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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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度 更新:2021-02-20 19:38 字数:4885
顾艳玲没有笑,她望着他的眼睛,说: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像你这样稳重潇洒又有才华的男人为什么要过早地找个农村女人做老婆?
他心里顿了一下,说:有些事情没法告诉你,只能说这是命运。
顾艳玲说:其实你不用告诉我,这半年我认真地注意过,你的一言一行早已经告诉我了。我虽然不了解你们的过去,我也只见过小凤一次面,但我可以肯定你们的婚姻是痛苦的,它没有带给你半点幸福。
他打断她的话:我们不谈这些好吗?
她说:不,我今天请你来就想谈这件事。我每天看着你写在脸上的忧郁,我很难受。难道你就打算这样窝窝囊囊地生活一辈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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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唇凝在了咖啡杯上,他惊讶地看着她,他的脑子突然醒来了。她原来请他并不是简单地要显露一下她的烧菜手艺,而是另有目的。他错看她了,她并不是他脑子里那种无忧无虑的女孩,她是个非常有心机的女人。看来她是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真了。可他不想同她的关系发展得太深,他只想把这种关系保持在目前的层次上。
他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咖啡:这咖啡味道真好。他放下杯子,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去上班了。
顾艳玲有些沮丧:你生气了,是吗?
他笑笑:说什么呀,今天我挺高兴。你的菜烧得真好。
顾艳玲说:下次还来吗?
他说:当然,只要你请我。
无处牵手 第十六章(3)
78
1981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提前了半个多月,气象报告称这是近五十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瑶城在毫无准备之下迎接了这场雪,人们显得很不适应。
这场雪给他带来了一个不小的惊喜。
下雪的时候他不在瑶城,他和顾艳玲正在金瓦湖水利工地采访,因此那天瑶城发生的事情他并不知道。
对这次采访他一点也没有兴趣,他的脑子乱糟糟的根本没心思写稿,本打算搞篇动态消息就回来,但部长不同意。部长说:这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规模最大的一次水利兴修,各地都非常重视。瑶县的农业承包责任制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是出了名的,因此这次兴修也不能落后其他地方。他说县委十分重视这次报道,顾书记要求稿子一定要上省报和《中国水利报》。所以你们要多住几天,多跑几个地方,一定要搞一篇有份量的深度报道。部长最后又对他说了一番鼓励和鞭策的话,可他的心里一点也激动不起来。他发现部长每次给他下达重要任务时都这么说,他觉得这有点像画饼哄孩子的味道。开始的时候他有些激动,时间长了他就激动不起来了,他认为部长的这种方法实在不怎么样。
来到工地他才知道这次采访的地点正是英子的家乡,指挥部离英子的家只有十几里路。他很想利用这次机会去英子家看看,他并没有什么打算,只是想去看看。这个想法他早就有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可这次机会最终还是流了产,因为顾艳玲就像他的影子每时每刻都不离开他,他找不到欺骗她的办法。
