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节
作者:翱翔1981      更新:2021-02-20 18:53      字数:4857
  浦东回浦西的轮渡上,长脚望着月亮被云遮住,心里一阵暗淡。如不是走投无路,
  他是决不会走这条黑暗的道路。长脚的好天性里还有一条是纯洁,现在,这纯洁被
  玷污了,他心里隐隐作痛着。这时,他望见了岸上的灯光,那巍峨的建筑群,像山
  峦似的,陡立眼前,镀着一道城市的光芒。那里的夜晚在向他招手,是如何的摄人
  魂魄!
  长恨歌·第三部
  第四章
  12。祸起萧墙
  在这城市的喧嚣之中,有谁能听见平安里的祈祷?谁能注意到这里不求有功但
  求无过的生计?那晒台上又搭出半间被屋,天井也封了顶,做了灶间。如今要俯瞰
  这城市,屋顶是要错乱并且残破许多的,层上加层,见缝插针。尤其是诸如平安里
  这样的老弄堂,你惊异它怎么不倒?瓦碎了有三分之一,有些地方加铺了牛毛毡,
  木头门窗发黑朽烂,满目灰拓拓的颜色。可它却是形散神不散,有一股压抑着的心
  声。这心声在这城市的喧腾里,算得上什么呢?这城市又没个静的时候,昼有昼的
  声,夜有夜的声,便将它埋没掉了。但其实它是在的,不可抹杀,它是那喧腾的底
  蕴,没了它,这喧腾便是一声空响。这心声是什么?就是两个字:活着。那喧腾再
  是大声,再是热闹,再是没日没夜,也找不出这两个字的。这两个字是千斤重,只
  能向下沉,沉,沉到底,飘起来的都是一些烟和雾般的东西。所以,那心声是不能
  听的,听了你会哭。平安里的祈祷,也是没日没夜,长明灯一般,熬的不是油,是
  心思,一寸一寸的。那大把大把挥洒在空中的喧腾,说到底只是些活着的皮毛,所
  以才敢这么不节省,这么夸口。在这上海的几十万几百万弄堂里,藏着的祈祷汇集
  起来,是要比欧洲城市教堂里的钟声齐鸣还要响亮和震聋发源,那是像地声一样的
  轰鸣,带来的是山崩地裂。可惜我们无法试一试,但只要看一看它们形成的沟壑,
  就足以心凉,它们把这块地弄成了什么呀!你说不上它们是建设,还是破坏,但这
  手笔却是大手笔。
  平安里祈求的就是平安,从那每晚的“火烛小心”的铃声便可听出。要说平安
  还不是平常,平安里本就是平常心,也就这么点平常的祈求,就这一点,还难说是
  求得。多少年来,大事故没有,小事情却不断。收衣服翻身摔下楼,湿手摸开关触
  了电,高压锅爆炸,错吃了老鼠药,屈死鬼也不算少了,要喊冤也能喊得个耳朵聋,
  能不求平安吗?到了开灯的时分,你看那密密匝匝的窗户里的亮,是受惊的警觉的
  眼睛,寻找着危险的苗头。可是当危险真的来临,却谁也听不见它的脚步。这就是
  平安里麻木的地方,也是它经验主义的地方,它们对近的危险没有准备。火啊,电
  的,它们早已经晓得了,其余的,它们却没有想象力了。所以,要是能听见平安里
  的祈祷,那就是像阿宝背书似的,只动嘴不动脑,行行复行行。那窗台外的花盆,
  差一步就要掉下去了,却没人伸手拉一把的;那白蚂蚁已经把楼板蛀得不成样子了,
  也没人当回事的;加层再加层,屋基快要下陷,新的一层眼看又起来了。在夏日的
  台风季节,平安里其实摇摇欲坠,可人们错缩在自己的房间里,感受着忽然凉爽的
  风,心里很安恬。因此,平安里求的,其实是苟且偷安,睁眼闭眼,是个不追究。
  早晨的鸽哨,奏的是平安令,却报喜不报忧,可报了又怎样?躲得了初一,躲得了
  十五吗?这样说来,那祈祷还透着知天命,是个大道行。再没什么说的了,就只愿
  它夜夜平安,也是句大白话。
  风穿街过巷,缓缓审采地响,将落叶扫成一小撮一小撮,光也是一小撮一小撮,
  在这些曲长弄堂里流连。夏天过完了,秋天也过到头。后弄里的那些门扇关严了,
  窗也关严了。夹竹桃谢了,一些将说未说的故事都收回肚里去了。这是上海弄堂表
  情比较肃穆的时刻,这肃穆是有些分量了,从中可以感受到时间的压力。这弄堂也
  已经积累起历史了,历史总是有严正的面目,不由使它的轻桃有所收敛。原先它是
  多么不规矩呀,角角落落都是风情的媚眼,你一进去就要上它的圈套。如今,又好
