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我听着隔壁传来他们一家三口的声音,便轻轻地走出了病房,沿着墙壁六神无主地走着。原来有些东西,我和他先前只是刻意回避了,终有一天我们也都还是要面对的。
恍惚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哪里了,似乎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影也看的不真切,回头望了望医院,原来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而我匆匆的一瞥,似是看见了一个翩然的身影,本以为只是自己精神不振之下的幻觉,可定睛一看居然真的是李繁夏,而她手握着电话正说什么,在道路之中行走着也不甚小心,好几次都差点蹭到车子。
是来看陈伯伯的吧,本来也是一向如此。
我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往医院的大门靠近,接着门口也出现了陈梓都的身影,原来他也在打电话,想来或许就是这两人在通话吧。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小段距离,所以李繁夏一看见陈梓都就快步往他那边走去,可就是这么一会儿,一辆出租车从她身侧冒出,但李繁夏眼中似是只看着陈梓都,完全没在意旁边的情况。
只见陈梓都急冲到她面前,环住李繁夏的肩膀往自己身后一带,像是要用自己的身体来替李繁夏挡住迎面而来的出租车。我看着那一幕呼吸都停了,要是陈梓都受伤了我该怎么办?回想起仅有的那一次,我看到他昏倒在化妆间里,那时候我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在乎他,却就已有心内破碎之感,而要是如今他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只怕是会困于囹圄,堕入深渊。所以在那一瞬间,虽然明知我们的距离如此之远,我还是控制不住地往那边跨出了脚步,而我的前脚还没落地,整个身体就被人往后拉了回来跌坐在地上,鼻尖之前也是一辆汽车拂面而过,好在我的重心都还没有往前才能被及时拉回来,不然只怕那一下就已然是被车撞了。
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去看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只顾着立刻伸着脖子望向医院门口的那两人。远远看去,陈梓都抱着李繁夏终是躲过了一劫,不过他手臂上被划开了一个豁口,鲜血汨汨地往外弥漫,那刺目的血红浸到了李繁夏的衣裙上。歪着急停在那边的出租车里,司机也是急忙走了下来,不少路人也赶了过去,围堵的人群就这样将我的视线生生截断,直到最后两人都进去了医院里,哪怕是一秒钟,我都没能看清楚陈梓都的脸。
“看够了没,看够了就起来。”我万万没有想到汤珺言的声音会在身后响起,我坐在地上艰难地转头看向他,一脸惊讶。
“看你电话里说得含混不清的,以为你手的情况又变坏了,弄得我还赶了过来。”我扶着他伸出的手准备站起来,可在我力量还没完全传到下肢的时候,就从脚掌处感受到一种锥心的疼痛,顿时身形不支只得借着汤珺言的力道才没让自己又一次跌倒。
“你真该照照镜子,这脸看上去整就一打了霜的茄子。”他扶着我就要往医院里走,可我硬是拖着他示意他往反方向去,汤珺言望着医院门口好一会儿,才终是顺着我的意带着我往外走。“我想我还是来对了的,你的情况确实是变坏了。”
从见到汤珺言那一刻起,到现在我坐在汤珺言家的沙发上,我始终是一言不发。
可能我的脑容量实在是太小,特别是遇到和陈梓都有关的事情它就会更小,所以经过先前我听到的、看到的种种之后,我的脑子就一直处于当机的状态。甚至连看到亲自为我泡热茶、做脚部按摩的汤珺言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我想我应该是真的精神出问题了。
“我可算是从你身上彻彻底底地明白,书上那得寸进尺,空手套白狼是啥意思了。”汤珺言坐到我身侧,用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
“谢谢汤总。”我呆呆地冲他小敬了一个礼。
“得了吧,我只是不喜欢欠着别人的感觉,咱们这可就是两清了啊。”
“他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吧?做演员的留疤了会不会对他有影响啊?他们应该有很好的遮瑕膏吧?”我只是自顾自地对着空气问道。所以,陈梓都你现在到底好不好?
“自己打电话问问不就得了,弄得这一个矫情。”汤珺言一个嗤笑,我好像也回过了神。
“汤总,你会不会觉得,一子行错满盘皆输,有点太不公平了?”
