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北方刷刷      更新:2021-02-20 19:41      字数:4761
  「该睡了,晚安。」
  房门关上后,小翎将脸埋在枕头中,口中喃喃念着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是对父母,对师长,对朋友,对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对全世界说的。因为他只剩这句话可说了。
  对不起。
  第二天一早,法师和巴西人就冲来他家硬把他拖了出去。他们坐在麦当劳里,两个人轮流对他道德劝说,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却一个字也进不了小翎耳中。
  「你好端端地干吗要退学?」
  「发生什么事了?」
  「之前把话说得那么满,现在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有困难你讲嘛,我们可以帮你想想办法。虽然我们是组头,必须保持中立,私底下还是可以出出主意的。」
  「退学耶,你想清楚吧。」
  「你不要只顾喝饮料,说话啊。你不说话,我们怎么知道出了什么事?」
  面对他们的催促,小翎仍是一言不发。不自觉地往门外望去,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影,视线一相交,那人马上缩了回去。但小翎已经认出他是藤木二号。
  他们在跟踪他。
  说的也是,他们已经吃了两次闷亏了,这回当然得加倍提高警觉。小翎并不在乎,只是漠然地想着:考试快到了耶,他们也太闲了吧?而且跟踪技术还这么差。
  太多的自责和苦恼已经塞满了他的脑袋,加上一夜噩梦,他现在只觉眼冒金星,耳中嗡嗡直响,恨不得把头劈成两半求个爽快。由于昨夜的冲突,今天自然是没有带镜子出门,本以为少了在耳边冷嘲热讽的杂音总该清静些,没想到事实正好相反,他时常无端心悸,掌心全是汗,背后也湿了一大片。
  到底在怕什么?直到一整包薯条吃完他才想通,自从那日上七星山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出门,独自面对朋友。要是平日还好,偏偏是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落单,只会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八月底到十月初,被附身也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却已经让陈少翎成了学步的婴儿,连独立生存的方法都忘了。
  他揉着疼痛的额角,一面回想着,他昨晚跟千秋说了什么话来着?「你根本不是真心要帮我」、「我疯了才会拜托你」、「你只会利用我的身体做坏事」、「你只是个没人性的恶鬼」,句句都是禁句,这种话一出口,再怎么割头换颈的麻吉都会翻脸的,更何况是他跟千秋这样诡异的关系?这下只怕鬼魂跟宿主要正式分道扬镳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千秋会不会卯起来占据他的身体彻底大闹,把场面弄到不可收拾?不知是否担心过头产生麻痹现象,小翎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居然有个声音在呵呵笑:「好啊,那我们就来看看糟到不能再糟的状况是什么样子吧。」
  不对,千秋说过,事情永远还会更糟糕。
  为什么要把气出在千秋身上?就像他说的,他怎么会知道吕老师胃不好?要不是千秋,他早就被阿Q和藤木一号拖到吕老师面前分尸了,如果只是因为一时失算,就把吕老师生病的账全算在千秋身上,未免对他太不公平。
  小翎心里很明白,他受不了的是千秋的态度,那种肆无忌惮我行我素的态度。在为千秋的机智叹服的同时,他也在害怕他。从千秋使用他的身体发表那篇惊人的自我介绍时开始,他就一直怕到现在。那样灵活的头脑,犀利的目光,他却偏要用在邪门歪道上。一而再的特立独行,制造大问题来弥补小问题,一旦真发生了不良后果,却转过头去视而不见。这算什么?除了麻烦制造者以外,根本什么也不是啊!
