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
暖暖 更新:2021-02-20 19:06 字数:4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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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改从父姓“蒋”的时程刻意延缓,是对蒋夫人方良女士应有的尊重,也是遵守对同父异母兄弟孝武、孝勇生前的允诺,更是对父亲经国先生的孝心。
直到上了高中二年级,一九五八年冬天我才从外婆的口中获知,自己和一个伟大而显赫的家族有血缘关系。那时外婆年事已高且体弱多病,正是风烛残年,可能自觉来日不多,若再继续隐瞒下去,一旦或有不测而不及向我和孝慈道及“身世”之谜,她将抱憾而终。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外面下着小雨,用过稀饭後,她老人家叫我和孝慈坐到她床沿上。外婆很少吞吞吐吐说话,这次像是有好多事要讲,但总是难以启口似的。少顷,她含着泪,用手摸摸我俩的面颊,脸上虽然挂着安慰和骄傲的笑容,泪水却流了出来;她颤抖着用南昌话说:“大毛、小毛,你们总算长大了。”随後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早已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位灵秀端庄、带着微笑的少妇。
孤儿竟是蒋家人
过去一两年里,我和孝慈有好几次在半夜,被外婆的饮泣声惊醒。睡梦里我们偷偷眯着眼,在朦朦光线中看到她坐在孤灯下,用手绢拭泪,端详着一张照片,不时发出叹息。我们没敢起身,怕吵到外婆,只有重新闭上眼,缩在被窝里假装入睡,安静得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另一个寒冷的深夜,我们俩又听到外婆在抽泣,心中的疑惑愈来愈大,总想要安慰外婆几句,且担心外婆受凉。我和孝慈按捺不住地轻身起床走到外婆身边,为她披上那件旧棉袄,细声地要外婆不要难过、不要哭。我们不知道也不敢问发生了什麽事,只有劝外婆早点睡,身体要紧。我们俩只模模糊糊听到外婆低声哭着说:“……我命苦的亚若!我的乖女儿啊!”对外婆手中照片里的身影,留下了深刻印象。我鼓足勇气问外婆:“奶奶,她是谁?”外婆用泪眼望着我俩,叹了口气说:“等你们长大些,会告诉你们!你们乖,不要问太多……”在外婆眼中,我们还是小孩。转眼这已是两年前的事。
一九五八年的这个冬晨,外婆精神显得好些,但看起来心事重重,她拿着那张从枕头底下摸出、我们见过的照片。看到外婆伤心流泪,我和孝慈坐在床边,不知道说什麽才好。沉默了好一会儿,外婆终於断断续续,指着照片说:“大毛、小毛,这是你们的亲娘、我的宝贝叁女儿亚若……她好命苦,你们半岁大的时候,她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唉,你们也够可怜了,娘死得早,接着到处逃难,你们要懂得争气,要为娘争口气,要用功读书,一切都要靠自己。你们是跟着娘姓,本来不姓章,就是你们娘死得太早才姓章,要不……”
外婆说到这,停了下来,泪流得更多,话都说不下去了。我和孝慈听到外婆这段话,怔住了,站了起来,轻轻抚拍外婆的背,要她别伤心。看着外婆流泪,我们也陪着伤心,虽然已进了高中,但真的不知道该怎麽来安慰她老人家。
房间里的空气好重、好冷,像凝结成了冰似的。
“蒋经国是你们的亲爹!”
又过了好一会儿,外婆再望着我们,坚毅有力地说:“大毛、小毛,你们要争气、要用功,你们娘死得好可怜。你们本来姓蒋,是蒋家的人……你们的爹是蒋经国!他跟你们娘是在赣州认得的,後来,你们娘孤单单地跑到桂林把你们生下来,你们才半岁她就突然死了。是有人害了她……她的命也太薄、太苦了,怎麽会这麽短命?你们娘死後,全家好害怕,不敢对外讲,後来还是亚梅把你们从桂林接到万安,躲了一阵子,才又回到南昌……”外婆挣扎在痛苦的记忆里,抽丝剥茧地总算把几个生命中重要的环节告诉了我们。
这是外婆第一次把我们这麽曲折、近乎不可想像的身世,很吃力地向我们透露,她心中长期压抑的痛苦,应当获得了些许舒缓。
当听到“蒋经国”叁个字,我心中震撼不小,有说不出来的复杂,脑海里直呼“这怎麽可能?这怎麽可能?”那时我在省立新竹中学念书,当然知道蒋经国不仅是“救国团”的主任,更是蒋“总统”的儿子。对我而言,“蒋家”是完完全全存在另一个世界里,这种事怎麽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今天外婆晴天霹雳般地告诉我和孝慈:“蒋经国是你们的亲爹!”对还在念高中的孩子,心理上是何其沉重!