他在金瓦湖住了一个星期,雪后的第二天采访结束,他和顾艳玲开始往回赶。他没想到这个雪后晴朗的日子,在瑶城正发生着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一天小凤正好休息。上午小凤做好家务闲在家里没事干,就到巷口一家理发店把头发烫了。小凤的头发并不是为自己烫的,而是为他烫的。单位里其他女人早都烫过了,只有她一个人至今仍留着两只土里土气的扫把。大伙见了就跟她开玩笑,说你再不解放一点,去掉这身土腥气,小心他被别的女人勾引去。大伙说的是玩笑话,她听着却有些不安。小凤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土扫把一会就变成了大波浪,脸面也变了,连她自己差点都认不出自己了。她有些激动又有几分羞涩,她想城里女人怪不得个个都那么精神漂亮,乡下女人个个都那么没精神没看头,原来奥秘就在这头发上。出了理发店小凤一口气跑回家,她对着镜子仔细地看,她确实变了,变漂亮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长得这么好看。小凤的眼睛湿润了,她不知道她的变化能不能得到他的一丝欢心?儿子在一旁说:爸爸回来一定认不出你了。小凤兴奋地轻轻打了一下儿子:你瞎说。儿子高兴得蹦蹦跳跳地到门外玩雪去了。
小强一个人在门口玩雪球,两只小手冻得通红。正玩得起劲,一个阿姨走到他面前停下来。阿姨摘下脸上的口罩问他:你是叫小强对吗?他看看阿姨,阿姨长得好漂亮。他对她点点头:是的。阿姨又问他:你妈妈是叫小凤,对吗?他点点头:是的。小凤在屋里听见儿子跟别人说话,问儿子谁来了?儿子跑进去告诉她:是一个阿姨。小凤从屋里出来看见了方草,她的心就像摔到了地上一样。
两个女人都愣了片刻。小凤笑笑说:进屋坐吧。方草抚摸着小强的头,说:不进去了,我上街正好路过这里。小凤问:你什么时候来瑶城的?方草说:有几个月了,我分配在瑶中工作。方草望着小凤,发现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去金瓦湖采访去了,今天可能要回来。方草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他走的时候告诉过我。小凤问:你们……见过面了?方草笑笑:我们天天都见面,他没有告诉过你吗?小凤的目光有些呆滞,身子有些打晃,就靠在了门框上茫然地望着方草。方草拍拍小强的头,说:我走了,有时间带孩子过去玩。小凤竟忘了和她打招呼。方草走出很远回过头发现小凤仍靠在门框上。
小凤觉得天地突然间塌到了一起,把她压碎了,她再没心思欣赏自己的头发了,她抓了把饼干给儿子,自己就躺下了。小凤觉得她有一肚子泪水流也流不完。儿子以为她病了,站在床前不肯离开。他把饼干往她嘴里塞:妈妈你吃。她泪眼汪汪地望着儿子,更觉得伤心。她说:妈妈不吃,你出去玩吧。儿子就又到了门外玩起了雪。他心里始终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见了那个漂亮阿姨突然哭了。
他老远就看见儿子一个人在门口玩雪,他激动地喊了一声:小强。父子俩飞一样地扑到了一起。他抱起儿子,把儿子两只冻僵的小手放在自己脸上。他问儿子:暖和吗?儿子却还在想着他的妈妈,儿子说:妈妈病了。他一愣:怎么病了?儿子摇摇头:不知道。
他进门的时候,小凤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他看见了小凤脸上的泪水,问:你怎么了,病了?小凤摇摇头,抹了一下眼睛,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烧饭。他发现了小凤刚刚烫过的头发,知道她没有病。他心里悠了一下,悄悄问儿子:今天谁来了?儿子告诉他:一个阿姨。他心里一沉。
他问小凤:方草来过?
小凤点点头:是的。
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说了。
小凤正低着头切菜,新烫的头发披散下来,他只能听得见她的话却看不见她的脸。她不停地抽泣,不停地抬胳膊抹眼睛。
他心里慌得一塌糊涂,他想方草这回要把他毁了。这一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的,他守着小凤一步也不敢离开。他的脑子里出现的全是与死亡有关的画面,其中有刘宇朋老婆和肖庆光。
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小凤的胸怀忽然变得像天空一样豁达明亮,让他震惊得有些不相信。小凤平静地对他说:我们离了吧,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念着方草。当年是我拆散了你们,方草等了你这些年也不容易。我应该把你还给她。
他吃惊地望着小凤,心里突突地狂跳,他感到了几分惊骇。他似乎听到了某种可怕的声音。
小凤说:你别这么望着我,我说的全是心里话。我知道你怕我干蠢事毁了你的名声,我不会。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儿子。小凤泪水涌出来。她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儿子,让我把他带回去。没有儿子我会活不下去的……