  他曾经觉得千秋的行事很刺激有趣,现在他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了。骑在脱缰的野马背上迎风驰骋的确很爽,但是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我不玩了。小翎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玩了。现在赶快悬崖勒马让一切归于平静,也许还来得及。他不用背上全校罪人的恶名,志恒也能得到安宁。
  但是,这紧紧缠绕胸口的寒冷,却总是挥之不去。
  「陈少翎,你是在装哑巴啊?讲话呀。」
  小翎摇头:「我身体不舒服。」这不全是借口,他头痛得要命。
  「你就撑一下会怎样,事情很严重。」巴西人说:「那么多人把钱押在你身上,你不能说走就走。」
  小翎快疯了:「是你们带头签赌的啊!」
  「现在没时间说这个了,你看看这个。」法师把一个便当袋放在桌上,这便当袋沉甸甸地,不知塞了什么东西。
  小翎心中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再看巴西人脸色大变,伸手要过来抢,他立刻劈手夺过便当袋打开一看,果然预感成真:「喂,你们居然收了这么多钱!那里面少说有五万块。」
  巴西人连忙喝止:「你小声点行不行?」回头骂法师:「你干吗把钱带在身上啊?还拿给他看!」
  「我怕放家里危险啊。」
  「你拿出来不是更危险?」
  小翎觉得自己心脏快停掉:「你们……怎么会收到这么多钱?就算全校的人都下注也不会这么多啊!」
  巴西人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你知道五班的三振王吧?他是班联会会计,他把班联会的会费也拿来赌了。」
  「什么?」小翎差点当场倒地:「班联会会费……这是挪用公款啊!你们居然让他做这种事?」
  法师说:「没那么严重啦,他也没恶意。是说今年学校很小气,给的补助款很少,又不准涨会费,所以三振王才想说要开源节流。而且我们也希望今年的纪念书包做好看一点,所以才举手之劳帮他忙嘛。」
  巴西人频频附和:「对呀,去年的书包丑得要死,根本就背不出去,我们也想为学校略尽绵薄之力呀。」
  「你们……到底晓不晓得什么叫适可而止啊!」小翎真的很想放声狂叫。
  这时耳边听到一声尖叫,一个女孩端着餐盘经过他们身边时,一时手滑把整杯可乐全倒到了法师身上。顿时天下大乱,有人忙着道歉,有人忙着递面纸,有人忙着擦头发,在兵荒马乱之中,小翎无意间注意到一件很严重的事。
  「喂,法师,装钱的便当袋呢?你收起来了?」
  「没有啊,刚刚不是你在看吗?」
  「我还你了啊!」
  「妈的,被偷了!」
  小翎一抬头,只见门边有一个少年正鬼鬼祟祟朝他们这边张望,一跟他四目相对,马上推门冲了出去,手中紧抓的正是内藏巨款的便当袋。门外的藤木二号站得稍远了些,竟然没拦住他。
  小翎大叫:「小偷!就是他!快追!」
  三人飞身而起冲了出去,卯出全身力气狂追那小偷。小翎知道这次要是钱追不回来,绝对会让他自己还有一堆人粉身碎骨,甚至连志恒可能也会遭殃,因此更是完全不顾性命,不顾马路上来势汹汹的车流,发了疯似的追赶。
  沿着公园路一路追进了二二八公园里,小偷飞快地冲向衡阳路侧门,临时回头看小翎三人的距离,一个没留意,迎面跟一个人撞个正着,便当袋掉在地上,铜版纸钞洒了一地。小偷飞快地爬起来,来不及捡钱就想逃,但那个跟他相撞的人硬是拦着他不让他跑,很快地小翎他们赶上来了。
  「王八蛋!敢偷我们的钱!」法师顾不得全身糖水乱滴,一把扭住那小偷破口大骂。
  「喂,小翎,快点帮忙捡钱啊!」
  巴西人忙着捡拾地上的钱,那个帮忙抓贼的人则抓住两张飞走的百元钞交给小翎,小翎仔细一看他的脸,大吃一惊:「学长?」
  这人正是他的直属学长安修平。
  「哦,你是小翎的学长啊?」巴西人一面手忙脚乱地将钞票塞回袋中,一面向安修平颔首:「学长好,谢谢你帮我们抓小偷。」
  安修平仍是一张扑克脸,轻轻一点头就走开了。
  「小翎,你快点帮我抓着他,我们一起拖他去警察局。」法师快要制不住那个不住挣扎的小偷了。
  小翎觉得全身无力,好像绷紧的弓弦断了线一样,显然是刚才肾上腺素分泌过多,现在虚脱了。之前没发完的火气,现在一股脑儿涌上来,他冷冷地瞪着两个同学。
  「你们自己去,我要回家了。还有,给你们两天的时间把钱全部退回去,否则我就直接去向蔡志恒认输,让班联会输到破产!」
  「小翎,不要这样啦,给点面子嘛。」
  「给什么面子?你们根本不是担心我,只是担心你们的赌局和钱!到底是谁不够意思?」大吼一阵后,他回头大步走向来不及闪躲的藤木二号。
  「还有你!跟踪技术那么差就算了,连顺便抓个小偷都不会!简直一点屁用都没有!想当卫道人士,回家多练个几年再来吧!」
  巴西人和法师这时才发现跟踪者的存在。「喂,你居然还偷窥我们!」
  「太卑鄙了!」
  「我我我……」倒霉的藤木二号也只能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小翎,你说要怎么修理他?」
  巴西人气势汹汹地问着,一回头却发现小翎已经走远了。
  二人相视吐舌:他、真的、生气了!
