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宫本宝藏      更新:2021-02-20 19:35      字数:4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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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佑十二年仲春,北辰禹按照惯例将皇公贵族们的孩子请来宫中,同太子一起进行一年一度的春试。说是春试,其实不过就是皇帝随口询问几句,让孩子们各抒己见,并非是认真考察各人才学。这是各家世子们同太子见面叙话的好机会,谁都不愿错过,就连皇城内的富贾楚王孙,也受邀带着女儿前往。
  楚王孙是皇城中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他曾经在别处经营生意,积累家财万贯,携女迁至皇城后常常出款为民修路造桥,义名远播。他为人大方谦恭,又乐善好施,更兼没有踏足官场的野心,很快就成了朝中大臣们的座上宾。北辰禹本不欲结交商贾之人,一年前边关突降大寒,朝廷筹款不及,是楚王孙慷慨解囊,将边关将士的寒衣尽数备齐。北辰禹感念楚王孙的一番心意,又知道他的女儿楚华容本就是诸公子的玩伴,便特地破例请他前来宫中一会。
  楚王孙慈眉善目,须发皆白,形容好比七旬老者,楚华容却是同元凰相仿年纪。她容貌生得清秀,是个敢说敢做,颇有男儿气概的小姑娘,比起有些个见到皇上太子便紧张得口不成言的王孙贵族,反倒要洒脱得多。
  那日她穿着一身清爽利落的粉红衣裳,随父亲到了宫内。她在家也常读诗书,却因为身是女子,按宫里规矩不能同诸王子一道参加春试,只能站在一旁观看。楚华容早就识得元凰,看他此时独自站在皇帝身旁,也没有人搭理,便走过去,向他道:“今年春试,肯定又是你独占鳌头。”
  元凰笑笑道:“又不是真考科举,看你说的好大阵仗。”
  楚华容咯咯笑道:“不管是不是真考,哪个侯爷世子敢不让着你?这些宫里比来比去的东西,没一样是凭真本事。”
  元凰知道楚华容正直且尖锐,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说话向来如此不留余地,倒也并不生气。他向楚华容歉意地笑笑,好像在为她所指出的不公而感到尴尬。他这一笑反让楚华容觉得自己方才所说太过刻薄,安慰他道:“这也不是你的错——再说太子的才学,确实是比他们都好。”
  元凰平日里得的称赞数不胜数,却难有几个如楚华容般真心实意,不带半点奉承。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又向楚华容笑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远远的,惠王家的伯英、仲远两兄弟迎上来。楚华容同他们也是旧识,跑上前去招呼一声,少不了又是一番嘴仗。
  元凰看着楚华容跑远,不禁想起今晨玉太傅的嘱咐来。玉阶飞深谙君心,知道北辰禹对元凰所存的疑虑,早告诫元凰此次春试,凡所答之词,所对之意,皆须同伯英,仲远相类,不可别出心裁。元凰问他为何,他便实言相告说皇上的想法与太子不同,待太子长成后自可向皇上进言,如今直吐胸臆,只徒令皇上不快。
  元凰听得似懂非懂,却因为是玉阶飞的教导,记在心里不敢违背。北辰禹问了些诸子政论,诗词流源,元凰都跟在伯英后头,乖乖按书上写的答了,半点不加评论。北辰禹但觉得元凰懂事许多,高兴在心里,随意想了一个典故,问他们道:“灭虢取虞一词,由何而来?”
  北辰伯英恭恭敬敬答道:“《史记》载,鲁僖公五年,晋献公假道虞国,出师伐虢。灭虢后,又回师灭虞。灭虢取虞正是由此而来。”
  北辰禹满意地点点头:“那你看,这典故当作何解?”