  像是故事到了收尾部分,再植皮笑脸的都须正色以待,再含糊不过去,终要水落石
  出了。扳着指头算算,上海弄堂的年头可真不短了,再耐久的日子也是在往梢上走
  了。再登上高处看那城市的风貌,纵横交错的弄堂已透出些苍凉了。倘若它是高大
  宏伟的,这苍凉还说得过去,称得起是壮观。而它却是些低墙窄院,凡人小事,能
  配得起这苍凉吗?难免是滑稽的表情,就更加叫人黯然神伤。说得不好听,它真有
  些近似瓦砾堆了,又是在绿叶凋谢的初冬,我们只看见一些碎砖烂瓦的。那个窈窕
  的轮廓还在,却是美人迟暮,不堪细想了。风里还有些往昔的余韵吗?总不该会是
  一无所存?那曲里拐弯就是。它左绕右绕的,就像是左顾右盼,它顾盼的目光也有
  岁数了,散了神的,什么也抓不住。再接着,雨夹雪来了,是比较寒冽的往事,也
  已积起三五代的,落到地就化成了水。
  现在,让我们透过窗口,看一看平安里的内景。先是弄回过街楼上,住的是扫
  弄堂老人的一家,籍贯山东,老人已在年前去世,墙上挂着他炭笔画的遗像,遗像
  下的方桌上有孙儿在写作业,要将一个字写上二十遍,早已瞌睡得睁不开眼。楼下
  披屋的一家,晚宴还未结束,酒喝的并不多,总共那么一斤竹叶青,却喝得很缠绵,
  点点滴滴全人心的。再往里去,灶间的后窗里,两个女人窃窃私语,眼睛瞟起一下,
  又瞟起一下,是母女俩在说媳妇和嫂嫂的坏话。沿着门牌号码过去,那下一户的前
  房间里正在打麻将,听得见哗哗的洗牌声,还有“一简”“二索”的叫牌声,看得
  出是一家人,却也是亲兄弟明算账的架势。隔壁的夫妇正反目,一句去一句来,都
  是伤筋动骨的诅咒,今宵今夜都过不去了,又像是拉锯战,没个了断。再隔壁的窗
  是黑着,不知是睡下了,还是没回来。十八号里退休自己干的裁缝,正忙着裁剪,
  老婆埋着头锁洞眼,面前开着电视机,谁也没工夫看。对了,虽然各家各事,可有
  一点却是一条心,那就是电视。无论打牌,喝酒,吵架,读书,看或是不看,听或
  是不听,那电视总开着,连开的频道都差不离,多是些有头没尾的连续剧,是夜晚
  的统领。我们终于看到了王琦瑶的窗口,原以为那里是寂寞的,不料全是人,沙发
  上,椅子上,甚至地板上,有坐着,有靠着,也有站着,还飘出小壶咖啡的香味。
  这里正开派推,你看有多热闹!
  王琦瑶家,如今又聚集起人了,并且,大都是年轻的朋友,漂亮,潇洒,聪敏,
  时髦,看起来就叫人高兴。他们走进平安里,就好像草窝里飞来了金凤凰。人们目
  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王琦瑶家的后门里,想着王琦瑶是多么了不起,竟召集起上
  海滩上的精英。人们已经忘记了王琦瑶的年纪,就像他们忘记了平安里的年纪。人
  们还忘记了她的女儿,以为她是一个没生过孩子的女人。要说常青树,她才是常青
  树,无日无月,岁岁年年。现在,又有那么些年轻洒脱的朋友,进出她家就好像进
  出自己家,其成了个青春乐园。有时,连王琦瑶自己也会怀疑,时间停止了脚步,
  依稀还是四十年前。这样的时候,确实有些叫人昏了头,只顾着高兴,就不去追究
  事实。其实,王琦瑶家的这些客人,就在我们身边,朝夕相遇的,我们却没有联系
  起来。比如,你要是到十六铺去,就能从进螃蟹的朋友中,认出其中一个两个。你
  要是再到某个小市场去,也会发现那卖蟋蟀的看上去很面熟。电影院前卖高价票,
  证券交易所里抢购股票认购证……那可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他们的人,到处能
  看见他们活跃的身影。他们在王琦瑶家度过他们闲暇的时间,喝着小壶咖啡,吃着
  王琦瑶给做的精致点心,觉得这真是个好地方。他们一带十,十带百地来到王琦瑶
  家,有一些王琦瑶完全说不上名字,还有一些王琦瑶只叫得上绰号,甚至有一些王
  琦瑶都来不及看清面目。人是太多了,就有些杂,但也顾不上了。王琦瑶的沙龙,
  在上海这地方也可算得上一个著名了,人们慕名而来,再将名声传播出去。
  不过,常客还是那几个,一个老克腊,再加张永红和长脚一对。如今,他们更
  加稳熟,经常约好了一起行动,到哪里吃饭饮茶,又到哪里看电影跳舞。冬天来到