外婆像跌进掩埋已久的往事里,轻声地追忆:“……蒋经国在赣州,每次只要有空,大多会在吃过晚饭的时候到我住的地方来看亚若,也和我聊聊天。你娘的命真苦,她说蒋经国答应她,要抱你们回去。你娘一直担心害怕你们将来在外头会受到人家欺侮,所以一直要你们回到亲爹身边……”说到伤心处,泪水像是溃了堤似的。她老人家一再重复地说:“你们要好好读书,要争气!”最後她说:“……我也不晓得能活多久了,等过几年你们上了大学,我再把经过多跟你们说一些。只要你们上进,有了出息,人家才会来认你们,所有的事都要靠自己……这件事以後不准跟任何人提,也不要去问别人!想不到你们娘会那麽短命,你们才六个月,她就死了,她怎麽放得下心……”
我和孝慈边听边陪着淌泪,只有细声安慰外婆,告诉外婆我们一定会好好用功读书,要她放心。我们握着她的手,将头靠在她肩上,祖孙叁人便哽咽地哭成一团。刹时,记起刚读过李密的《陈情表》,其中有两句,“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馀年”,其所描绘“孤苦无助相依为命”的内心凄凉,也莫此为甚了。我顿时感到前途一片茫茫,等到外婆有天也过世了,这世界上还有谁会真心替我们设想?还有谁真的关心我们到底能不能回到蒋家?
这一幕,距今已有四十多年,每忆及此,依旧泣然。
外婆曾因脚水肿和气喘住进省立新竹医院,但两天後就回家了。我和孝慈在下课後去医院探望过外婆,是一间摆有许多病床且相当嘈杂的普通病房。医生向舅舅提到,外婆是肾和肺有问题,需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但舅舅只让外婆在医院住了两晚。那麽快就搬回家调养,当然是住院太贵;另一个原因,是外婆和舅舅对医院早有一种莫名的戒惧,这是先母在桂林被害,对他们造成的後遗症。
外婆病情时好时坏,始终没有稳定过。从医院回到家,就改由二舅舅 若到药店买成药回来自行医治,效果当然有限。到後来病情严重时,家里竟然连买药的钱都没有,只好向西药房赊药回来,等有钱时再一次还清。
外婆和我及孝慈,祖孙叁人同睡一房,她睡单人竹床,孝慈跟我则睡双人竹床。房间很小,除了摆两张床外,只能加上一张四方形的竹桌子,上面放着一些杂物,有时供外婆生病时单独进膳之用,空间太小,连摆椅子都不够,外婆吃东西只能坐在床边上。每天清晨起床後,由我和孝慈轮流照料病中的外婆。她醒得比较早,而我们都在一大早被她老人家的咳嗽声吵醒,一起床就会将她老人家扶起坐直,用枕头垫在背後,靠墙坐起,然後递杯热茶给她喝,轻轻拍几下她的後背,她就会觉得舒服些。
一九六二年冬天的一个早上,正奇怪怎麽没听到外婆的咳嗽声,还以为她病情好转而睡得平稳;可是,当我们朝外婆床上望去,却发现外婆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居然没有随着呼吸而有高低的起伏。我和孝慈警觉情况不妙,趋前激动地叫着:“奶奶!奶奶!”想摇醒外婆,却一点回应都没有,摸摸外婆的额头,居然是冰凉的。顷刻间我俩哭倒在外婆身上,可不管我们怎麽哭喊,外婆都醒不过来了!她已在半夜静悄悄地离开人世,丢下她最疼爱的两个外孙。
杜鹃泣血的悲情
外婆到底生什麽病过世的,不能确知,但可以确定,外婆晚年过得十分凄凉。一生中令她最伤心的,莫过於她心爱、能干的叁女儿亚若竟然死得比她早,平日聪颖活泼、体健外向的她,年方叁十就突然猝逝,抛下 鹆中的一对孤儿;而他们的父亲,竟然是当今的“太子”!外婆从头就反对女儿卷进这麽一个深不见底的情感和政治漩涡。
她知道,她女儿为了这对蒋氏孤儿而被夺走了宝贵的生命。
她知道,她女儿曾殷切且充满喜悦地憧憬着,有一天能由自己欢欢喜喜地抱着这对稚子进到夫家。
她知道,这对双胞胎的生父曾向她女儿许诺,她会是蒋家的媳妇,也因此,亚若总是活在期待中,快快乐乐地拉拔着这对心肝儿子,孩子的父亲又常赶到桂林去陪伴她,共享为人父母的喜悦。但这段美好的日子,却没有超过半年。