“输了就是输了,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果然,我这的的确确就叫做自食苦果。
“不过。”他凑到了我身边,抚着下巴说道:“你知不知道还有一个词叫Bug?”
“麻烦您还是说清楚点吧,我现在,智商着急。”这句话真心不假。
“大概就是每个游戏,都会有一个强大的设定。对不能受益的人,这就是活生生地耍无赖,可对它无条件保护的人,我想我可以管这叫真爱。”汤珺言干脆坐到了我面前的茶几上。
“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觉得该抓得牢牢的,又觉得该放得远远的?觉得老天让人们相遇,是为了重逢,可后来却发现原来重逢,只是为了告诉你曾经的相遇是个错误?”
“你还真的是矫情地就要出水了啊,快经期了?”
“其实我是很认真地和你说这件事情的。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我对他的感情,我想我就是把它压在心里太久太久,所以等我想把它正儿八经地摆出来仔细思考的时候,居然连它什么样都看不太清楚了。”
“说人话行吗,跟着你这个调调我自己也受不了了,要不你今天就和我挑明了说就是的,大不了我也如实相告。不过就是陈梓都嘛,别弄得像个什么神秘男子似的,哪里有那么多扭扭捏捏。你俩至少还能见着,他要是不要你了,你又不巧对他是一万个放不下,大不了赌一把找个什么其他人去气他,弄得两败俱伤也行啊,何必在这里呜呼哀哉。”
“要是真的这么简单也好过现在。我们是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可后来我和他彼此分开了差不多五年,中间也发生了好多事情,虽然两个人都觉得这一切并没有改变我们什么,可是到头来还是发现问题越来越多。唉,真的是一言难尽,我只能说或许我们两个确实是没有变,可我们身边的人和事却都变了。”脑海里闪过无数种拼凑过往的排列组合,到头来却还是发现,想要三言两语去和汤珺言解释清楚我和陈梓都的故事,真的只会是徒劳。我只好瘫坐在沙发上,感觉到眼内开始有流动的质感,生怕它们会软弱不堪地掉下,便咬着嘴唇仰着头无力地望着天花板,痴痴地幻想着要是还在当年,我就能和陈梓都在一起,那其后的所有都会烟消云散,虽然会有一些美好被抹去,可也强过现在这般进退两难,两相煎熬。
“要我说怎么闻出了一种甜蜜的烦恼,那种贱得相当得瑟的味道啊。”汤珺言白了我一眼。“你能看着他对你说话,对你笑就已经很不错了,总好过我,什么都没有。”
我实在是不习惯汤珺言这种安静得可怕的沉默,整间房子似乎也只听得到空调的声音,和我的呼吸声,难道汤珺言都不用吸气的么?我僵坐在在那儿好久,思忖着汤珺言如此这般难道是送客的意思?我纠结了几番正准备开口之时,就听得汤珺言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低宛口气,对我缓缓道来:
“那天是周三下午的艺术史课,Sebastian过来问我中文的六月怎么读,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说话。记得他穿了件皇家蓝的毛衣,虽然他一直很帅,可那一瞬间我觉得他穿着那衣服还真透着一股傻气。他后来告诉我那是他奶奶送他的生日礼物,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是照片里的那个男生么?”我想起了那张汤珺言视若珍宝的照片。
“对。从那之后,他每次都用六月的中文叫我。大家会叫我汤珺言、小言、Alexander、Alex、汤设计师、汤先生还有许许多多的名字,但唯独只有他叫我六月。因为他看到Jun就以为是六月,挺笨的是吧,比我还笨。”我想我是头一次在汤珺言的脸上看到如此单纯的表情。“其实应该算是,叫过我六月。”
“Sebastian,他发生什么了?”其实我也大概猜出发生的事情,他说他什么都没有了。
“那年爸妈一起在印尼度假的时候,Sebastian带我回他苏格兰的家乡,姐姐在帮同学准备圣诞晚会。当时我们姐弟打越洋电话,她告诉我她学校里有个叫薛绍垣的学弟,比我还笨总是被她弄得脸红,我告诉她在这世界上比我笨只有一个,正忙着给我做苏格兰肉卷吃。第二天我就看到了电视新闻里,那些好可怕的海潮就像墙一样,一浪接一浪打在摄像机面前。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那就是前一分钟的事情,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神色这样普通、这样一如平常人。