  “这……”北辰伯英略一思索,扬声答道:“是说虞公背盟,反受其害。两国盟约好比君子之交,不可轻易背弃。”
  这般想法很是幼稚天真,却凸显出伯英的心思仁厚来,北辰禹心中倒很是喜欢,以为这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回答。他见元凰,仲远都没有别的答案,微笑起来,宣布春试的结束,让大家留在宫中用膳。他站起来转过身去的时候,却冷不丁听到站在身边的元凰悄声嘟囔道:“可是虢国不曾背信,不一样也为晋国所灭。”
  十二 太子
  北辰禹听到元凰所说,顿住脚步回转身来,低下头去。此时众人在皇帝的示意下,已三三两两的走向内厅用膳,行至中途蓦地发觉北辰禹没有跟上,回头又看到他正同太子说着什么。谁也不愿上前打扰,又不敢先入殿去,于是乎一大群皇宫贵族们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地立在殿外,巴巴地注视着北辰禹父子。
  楚华容牵着父亲的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踮起小脚,使劲向园中张望。楚王孙头次进宫,怕惹出事非,拉着女儿的袖子往下扯,示意她收回无礼的视线。北辰伯英才得了皇上点头默赞,心中颇有些得意,此时看到北辰禹停下脚步同元凰对话,直觉得元凰是不是想到了更好的答案,心中又是好奇又是着急,也偷偷盯着院中的两人瞧。北辰仲远跟着大哥,也想探头看个究竟。北辰望将两手分别搭上两个孩子的肩膀,兄弟俩知道这是父上无声的警告,只好偏头去看大殿梁上的花雕蟠龙。
  元凰这一天过得无聊,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本来也要随着人流去用膳。不想父皇却突然停顿下来,低头望着他。元凰猜想是方才的嘟囔被父皇听见了,他本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想到玉阶飞的嘱托才紧张起来。他好像做错了事一般,赶紧低下头去,不时地抬眼观察北辰禹的脸色。
  没有了冕冠前头垂琉的阻挡,北辰禹的脸在元凰面前分外清晰。元凰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父皇不戴冕冠的样子,此时偷眼看着微微垂首的男人,觉得亲切贴心,却又无端有些陌生。那是一张略嫌瘦长的脸,眉色浅淡,一直延伸到鬓角泛白的头发里。秀长的眼睛里透出威严,却被修直的睫毛遮盖去了大半。高挺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淡漠的阴影,模糊了苍白的肤色,给本来过于冷硬的线条增添上几分柔和。这张脸同往常一样,看不出生气或是赞许的神色。他口气温和地询问元凰道:“凰儿方才说什么?”
  元凰记着玉阶飞的话,不敢实说,只嗫诺道:“没有什么,儿臣是说,伯英答得很对。”他头一次在父皇面前撒谎,心中很是不安,右手不断扯着衣角,眼睛只瞥向旁边,不敢对上北辰禹的目光。
  北辰禹笑笑,语调仍是很温和:“朕都听到了——你方才说什么?”
  元凰面色一赧,再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回答道:“儿臣说,虢国虽然不曾背信,一样也为晋国所灭。”他生怕被责骂,声音比方才又低了几分,怯怯地望着北辰禹。
  “噢”北辰禹听在耳里,反而放缓了脸色,又柔声问元凰:“那依你看,这灭虢取虞的典故作何解呢?”
  元凰见北辰禹神色缓和,心中也渐渐平静。他觉得父皇毕竟还是原来的父皇,虽然这段日子国事繁忙没时间照看他,对他的心思总是不会变的。父皇既然以往常常称赞他集思奇巧,见解独到,如今也便不会因为他与众不同的看法而降罪。玉太傅的嘱咐,未免有点小题大做。想到这里,元凰大胆起来,抬头看着北辰禹,稍稍提高了声音,认真地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儿臣以为,灭虢取虞并非关乎信义,而是关乎择盟。虞公之失不在背盟,而在未曾听取宫之齐的进言,看破晋国狼子野心。虢国可盟而绝之,晋国不可盟而友之,方致国破家亡。”
  这番话虽是元凰即席的想法,听来却颇像笔头作文,全不似他平日说话的口吻。那些拗口的文言句式,元凰尚不能得心应手地运用。他自忖多时没同父皇长久交谈,此时难得有了机会,有心想要表现一下这些日子来所学见长,方才仿着曾读过的政论文章起了腹稿,文绉绉地遣词用句起来。
  令元凰失望的是,北辰禹似乎并没有被他的这一番特意准备的精彩说辞所吸引,而只是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也不予置评,继续问道:“那又当如何择盟?”
