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2 节
作者:
扑火 更新:2021-02-20 19:00 字数:4708
然后连汤带水的盛上一碗,转眼之间就被你像喝凉粉鱼儿一样喝下了肚,接着你就以为自己有底了和可以一往无前了。30年后当你上了断头台当尼龙绳就要扼住你的咽喉时,你突然想起:
「我是喝过猪血的人。」
「我是吃过红豆腐的人。」
「我是从秋天的瓜园里告别故乡的。」
或者你在刑场上大义凛然地说。而这时你恰恰忘记了马灯和老蔡,忘记了雪花和猪血。秋天的瓜棚吹起习习凉风,并没有刮到30年后。这时你接到女兔唇从巴黎来的第二封信。信上曲曲弯弯的法文如同西瓜地里的瓜蔓。但世界上的第二封信,往往又是多么地让人踌躇啊,因为它往往是对第一封信的应答或诘问,调笑或生发。你在第一封信里简单说过你时下的心情──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想到雪花和猪血,你将你的心情和女兔唇的心情做了一番模拟,你说你现在的心情就和她在巴黎的房间里把地上的面包渣放到嘴里的心情差不多,于是女兔唇理所当然地就把信上的你当成了现在的你──其实你在特定的时间和语境下一时的情感生发怎么能概括你的整体和你的一生呢?你到邮局发信的时候心里还发怵呢。你在信筒面前还犹豫了半天呢。你在写完那封信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否定那封信仅仅因为你苦于找不到另一种心情和系统来代替,就好象当你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雪花和猪血你只好拿着没有雪花的猪血或干脆就是人血来替代一样,你才写出了这一切。不然你是不会借助仿真来壮大自己的力量和声势的,你说你自己就够了,干嘛说一下时下的心境还要拉上别人呢?──不恰恰证明你的无所适从和没有主张吗?不恰恰证明你的心虚吗?你现在还有那么敏感吗?一摸就跳的敏感是不是装出来的呢?──真实的情况恰好相反,这时你身上出一股人血你也失去了1969年的敏感,你已经是针扎不透和水泼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了。但你一时情绪激动竟然老夫聊发少年狂,就真的拿根棒槌当成针了,就真的开始在信上胡说八道和仿真了。于是你也就把你时下的心情和她在巴黎屋子里拾面包渣时的心情人血猪血不分地混到了一起。等你写完这封信你情绪的潮水退下去以后,你自己拿着这封信也感觉出了问题,你一定想到了当年的大雪、听到了大雪之中的过年的声音、听到了那猪的挣扎的嚎叫和脖子里的血滴落到雪地上的声音和一朵朵梅花开放的声音,于是你就用第二感管和嗅觉把自己止留在邮筒面前,但这时那个害人精小刘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你的身边,他倒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他倒是一个迅速忘记历史和只活在现在的人,于是他现实的气息和人肉味,一下就将你的历史感和纵深感给淹没和混淆了。你一下就排除了历史和只活在现在,你一下就过了今天不说明天有奶就是娘地把那封仿真和混淆的信,掷到了永远的邮筒里深不见底的心绪流动的海洋里。于是在半个月之后你再接到女兔唇的针锋相对的第二封信也就毫不奇怪了。两个认真的人终于凑到了一起。也许女兔唇第一次拾面包渣的时候确实和白石头的心情相类似但是现在拾面包渣的时候又有了改变,于是她就认真和不仿真地对白石头的信倒是看不懂了。我拾面包渣的时候心情是挺好的呀,拾是好的不拾倒是不好的现在白石头怎么把他的落寞贴到了我的面包渣上来呢?仅仅是为了面包渣,就好象白石头仅仅是为了1969年的一碗开与不开的水,她就情绪激动的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对白石头动了真情地针锋相对地回了一封长信。这封信的中心意思就是:她拾面包渣的时候心情没有什么不好,她的心情好不好从来跟别人和环境没有关系,除非她自己要不好,否则就永远不会不好……云云。