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
暖暖 更新:2021-02-20 19:06 字数:4733
那年七月,我邀了几位熟识且有交情的新闻界老朋友,包括江春男、王健壮、徐璐、陈浩、廖福顺等人餐叙,在请教他们意见时,众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建议我选“立委”,而不要选县长或市长,若是直辖市长则另当别论云云。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以我过去的经历,担任过部长及 书长,应当投入全国性层级的议题,来监督“政府”和影响政策,不必投身在琐碎的地方政治里。王健壮和陈浩特别强调,未来几年,“两岸关系”一定是台湾必须面对处理的重要课题,在政治议题的优先顺序上必定是居於首位,而这正是我可以根据过去的历练好好发挥的地方。他们还说,要选,就挑难的选,台北市南区,是全台湾“立委”选战中最激烈的选区,相较之下,若选新竹县市长,对我来说,太轻松了,要尝试能在困境中胜出,才有意义。我被他们说服了。
就在那年“五二○”,我很快速做了一“公”、一“私”的两个决定:一、参选台北市“立法委员”;二、前往浙江奉化祭祖,启动认祖归宗之旅。
踏上认祖之路
每当夜深人静,回首过往,心中时有一股化不开的感伤。
自出生起就比其他有亲爹亲娘的孩子,在生活上和心理上要来得不圆满和孤单得多,更不能去和蒋家其他几位同父异母兄弟相较。母亲早逝,又见不到父亲,由外婆和舅舅一手带大,几十年来生活上的辛苦,容易克服,但是,要如何在心理上去抗拒不公平的感受,才是真正的难处。除了要挣扎图存,更要去扭转起跑点上的劣势,还要有决心去把人生中许多不可能的变得可能。从小就自觉和同龄的孩子有许多不同想法,可能是恶劣境遇反而激发人早熟。
到了高中,我即很清楚绝不允许自己庸庸碌碌过一生。在新竹的日子很苦,中央路上不会有邻居相信,那个清秀瘦小的孩子,有天会当上“部长”,还会出任中国国民党的 书长。邻居到家里来串门子,向外婆当面夸奖我和孝慈说“您这两个外孙长得好聪明,气质很不一样”,外婆就显得十分开心。她多麽希望这两个孩子有一天能够有出息,让蒋家人看重。然而,在她过世时,我们大学都还没毕业,她没来得及看到我们日後的成长和成就。几十年前,根本不会有人相信,我在重重难关当中真能独力完成归宗。外婆和先母生前只敢有此期盼,心中有数,是件十分困难的事。
二○○○年八月二十叁日,我踏上认祖之路。妻子美伦、子女蕙兰、蕙筠和万安,一家五口,加上孝慈遗孀赵申德及子女劲松和友菊,一行共八人,由好友程家瑞夫妇、李庆平等陪同,搭华航班机首途香港转飞上海,再驱车前往奉化溪口。
在决定前往前,我和美伦曾拜访了多位亲友长辈,听听他们的意见,还专程到大理街去探望过身体已不是很好的《中国时报》创办人余纪忠先生。
二○○○年八月中,我和美伦一道去看纪老。纪老的书房不大,先走过一个简 的客厅,旁边是间小小的餐厅,其陈设远没有想像中报业巨子应有的豪华或气派。几张旧沙发,一张办公桌,上面堆满了新书。房间采光充分,显得十分明亮,颇有生气,可以说窗明几净,简单 素而书香四溢,让我觉得纪老在家居生活上,颇有经国先生的俭 。
那天,他精神很不错,话锋也很健。当我请教他对我计划到溪口蒋家祠堂祭祖的看法时,他毫不犹豫地说:“这当然是应该做的!”还补充说了一句话:“我十分敬佩经国先生,但是对他唯一不谅解的地方,就是没有把你和孝慈的事情处理好!”我忘不了他说这句话时的严肃表情。他不仅赞成我前往,还特地指派资深记者尹乃菁全程采访。抵达溪口祭祖的现场报道,《中国时报》在八月二十五日是以头版头条的方式处理。纪老对这件事的支持和重视,不言可谕。
行前看了方智怡
动身前往奉化之前,为求周延,我还说服了美伦,特地陪我去看了方智怡,她住在中山北路她姐姐家。我告诉方智怡我们动身的日期和大致的行程,包括到蒋家祠堂去祭祖,并且说明了这件事的缘由,以及几年前蒋家族长来函邀请我们前去的经过。