  的时候,王琦瑶便在自己家烧一个火锅,一个坐一边,边吃边说话,时间不知不觉
  地溜走,天色渐暗,那火锅却越烧越暖。王琦瑶忽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哪一年哪
  一日有过,只是换了人的,不觉有些感伤。锅下的炭火一爆,发出红光,从下向上
  照耀了王琦瑶的脸,这张脸陡然间现出皱把,一道道的,虽只一霎间,坐在对面的
  老克腊却全看见,心里先是一惊,后又是一痛,想:她是一个老夫人了。火锅吃到
  这个火候上,便是默然了。张永红和长脚也安静下来,各想各的心思,心情一下子
  旷远了。良久,王琦瑶轻声笑了一下,不由把那几个一惊,发现天已黑了。王琦瑶
  起身开了灯,又给火锅添上水,说道:怎么都不说话?谁就说,你也不说话。王琦
  瑶又笑了一声,问她笑什么,她不回答,再问,她就说,看着他们三个人,想起一
  些事情。问是些什么事情,却又说与他们无关。存心耍弄他们似的,那三个人就不
  满了,定要她说个究竟。逼了半天,王琦瑶才说:你们将来不知是个什么命运呢!
  这三人倒一愣,停了一时,张永红说:你不也是不知道吗?王琦瑶说:我有什么将
  来?现在就是将来!大家都说她太谦虚,王琦瑶笑笑,再接着说,他们三个人今天
  的形势是这样,明天的结局却不定是怎样。他们三个面面相觑,忽然都有些尴尬,
  尤其是老克腊,硬被她扯进那一对的关系里,成了个第三者,不明白王琦瑶把水搅
  浑,是要摸条什么鱼。而他隐隐觉着王崎瑶的话其实是专讲给他听的,带有些窥探
  和试验的意思,心里感到不自在,就有意要把话扯开,说些别的。王琦瑶却不让,
  继续说着命运的无常,此一时彼一时,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那两个听得发蒙,
  心里茫茫然一片,老克腊则听不下去了,他不无刻薄地笑道:听你的意思,就是说
  他们两人终于是要拆档,而我却会同张永红好。经他这么挑明,大家都笑了。王琦
  瑶先还辩解,说不是这个意思,老克腊说,照你的话,就这三个人,还能有什么组
  合法?王琦瑶说不出话来,也笑了。长脚脸上笑,心里却有些温怒,他不怒王琦瑶,
  怒的是老克腊,觉着被他占了便宜。张永红嘴里骂老克腊神经病,心里则很微妙地
  一动。王琦瑶一边笑一边朝老克腊点头,说:算你嘴巴凶,算我输给你!
  火锅之夜过去了几天,老克腊再去王琦瑶家,径直上楼,见房门开着,王琦瑶
  一人坐在沙发上,膝上盖条羊毛毯,手里钩着羊毛衫。他用手指弹一下门,走了进
  去。王琦瑶眼睛都没向他抬一下,就好像没他这个人。老克腊晓得她是在生气,却
  并不理会,自己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这天他穿一件中山装,一条白绸巾,随便搭
  在颈上,双手插在裤袋里,就像一名五四青年。他踱了一会儿,眼睛看着脚,在地
  板上阳光的方格里跨进跨出,想着又一个冬天来临了。忽听王琦瑶在身后冷冷地说
  话了,是嫌他走来走去妨碍了她的安静。老克腊便拉出一把椅子坐下,看窗台上的
  麻雀啄食,因被窗框挡着,只露出半个脑袋。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又说,今天她不
  舒服,不打算烧饭,所以没有板给他吃。老克腊笑着说:难道我是来吃饭的吗?王
  琦瑶这才抬起眼睛,说:那你是来做什么的?老克腊反问:你说我来做什么?王琦
  瑶低下眼睛再去钩羊毛衫,不搭理他了。老克腊也有些气了,闷闷地坐着,手依然
  插在裤袋里。那姿态是含着委屈的,无缘无故地受了冤枉,又说不出来,讨回不了
  公道。坐了一时,那王琦瑶倒从沙发上起身了,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说了一
  声:生什么气?说罢转身进了厨房,去烧午饭。这回轮到老克腊不理她了,继续坐
  .在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