶间、正邪间、成败间的可歌可泣越发可以显现出来。就像用聚光镜集中阳光的力量,足以造成焚烧。
事实上,悲剧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天天都在发生,战争、仇杀、流血、死亡、天灾、人祸、饥口、干旱,这些活生生的事件,其残酷性远远超过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只是凭借这些强烈的情节去表现出在生前死后,成败荣辱间的人性。所以,成功的武侠小说,根本不会使人感觉到表面化和夸张,反而让人觉得非常深刻与真实。〃武侠,只是手段;人性,是小说表现的重心,才是永恒不变的。〃也武侠小说作家的温瑞安如是说。
金庸也认为武侠小说的故事不应是过分的离奇和巧合。他一直希望做到,武功可以夸张神化,人的性格总应当是真实的。
杨过与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和巧合,其实却应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决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淡泊,决难在谷底长时间独居;杨过如不是至情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当然,倘若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去后粉身碎骨,终于还是同穴而葬。世事巧合变幻,窍通成败,虽有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到底,总是由各人本来的性格而定。
性格就是命运。
世事纷绁,人总在面临各式各样的选择,选择也可能是出于误会,但误会是对是错呢?即使人能把握自己的选择,又能否肯定那选择就是正确的呢?选择真能归本于命运吗?或者说命运还是掌握在人自己的手里呢?
金庸是一个很强调东方色彩下的传统理念的中国文人,在他的笔下,传统文化、民族性格再次表现出能够包容一切,消解一切的恢宏,表现出难以抵御的魔力。他很清楚地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悠久的文化存在。它们早已存在于他脚下的大地,它们决定着中国文人的生存方式,决定着文人对待家国的态度。任何人,意识到也好,意识不到也好,谁也无法让自己完全摆脱它的制约,而只能在一个巨大影子的笼罩下生存和发展。
那是一片浩渺的大海,那是无边无际的时间与空间,一切都将被汇入其中,一切都将被卷入其中无声无息地消解。
所以,当年的读者实在不应对杨过的性格耿耿于怀。
人世,这才是几乎所有中国文人最为根本的需求,他们以文学、以艺术、以不同的手段,一点点地表现着自己,一点点地发挥着自己,并由此获得一种内心的充实,或者人生价值的体现。中国基本上是没有什纯哲学,顶多是半哲学,半宗教的,是教育人应该做什的伦理哲学。因此,金庸是不会让杨过自行其是地反叛到底的,他总会在某一个程度上,把他纳入一定的道德轨道。
先是郭靖把他〃押〃上终南山学艺,后是他帮助郭靖在保卫襄阳一役中建立旷世奇功。
让我们来听听这一段〃风陵夜话〃:
〃这位大侠行侠仗义,好打抱不平,可是从来不肯说自己的姓名。江湖上朋友见他和一头怪鸟形影不离,便封他一个外号,叫作'神雕大侠'。他说'大侠'两字决不敢当,旁人只好叫他'神雕侠'。其实凭他的所作所为,称一声'大侠'又有什当不起呢?他要是当不起,谁还当得起呢?〃
〃那位神雕大侠为了救王将军之命,从江西赶到临安,四日四夜,目不交睫,没睡上半个时辰。他和王将军素不相识,只是怜他尽忠报国,又被奸臣陷害,便这等奋不顾身的甘冒大险,为王将军伸冤存孤,你说该不该称他一声大侠呢?〃
好了,杨过不仅走上了正途,而且还成了大侠。生命本质的思考,死亡本质的忧虑,很难完全取代他对现实的介入,对生活的拥抱。只不过金庸把他的人世的强烈愿望和某种生活态度,以一种更为奇特的方式表现出来,以求获得更强烈的艺术效果罢了。
当然,陈墨也提醒我们:郭靖这位侠与杨过这位侠是有明显的,甚至是本质的不同的。
郭靖是儒家大侠,为国为民,牺牲自己。
杨过是道家大侠,至情至性,实现自我。
郭靖最后仍为襄阳之守而殉难,死而后已。
杨过则在华山之巅与众人告别,归隐林泉。重要的不是儒和道的差异,而是神和人的区别。
郭靖是一个理想人格的典范,有如天神。
杨过历尽人世坎坷,有情有欲恰似常人。但看杨过最后的威风,他又从人世间回到了神殿。神雕大侠名不虚传,可谓半人半神。
这种半神半人的形象,是由于作者的理想化追求和现实性这两者矛盾冲突的产物。杨过是一个较为深入的尝试,杨过之后,后者逐渐压倒了前者。金庸笔下的男主角,身份越来越低微,武功越来越缺少神性。
由此说来,杨过才是一个开端,金庸是一步一步更让读者吃惊的。
美女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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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侠侣》之中,美女如云。首先不能不谈谈小龙女。
金庸写小龙女,写了一种理想,一种梦幻。她曾经活在我们年少的心中,也隐隐地也活在我们年老的心里。她永远那样年轻,时间与空间不能规范她。她像云一样飘逸,像风一样轻盈,像水一样柔和,永远是一个女孩子。
金庸写小龙女,奉献给读者的只是一种诗的意境,她是超越于现实尘世的尤物。她独来独往,她玄静透澈,她幽深安详。如同《子》中说的:藐菇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倬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邀游于四海之外┅┅〃
归根到底,金庸的成功,在于塑造了一位〃永恒的精神恋人〃形象。这样的形象,在中国文学中,除了小龙女,暂时还想象不出第二位。
马克.吐温的一篇散文《我的精神恋人》,可能是关于小龙女这个形象最好的注脚:
我第一次遇见她时,我十七岁,她十五岁。是在梦中。不,不是相遇而是从后面赶上她的。那是密苏里的一个小村子,我从前没有去过,除了做梦之外在当时也没去过。我走过一座有木栏杆的木挢,挢上到处扔着一捆一捆的干草,十分杂乱。她在挢上,在我前面四五步左右;片刻之前,我和她都不在这挢上。┅┅
我记得这一切,也记得那个女孩,她走路的样子,她一身穿着。刚开始,我在她后面五六步远,顷刻间我就到了她身旁 我既没有走动也没有滑行,就这样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