甚至把他们俩个之间应该讨论的主要问题在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的事也给忘记了。记得白石头在上一封信里主要说的并不是面包渣,主要还是说酒吧,现在女兔唇怎么开始把次要矛盾当作主要矛盾给提出来了呢?──倒是把主要矛盾给忘记了。──谁说主要矛盾解决了次要矛盾也迎刃而解了呢?有时主要矛盾没有解决,次要矛盾倒像柳树的枝条一样开始疯长接着就盖过了主要矛盾呢。白石头坐在故乡的瓜棚下──你这时返乡时就没有姥娘了──看了这封来信之后,头上出了一头不明不白的汗。他在那里摇着头喃喃自语地说:
「上封信是写偏了。」
「是我耽误了上海的酒吧。」
……
于是纯粹因为一个面包渣的讨论和酒吧的耽误,白石头突然也对世界悲观和重新恐惧起来,他甚至想:我哪里也不去了,我不再离开故乡了,我就在这瓜棚之下像瓜儿一样花开花落的老去也没什么──我不思再生了。我不愿再见到你们了。──这时他倒像30年前面对自己的指头出血一样,突然有了一种少年时代的敏感和自怜,流出了30年来第一次清澈之泪──已经中年的人了,突然流出了少年时代的清澈的泪──不再那么浑浊和昏黄,又让开始发胖的白石头产生了一种惊喜。──于是他并没有万念俱灰。
1969年秋天在瓜田里看瓜的是老得舅舅。老得舅舅圆圆的大脑袋,走路一撒一撒的脚步。你是从他身上,第一次知道村里的成年人夏天或秋天穿裤头里面是没有衬裤的──一次你和老得舅舅一同爬树,当他爬到你头顶的时候,你无意之中往上看了一眼,你就看到了他大裤衩子里的一切,这时你一下感到眼晕就好象你看到一个老婆婆第一次当着你的面不以为意地换裤子你才发现老婆婆裤子里面什么也没穿你看到这一切感到眼晕一样──大人的世界原来就是这么简单呀,就是隔了一层裤和隔了一层纸呀。于是白石头到了成年和晚年,一直还保持着晚上睡觉脱得精光的习惯也就不奇怪了。老得舅舅看上去是如此木讷,耷拉着大脑袋,拖拉着脚步在瓜地里游荡,但他动不动也说出一个惊人当然也是十分拙劣的谜语呢。一次他突然说:
一个小棍一挓长
一下插到你两片上
……
是什么?让我们这群小捣子猜了半天。匪夷所思。最后还是他告诉了我们:
「说是一根香烟可以,说是别的也可以。」
老得舅舅,由这当年你给我们出的谜语,我们就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成为一地面瓜了。──并且,在1969年秋天的瓜棚里,除了这首拙劣的谜语,别的你竟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记忆──这才是让我们悲哀的呢。但就是这样,你还对我们摆起过架子呢。当西瓜已经成熟的时候,当我已经会骑自行车已经到三矿去接过煤车已经给五矿打过电话于是我就认为自己在村里已经成了一个头面人物不能再让麻六嫂在瓜地边割草的时候偷偷摸摸塞给我一个瓜蛋子然后我一溜小跑地藏起来如果过去我是那样的话还情有可原现在再这么做就有失身份了我应该推开麻六嫂的手大摇大摆地走进瓜棚在光天化日之下让老得舅舅给我打开一个西瓜让西瓜露出鲜红的瓤和饱满的籽的时候──不但我这么认为。所有的小捣子们特别是那些因为往五矿打电话反对过我现在实践证明是反对错了的人后来我没有跟他们计较他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想找一个机会来证明他们已经改正错误要换一种眼光重新看我的时候,他们也觉得如果他们仍让麻六嫂夹带私货还情有可原,如果我再跟他们搅在一起不有些分别不但使我失面子使他们也感到不好意思──大家一致的意见就是让我第一次在世界上开始光明正大地证明我们的身份──你对世界已经掌握得够多的了──会在柏油路上骑自行车,到三矿接过煤车,往五矿打过电话──就好象一些成年领袖兼职过多让人气不平一样,你随便把哪个职位让给我们,我们都能好吃好喝一辈子了;你随便把哪一个历史事件加到我们身上,都会让我们理直气壮和大摇大摆,何况你集了这么多职务、历史事件和功绩于一身呢?你还是普通的捣子和白石头吗?不是了,你超拔我们已经有些日子了;放开你的脚步,拋弃我们这些肮脏和贴着地面低飞的鸡,离开偷偷摸摸夹藏私带的麻六嫂,去到广阔的天空中翱翔吧,去做一次少年得志和有志不在年高的的雄鹰吧。