  小翎走到公园门口的捷运站,只见有个人站在电扶梯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学长……你还没走?」
  「你好像心情不太好嘛。」安修平的表情活像在谈天气。
  「呃……没什么。」小翎实在不明白,这个几乎等于陌生人的学长为什么会忽然关心起他的心情。
  「有没有空?没事的话陪我坐坐吧。」安修平说着,也不等小翎回答就一把将他拉出了公园。
  刚吃完麦当劳,马上又被拉进摩斯,小翎一闻到炸薯条的味道就头昏眼花。
  「学长,你今天补习班不用上课吗?」
  安修平淡淡地瞄了他一眼:「怎么?不屑跟重考生说话?怕沾了霉气?」
  小翎真想吐血:「不是啊,我是怕占用你的时间。」
  安修平搅动着饮料杯里的冰块,气定神闲地说:「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上补习班。正想找个人聊天,你又好像认识我的样子,就顺手拉你来了。」
  「我是你直属学弟!」小翎快疯了。
  「咦,是吗?那还真巧咧。那你更应该陪我了。」
  「对不起,我想赶快回家念书了,下礼拜期中考。」谁有时间陪这家伙厮混啊?
  「要考试还有时间赌钱?」
  「……」小翎这才知道自己在公园里嚷得有多大声,顿时面红耳赤。
  「你们在赌什么?连班联会都撩下去了?好像很热闹,我可不可以插一脚?」
  小翎真想举双手投降:「学长,拜托不要再给我出难题,我受不了了。」
  「干吗一脸痛不欲生的表情?在校生是最幸福的,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啊。」
  小翎真想仰天狂笑:「在校生……最幸福?」
  「可不是吗?只要顾成绩就好了,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要是没事穿着学校制服在街上逛两圈,就一定会有人在旁边夸你:『哎呀,念这么好的学校啊?加油哦!』都快被捧上天了。像我们这种什么都不是的重考生跟你们一比,简直就是垃圾哩。」
  这些话听在小翎耳里,实在是莫大的讽刺,再看安修平那副稀松平常的表情,更是刺眼。
  「对不起,学长,我从来不觉得我有被捧上天过。」
  「那就是你太逊。我告诉你,在我们学校做人太老实是没办法混下去的。像你这样,一点小事就像火烧屁股一样在公园里大吼大叫,当然就只有吃鳖的份。赌了就赌了,还在那里哭哭啼啼吵着要收手,我看你真的是不用混了。」
  小翎这回可真的受不了了。眼前这家伙到底了解他多少?他甚至不认得他!凭什么一脸很懂的样子来对他品头论足?
  「学长,这些话你早在我高一开学那天就该告诉我了吧?」怒气一旦出口,就很难收回了,小翎所有的情绪在瞬间全部溃堤:「我当了你一年学弟,你来看过我几次?一次,就那么一次!现在还来讲什么?谢谢你的好意,我这个人就是没有用,没出息,无药可救,罪无可赦,因为我是个恶心的同性恋!你总该听过吧?一一二陈少翎是同性恋,在学校待不下去所以逃回家窝了一年,我就是这种人,不劳你费心!反正有我这种学弟你一定也很没面子吧?你不理我也无所谓,至少拜托你不要吃饱饭闲着,来跟我讲这些五四三!」
  安修平细长的双眼瞅着他,那眼睛有如两潭死水,静静地映照着他的身影。小翎不禁心中一紧,转头不敢再直视他眼睛,满腹的怒气也不知跑去哪里了。
  「原来我一年没照顾你,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啊?」仍是凉凉的口吻,仿佛小翎怒声指责的不是他,而是毫不相关的人。
  「我不是这意思……」小翎觉得话真是难说,一个不小心就扯到天差地远的地方去了。
  安修平耸肩:「你说的没错,我是个很无情的学长。不但不理学弟,连学长都被我气得不甩我了。我想想看我都干吗去了,嗯,你高一的时候我高二,那时候好像是我妈进精神病院的样子?其实我觉得应该是我爸进去啦,不过他装得好,别人看不出他已经疯了。还有什么?哦,那年年底,我老弟跷家三星期,最后在警察局里找到他,问他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