“我强撑着坐飞机到了孟买,而姐姐已经先去大使馆那边了。我给Sebastian打电话说我好害怕,我告诉他身边好多一起来的人亲属都死掉了,我好怕我会和他们一样。他只是告诉我要相信爸妈会没事的,他们会safe and sound,他还会陪我回中国一起见我的家人,会和他们一起一直照顾我,爱我。他告诉我一定要相信他,因为他奶奶当年在等他爷爷从前线回来的时候,就一直坚信着他们终会团圆,所以最后主真的就把爷爷安全地送还给了奶奶。”
或许他流着眼泪,抽噎着完全不顾形象地和我说出来,我都会比现在要好受一点,我只是看着他沉静无澜的面庞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总希望他下一秒能告诉我他只是逗我玩。
“不过可能是我没他奶奶的威尔士血统吧,好像不太见效。”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又看着手指出神。“当我和姐姐还有周叔叔一起处理爸妈后事的时候,Sebastian告诉我他买好了机票,马上就会来我身边,因为他至少要在最后和我爸妈问声好。我那时想,至少有你和姐姐,我就已经是团圆。”他接着抬起头,望着我似乎是想笑一下缓解气氛,却还是没能。
“不想说的话,就不说了吧。”我扶着他的手臂,轻轻地拍着。
“我觉得老天爷要是真心想和你开玩笑,他真的可以把你玩死。”他笑着说,我却更感觉压得难受。“两个中学生偷开他们老爸的车,其实这种事情我也干过,不过我当时只撞坏了几株邻居家的茶花。我想我当时站在那里看到身上插满了管子的Sebastian,我希望什么都只是一个玩笑,后来爸妈的葬礼办完我就回来照顾Sebastian,虽然医生都和我说像他的情况是很难醒过来的,而且即使是清醒了,很有可能智力水平和记忆力跟原来的那个他也不会再一样了,但是我一点也没放心上,不是大家看那电视剧里的植物人,最后可不都醒了么,我也还是相信他会和姐姐一起一直照顾我,爱我。”
他仍是一副平淡的表情,我却抑制不住地任由眼眶里的水泽漫过脸颊,滴答滴答。
“两年半之后的某一天,我忽然间发现Sebastian哭了,有水珠从他右眼角里滑出来啊,其实他很讨厌哭的,所以我偷偷拔掉了他某一根我完全不认识的管子。Sebastian呢,一直就很喜欢整洁,很喜欢穿得体又舒服的衣服,很喜欢看很晦涩艰深的大部头,很喜欢自己干干净净地坐在工作室里画各种手稿,他不喜欢呆在室内,不喜欢出太阳了还懒床,不喜欢吃吐司蘸花生酱。我猜,呆在那间白屋子里一定很没意思,我希望他能像他原来那样来去自由,所以我打发他去远行,或许有一天等他觉得看够了,就回来了。我可不就和他奶奶一样,不过既然看上了他们家的男人,就要学会抱定决心等他们归来。”每年汤珺言七月都会去英国,不知道终是要到哪一天,他才会等到Sebastian回来。
“所以,王小姐,能抓在手里的一定要牢牢抓住。不然就要像我一样,慢慢等啦。”他好像用上了全身的力量,朝我努力地微笑着。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听从汤总指挥。”我想我这样边哭边笑一定很丑。
我下了出租车,看着夜幕下的医院大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便迈出了脚步。
我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沿着日光灯倾斜而下的光辉,一路向着陈伯伯的病房靠近,等站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回想起汤珺言和Sebastian的故事,回想起他的笑容,虽然从我的脚上还是能感觉到疼痛,不过心里却满满的都是力量。
“咚咚”我伸手敲着门,听着里面渐渐变大的脚步声,一丝紧张也无。
“请问你是?”开门的是陈妈妈,她看着我好奇地问着。
“伯母您好,我是陈梓都的朋友,听说伯伯生病了我想来看看伯伯。”虽然不知道这话听起来怪不怪,但我还是面不改色地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