我和美伦用了最大的耐心和应有的礼貌,试图和她沟通,希望经过这种格外的努力,她能有所体谅,接纳我们表达的善意。然而,我们的诚意和力气,事後证明是白费了。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蒋家家务事不断在媒体上被炒作,只会令亲者痛而仇者快,这都是我想避免的。我从不怪她,我知道这些都是由於过去和孝勇之间的误会所致,我会以非常包容的心去设身地处地想,从不和她计较。但是她以蒋家媳妇的身份, 蒋家并无血缘关系,却常在我和孝慈在认祖归宗的路上说叁道四,令外界有强烈的反感,但她自己却浑然不知。
同行的东吴法学院院长程家瑞,原本就和孝慈与我有数十年的交情,尤其和孝慈相交至深。孝慈第一次和最後一次前往大陆,都是由家瑞陪同。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孝慈在北京因脑溢血昏迷在友谊宾馆的房间,第二天清晨就是他召饭店管理员破门而入的。我决定前往大陆,当然需要有人协助前置的安排,家瑞是不二人选。二○○○年四月,我就和家瑞多次谈到返乡祭祖的凳想,他十分赞同,愿为我先去探探路。我把奉化族长们写给我的信,影印了一份,请他带去溪口和北京,与相关的人当面商谈,尤其是关於进行祭祖的一些细节,要先商量好。
家瑞行前,曾来家里数趟,很快便确定了走访的路线:初步排定从台北经香港飞宁波,随即开车直奔奉化溪口,祭祖之後,返回宁波稍事停留,接着到上海,参加上百位台商朋友的祝贺餐会後,再转飞广西桂林,专程到先母坟前祭告後返台。
踏上先人出生地
八月二十叁日上午十时二十分,当我们搭华航六○叁班机飞香港转东方航空往宁波时,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当天台北遇到“碧丽丝”台风来袭,华航起飞时间延误了近两小时,一定来不及到香港接上东方航空飞桂林;但是,当东方航空总经理接到台北电话,我们所搭华航班机已起飞,他硬是将东航班机在香港机坪上等了两个多小时,待我们抵港登机後才起飞。显然北京方面对这趟返乡祭祖之旅也给予关注,避免有任何差错。
一路上我心情非常平静,虽然思绪颇有起伏。一想到过去蒋章两家不为人知的情缘聚散,以及後来发生在章家叁代生活上的压抑和干扰,其辛酸实难言宣。我更必须让整件事尽早落幕,不再延续性地造成遗憾。孝慈过後,我已形单影只,那份责任便落在我一个人的肩头,唯有挺直腰 扛下来。尽管我可以选择以逃避的心态不去碰触它,或继续用“顺其自然”四个字自我解嘲似地去搪塞、去躲闪,但这只是一种懦弱卸责的态度。我也可以自欺欺人地去梦想,有一天,总有一天,蒋家会主动张开双臂欢迎我们回家,但这毕竟是脱离现实的想法。见到孩子们一个个快要长大成人,要是仍然拖延不决,一旦年迈体衰无能为力时,我将永远愧对他们。若我在有生之年未能让子女得以昂首阔步地说自己是蒋家人,我会对不起外婆、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先父经国先生,更对不起子孙後代。
当我们一行抵达宁波机场,即受到当地政府非常礼遇的接待,用过午餐後,搭乘由市台办备妥的专车直奔奉化溪口,并由公安警察开道,所经高速路的交流道也做了交通管制,另外有好几位便衣公安随行保护。
当天下午叁点四十分抵达溪口,直接住进紧挨着剡溪旁边的武岭宾馆。宾馆周围景色宜人,青山绿水,尽入眼底。晚宴前,雨势稍歇,即与家人从宾馆漫步到剡溪边赏景,蒋家故厝“丰镐房”和经国先生住过的“小洋房”等建 ,就在剡溪另一旁。雨後初晴,空气清新,远近美景一览无遗,极似一幅山水画,令人心旷神怡。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先人出生地,睹物思人,抚今怀昔,感触何其良深。奉化溪口,山青水秀,气势不凡,予人超世脱俗之感,所谓地灵人杰,良有以也。只要亲临溪口,不管你相不相信风水,对於蒋家座落的地理景观,均会留下深刻印象。