别人是走向风雪和战场,而你仅仅是走向一个瓜田和老得。老得你还不了解吗?不就是那个木讷和笨拙得连谜语都出不好的人吗?就是吃柿子,这也是世界上一个最软的柿子了。──于是我们的白石头,在1969年的秋天,也就上了这些小捣子们的当开始大摇大摆地走向瓜田和老得舅舅。──谁知结果证明你被12年后得了癌症的老得舅舅当头打了一棒。为了这一棒,白石头差点永世不得翻身。这时白石头才看出了小捣子们的恶毒,也才明白看上去木讷愚笨的老得舅舅,在历史的关键时候竟也露出了大智大勇。从此老得舅舅也成了一个让白石头感到恐惧的人──你也是让白石头对这个世界感到恐惧的罪魁祸首之一呢。当白石头已经患了恐惧症之后,当白石头已经开始恐惧的不是事件而是恐惧本身的时候──如果仅仅是这样还好一些呢,这时白石头恐惧的已经不是恐惧本身而是给恐惧找不到替身和附在物的时候,他怎么能不万念俱灰呢?──一场风雪,就使我们的白石头的恐惧开始没有限度和目标,就变得无边无际和没有尽头,就成了一片迷雾让你在生活中失去方向。你恐惧的不是事件的爆发或恐惧的本身,而是在没有恐惧的时候你更加恐惧开始对这恐惧有所期盼。所有的事件和恐惧、所有的到来和时间都演化成一种恐惧的概念。为了这个概念你奋斗不已,但是你永远不知道这个概念是什么。你永远不能像抽刀断水和拿刀砍人一样将这一切给了结。──当你无能为力的时候,你还盼着这个恐惧总有一天会自行消退和自然消亡这时你也就失去锁链还原了自由,其实当这个恐惧和你自己选定的附着物真的消灭和消亡的时候,你恐怕也就一下失去重心就像地球失去重心只能在太空中不停地飘荡一样,那时你的恐惧可真要漫无边际和无所不在了。现在你的无所不在不是已经失去重心发展了吗?你见到每一个人都要观察他的脸色,你见到每一个物体都要考察它放得是不是位置,如果一个人的脸色不符常情,你就要担心半天,如果一个物体你觉得它放错位置,你就要在那里重新摆放半天半天之中不是左了就是右了你一下也不知道这物体本来应该摆放成什么样子,你既随着固定的人和固定的位置不停地摇摆,同时当别人已经固定了和暂时不摇摆了你的心还在那里继续晃运动呢。活着还是死去,原谅还是不原谅,什么时候来,是一个什么样的姿态,来的是万千种头绪中的哪一丝和哪一缕,你整天闷着头在缜密周详地考虑的就是这个。它占了你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你对世界的揣想和假设、你对世界的摆放和摇摆已经超过了你对世界和人生的度过。这也就是你写这部作品的假设性前提和对世界重新摆放的根本原因。你的一举一动,你的一针一线,你的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你的缜密和敏感的心。就这样小时候你还试图充大呢,就这样1969年你还大摇大摆和理直气壮地走向老得舅舅呢。于是老得舅舅给了你当头一棒也就不奇怪了。老得舅舅看着你大摇大摆地走来,说不定他在那里倒有些奇怪呢。他偏着头惶惑地看着你。直到看清支撑你大摇大摆的原来是眼中和身体里的恐惧,他才放心了。想:
「这恐惧不是我造成的。」
「我对他恐惧的造成没有责任。」
「原来这恐惧并不是对我而来。」
「他走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西瓜。」
「他的虚张声势让我感到奇怪。」
「他的装腔作势让我感到愤怒。」
「我感到这个小鸡巴孩所做的一切对我是一种挑战。」
「我感到这个小鸡巴孩所做的一切对我是一种污辱。」
……
于是当白石头走到瓜田的中央走到了老得舅舅的面前,极力用平静的口吻谈判的口吻甚至是漫不经心和理所当然因此就带来了一些成年人的玩笑的口吻就像是买一碗杂碎接着要添汤一样地在那里说:
「不过了,再给添一碗汤。」
「老得舅舅,瓜已经熟了。为什么不杀瓜呢?」
老得舅舅这时就胸有成竹和毫不惊慌了──甚至还有些鄙夷,也开始用平静的口吻谈判的口吻漫不经心的口吻当然也是成年人的玩笑的口吻用炒菜的勺子挡住了伸来的汤碗:
「还是别添了,你不过,我还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