她知道,平常少有病痛的女儿,只因腹 而就医,不到几小时,居然就撒手西归,其中自有隐情。
她知道,女儿死了,唯有把这对可怜的孤儿扶养成人,让女儿在天上可以安心;但自己年事已高,恐怕无法等到亲眼看见这对外孙走进蒋家,只有再叁叮咛他们要比别人认真、比别人吃苦,才会有机会靠本事站起来。
她知道,章家不过是一般百姓,和显赫蒋家情缘纠葛,吃亏的会是章家;章家只有隐忍,宁愿蒋家负我,不要负了蒋家。
她知道,这对孤儿的人生旅途,必然崎岖难行、充满荆棘,培养他们锻亵出坚毅不屈的个性比什麽都重要;从小要他们咬着牙忍受生活的风霜,将受苦受罪习以为常。
外婆因女儿的不幸而受到牵连,後半生过的是万分清苦的日子。谁晓得,谁又会相信,蒋经国的“岳母”是在贫病交迫中过世,而且留下一对孤独的双胞胎,在人生道路上孑然而行?谁说他们注定会有成就?谁敢保证他们能按图索骥且排除重重障碍地找回到亲生父亲的家?外婆临终之时,是悲观的,几乎不认为那是可能实现的,但至少她教会这两个外孙要永远坚强,她女儿的死,才有价值,她自己的泪,才没有白流。在杜鹃泣血的悲情里,她的两个小外孙不仅勇往直前,而且抬头挺胸地大步迈进!
外婆後半生,和先母与经国先生之间的情缘完全纠葛在一起,一开始就被拖累,注定要以悲剧收场。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五日母亲在桂林亡故,丢下我和孝慈,经国先生当时还在赣州专员公署,第二天就派王升告诉外婆,要她尽快从赣州赶到江西万安县,去接应由四姑亚梅与桂昌德、王制刚等从桂林护送到万安的我和孝慈。两年後,外婆又从万安县搬到贵州的铜仁,去投靠做县长的长子浩若,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才迁回南昌老家,过了叁年太平日子。一九四九年又东渡来台。在此之前,外婆的生活原本平静而单纯,虽非优渥,至少称得上小康,不仅子女有成,且孙辈绕膝,正可悠 地安度晚年。
军舰护送到台湾
母亲的猝逝,对外婆来说,是永远的痛,让她突然沉默寡欢,一直熬到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得以 返乡和战後分散各处的家人陆续团聚,才让外婆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尤其亲手抚养的一对双胞胎外孙,正天真无邪地一天天长大,天下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事物,能比这对双胞胎带给她更大的满足和安慰了。可是,这样的安逸岁月,又被一九四九年的巨变击得粉碎,外婆对未来的憧憬也瞬间破灭。
外婆在来台之前就有预感,往後的日子一定会完全走样,但她并不怕苦,她对“逃难”也习惯了,令她唯一忐忑不安的是这对小外孙,要远渡重洋到一座陌生的海岛,面对全然不确定的未来,他们安全吗?要怎样保护他们,才不会受到伤害?她自己年龄一大把了,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归乡?最初她对举家迁台是有保留的,她不想离开南昌,但经国先生几次派王升来劝说後,她拗不过,才勉强同意和家人再次分手、远离家园。一九四九年七月,王升弄来两部汽车,章、王两家便在酷暑大热天,从南昌一路开到厦门。章家住进一家普通的旅社,稍歇近月,才挤上军舰横渡台湾海峡,在海上过了一整天後抵达基隆港。
五月二十六日,经国先生刻意安排我们搭乘的“忠字号一○五”登陆舰,因为装有故宫文物和中央银行的黄金,有特别的戒护,他比较放心。起锚前,他还赶到厦门上船,以巡视古物及黄金是否装载妥当为由,来向外婆道别,并看我们这对双生儿子最後一眼。外婆绝没想到,到台湾後,衣食不缺的日子只有短短几年,没多久就发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