当地政府特别安排我在晚宴前,和专程前来代表蒋家族人表示欢迎的五位族长晤面,一位年长的是祖父“周”字辈(“先总统”蒋公依家谱取名“蒋周泰”),有两位则是父亲“国”字辈的代表,另外两位是同辈“孝”字辈的代表。这五位蒋家人,都是农民和小百姓,穿着言谈都很 实,文化水平不高,望着他们晒得黝黑和饱经风霜的面庞,我至为感慨,历史无情与世事无常,全写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
蒋氏族人夹道欢迎
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我偕美伦、子女及申德的子女两家人,同往溪口蒋公故居“报本堂”拜祭,并到先人墓前扫墓,受到蒋氏族人和一般民众夹道欢迎,热闹之程度,可谓空前。根据《中国时报》随行记者尹乃菁二十五日报道:“虽然从昨天章孝严抵达开始,大雨持续下着,可是今天一大早,就有人守在蒋氏故居前,等着章孝严祭祖。有一位自称蒋家族人的老先生,清晨六点就来了,大批人围在蒋氏祠堂前,议论纷纷。他们对蒋经国和章亚若的故事都挺熟悉,谈到章孝严回乡祭祖,好几个人都操着宁波口音说‘早该回来了!’……近百位聚在蒋氏故居外的民众把道路都占满了,过往车辆必须猛按喇叭才能开出一条路来,……好不容易等到章孝严抵达,大家挤着凑上前来和章孝严握手,抢着对章孝严说:‘经国先生是我堂舅’、‘我也是孝字辈的’,人太多,还有人抱怨公安把章孝严包围得太紧,章孝严只能匆匆招呼;每到一站,总有人指指点点说他长得很像蒋经国。”
从尹乃菁现场生动的叙述,可以看出那天早上人群的沸腾,也更清楚反映,溪口老家众多族长及族人们热烈欢迎我回到蒋家的真情。“蒋家”是所有蒋氏家族的统称,得到他们的肯定才十分重要。
当天清晨七点叁十分,我们就从武岭宾馆出发前往“丰镐房”。随行公安说,那边早就挤满包括蒋家族人在内的数百位民众,天不亮就守候在大门口两边,争相一睹远从台湾回来的蒋经国的儿子。当地居民在几天前已把这消息传得火热。抵达大门後,我们好不容易才挤出层层人群,待进到“报本堂”正式祭祀仪式开始时,已八点多。原本以为大陆经过“*”,有关传统祭祀仪式已付之阙如,令人意外的,相关祭品准备得很完备,祭礼也一板一眼,丝毫不 。我代表家人向列祖列宗灵位上香行礼之外,并宣读亲自撰写的祭文。
随後率家人行叁跪九叩礼,情绪颇为激动,全家在泪水中完成认祖祭礼。祭祖之後,冒着风雨前往祖母毛太夫人、曾祖母王太夫人、曾祖父肃庵公及伯祖父介卿公等先人墓前叩拜。随後抽空到经国先生住过的“小洋房”参观,那块因毛太夫人惨遭日机炸死,由经国先生亲笔手书的“以血洗血”四个大字的石碑,就立放在客厅,任何人都会直接感受到经国先生当时的悲愤。
走回武岭宾馆的路上,就有不少纯 的民众聚在一起很亲切向我挥手,并大声地喊:“蒋先生你好!”
妈,我这一路走得真的好辛苦!
我想到先母,应当尽快去向她祭告。
直飞桂林要到上海搭机,於是安排在上海停留一晚,并接受一百多位颇有份量的台商朋友在波特曼饭店的贺宴。这是一场充满情感、十分温馨的餐会,让我和家人深深体会到有那麽多原本沉默的大众,会适时站出来,对我归宗的决定以行动表示支持。那晚许多在场朋友直呼我为“蒋孝严”。我在致谢词时,受到现场气氛影响,曾数度哽咽而热泪盈眶,难以自已。当说到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地叫自己的爸爸、爷爷,我却要等到快六十岁,才能在公开场合说自己的父亲是谁、祖父是谁,眼泪就流了出来,这种苦楚,只有孝慈可以体会,而他今天却已不在世,终其一生,心愿未了,这是何其残忍的事。
我告诉在场的朋友,我这麽做,不期盼什麽,也没有什麽要求,更不会寄望未来从蒋家分享到什麽,只是想单纯地完成父母亲的遗愿,也帮助过世的孝慈和他的子女做一些事。说到这里,我早已抽泣难言,站在台上停顿良久……
第一次到桂林扫墓,是一九九四年孝慈在北京重病,我专程南下祈求先母保佑孝慈的时候,既焦虑又悲伤。此次携妻小从溪口前来,内心更是无比悲怆。我带着妻小跪在亲母墓前叩首,告诉母亲我已前往蒋家祠堂祭拜祖先,要母亲在天之灵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