小凤的话把他几年的仇恨统统击碎了,他觉得嗓子有些发热,却找不到一句该说的话。这天晚上他第一次上了小凤的床,他要让小凤得到一次她该得到的快乐,结果被小凤拒绝了。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他和小凤一起去办理了离婚手续,简单得就像去邮局寄一封信一样。下午小凤到单位辞了工作。她没有吐露一点离婚的消息,她说家里老人离不开她,她要回去照顾老人。大伙都舍不得他走,叫她等家里能松手了再回来。她笑着答应了,等一出门泪水就流了下来。晚上她独自去了陈天明和黄秋云家,她把那段不幸的故事告诉了他们,并一再声明离婚是她提出来的,请求组织上不要责怪他。陈天明和黄秋云从未见过如此善良的女人,离了婚还一个劲地为丈夫推卸责任,说这真是天下难找的好女人。
黄秋云由于当年和洪波有过那一段经历,对这事不好说什么。也许她从小凤的身上看到了当年被洪波抛弃的那个女人的影子,觉得自己好像欠着小凤一点什么。小凤没哭她先哭了。她说:小凤,感情这东西很复杂,我不能说你们什么,以后需要阿姨帮忙的尽管来找我,阿姨把你当自己的女儿。说着两个人热泪相拥。黄秋云拿出那条春天特意叫他从省城带回来的裙子和一叠钱送给小凤。黄秋云说:这条裙子我是特意给你买的,准备春节送给你的,这是瑶城人的习俗。现在就提前送给你吧。这钱是我送给小强的,一齐收下吧。
小凤泪水纵横泣不成声,钱她一分没要,她只收下了那条裙子。几年后小凤正是穿着这条裙子走向了村口的水塘。
小凤带着儿子小强离开了瑶城回到了刘家湾,她就像一朵浮云悄悄地飘来又悄悄地飘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县委大院除了宣传部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这样的结局他和方草都没有料到。这正是他祈盼的那种分手方式,如今他胜了,他应该高兴才是,可他却高兴不起来。他心里有些酸涩有些凄凉,他想胜利的不是他而是小凤,她虽败犹荣。她的坦荡胸怀让他这一辈子都无颜抬起头。他突然意识到和平地分手其实并不是离婚的最佳方式,他甚至开始羡慕起了那些大吵大闹的离婚夫妻。
小凤走了,但她和英子不同。英子的故事在她走的那一刻便戛然而止,而小凤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对于英子他没有牵挂,她这辈子会有一个好男人陪伴她,她会获得幸福。而小凤则不同,虽然一张离婚证割断了他同她的一切关系,但却割不断他对她的牵挂,他们毕竟有过一段不幸的经历,他们毕竟有一个共同的儿子。她这辈子余下的人生肯定没有英子幸福,她的苦难中有他的责任,因此对她的牵挂将不可避免。他突然觉得离婚并没有让他真正解脱,只不过是从一种烦恼走进了另一种烦恼。
无处牵手 第十六章(4)
79
我和大姐在小凤的坟前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我知道大姐这么做是替我着想,她既是让我多陪小凤一会,也是为了让我避免见到太多的熟人。山上起风了,风吹着纸灰到处飘散,场面有些凄凉。我不知道小凤是否能得到我烧给她的那些纸钱。小凤生的时候对钱好像就无所谓,现在她可能更无所谓了。她要是知道我特意回来看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大姐望着落日,说:我们走吧。我们告别了小凤的坟,迎着天边那轮血红的落日向刘家湾十二队走去,去小凤家里见我的儿子小强。大姐在我面前说:不知道这孩子肯不肯跟你走。大姐说着抹了一下泪水。大姐这一抹竟把我的泪水也抹了下来。
对于这个孩子,我欠下他的不仅仅是养育和责任。他从朦胧记事开始就承受起了这起不幸婚姻的巨大压力。他的幼小心灵被渐渐地扭曲变了形。在这个十三岁的孩子的脑子里,他已经找不到父亲的痕迹,母爱也不健全,只有自卑孤独和仇恨。上帝让他来到这个世界是极不负责任的。其实上帝惩罚的应该是我,却错误地把苦难推给了他。
1977年夏天,大姐写信告诉我这个孩子降生的消息,并告诉我他的生日是农历五月十七日。这个消息没有给我带来一丝兴奋,相反它让我惊讶和困惑。我根本不相信他会是我的孩子,我甚至对小凤的行为产生了怀疑。我特地去了一趟隔壁的医学院,去询问了一个学医的同学。同学翻了半天书也没有找到准确的答案。后来我专门去校医务室请教那位四十多岁的女校医。我问女校医:两个人只做一次爱就能生孩子吗?这句突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