  这个问题便是放在科举殿试也不为过,又怎是元凰一个龆齿之龄的孩子能够回答。纵然他众览群书,博闻强记,真正理解懂得的,总是少数。元凰回答不出,又不愿在父皇面前难堪,思索了一会儿,记起曾读过的几本书,便含糊答道:“或合纵,或连横。”他停下来想了一想,又补充道:“不一而足,但看时事。”
  纵横一说始于战国末时,其门徒但为策辩之士,审时度势,朝秦暮楚,为利驱之,无节操可言。《吕氏春秋》谓之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
  北辰禹听得元凰提到纵横,心中甚是不悦,又追问他道:“何谓纵横?”元凰并未觉察到北辰禹语气中的嫌恶,只道父皇是趁机考察他功课,赶紧答道:“纵横为《汉书》‘九流’之一。韩非有云,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纵横家奉战国时鬼谷子为师,后有苏秦主合众,张仪主连横,皆有著作传世。”
  这一番滴水不漏的回答,按理来说仅仅是陈述事实,并未提到元凰自己的想法。北辰禹因为元凰鼓吹纵横在先,现下又回答得如此流利,料想他心中竟是奉纵横家为尊,当下神色更冷,追问道:“《汉书》所言之九流,又是哪些?”
  元凰此时方觉出不对来,却又不明白是为了什么。父皇问话不能不答,他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儒、道、阴阳、法、名、墨、杂、农、纵横。”方才说到兴奋时高扬起的声音又悄悄哑了下去。
  北辰禹待他说完,才冷哼道:“哈,你既知儒道为首,纵横为末。为何九流之中,却奉最末!”说罢竟然拂袖而去。元凰一惊之下不及细想,本能地伸手去拉北辰禹的衣袖。北辰禹见他探过胳膊,将袖子刻意往旁边一甩,让元凰抓了个空。元凰在原地愣神了一会儿,见北辰禹渐行渐远,没有要停下等他的意思,知道父皇是真得勃然大怒。他害怕起来,赶紧小跑着追在后面。
  北辰禹的背影已不如元凰记忆里的伟岸高大,元凰跑到他身边的时候,听见王者轻轻地压抑地咳嗽。他抬眼见到父皇的肩膀微有些颤抖,垂在身侧的手显出病态的白皙,瘦削得只剩下粗大的骨节。华袖掩盖下,手腕上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刺眼如蜿蜒的毒蛇。元凰仿佛被什么戳中了心扉,眼睛无可抑制地湿润起来,他抓过父皇的手,轻轻摇晃着,哀声讨道:“父皇,儿臣知错了。你莫生气。”
  北辰禹低头看去,见元凰一双受惊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眼眸里已经有泪水在滚动。虽是恼怒万分,他心下终是不忍,停下脚步柔声向他道:“你可知错在哪里?”
  元凰急忙道:“儒道为首,纵横为末。儿臣当遵儒道。”他不知道自己答对了没有,怕再惹父皇生气,又紧接道:“灭虢取虞的典故,方才伯英答得才对,儿臣说错了。”
  北辰禹叹了口气,深深望他一眼,抬手抚上他的脑袋,向他露出一个让人心安的笑容:“凰儿知道就好,没事了——我们用晚膳去吧。”
  元凰乖巧地点头,收了眼泪,拉住父皇的手一同向内殿走去。站在殿前的人们原先看到王者甩袖离去还在猜测纷纷,如今又看北辰禹亲亲热热地拉着元凰,料想是孩子一时不察惹恼了王者,无甚紧要大事,也都没往心里去。见他父子二人走过,也便随在后面入了殿去。
  同宫中其他宴会不同,春试后的宫宴因为有了孩子们的参与而分外热闹活跃。今年的盛宴如往年一样,华贵豪美却不显奢靡。楚华容虽是生于大富之家,却未见过如宫中这般大气的阵仗,一时竟被震住,乖乖挨着楚王孙坐下,不敢随意言语,不比方进宫时了无顾忌。北辰伯英一向行止端正,此时也没失了皇家气度,还不时轻声地叮嘱身边不安分的弟弟北辰仲远,俨然一派王侯风范。
  元凰这一顿饭却吃得心神不宁。他在北辰禹下首不远处正襟危坐,不断想父皇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父皇方才摸他的脑袋,分明是原谅他的意思,但他却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还是不明白父皇为何如此恼怒,只在心里悔不迭没有听玉太傅的话。他一有空隙便偷偷看向父皇,有时候会正遇到北辰禹沉思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这是属于北嵎君王的目光,同往常饱含慈爱的眼神不尽相同。元凰不敢同这样目光对视,只好转开眼睛去,心口噗噗地跳个不停。
  就这般坐了一个晚上,终于等到宫宴结束众人散去,元凰向父皇请过晚安,随人回了东宫。他离开的时候,北辰禹又一次拍拍他的头,还曲起手指,用指背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元凰捉摸不出这种久违的亲昵中包含的意味,又担心问了一句:“父皇,你不生儿臣的气了吧?”
  北辰禹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