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节
作者:
翱翔1981 更新:2021-02-20 18:53 字数:4814
才回来的。张永红朝薇薇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房间里又暗了一些,也暖了一些。
王琦瑶起身到厨房去烧水,这边两个人却是无话,默默的,一个躺,一个坐。薇薇
闭着眼睛,睡着的样子。张永红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等王琦瑶回来,屋里似乎
又暗了一成,连人都看不清了。有那么一阵子,三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都像在酝
酿什么心事似的。忽然,被窝里发出一声笑,极短促的。王琦瑶和张永红朝那边看
去,却见薇薇整个头都埋进被窝了。王琦瑶问:笑什么?先是没回答,过了一会儿
才有声音,也是忍着笑的:不可以笑吗?
王琦瑶不再理薇薇,转过头来问张永红,同她那男朋友关系如何了?张永红很
不愿提的表情,说已经断了。王琦瑶晓得是这结果,还是怔了怔,想说什么,又想
什么都说过了。张永红却又开口,数出那男朋友的一堆坏处,都是要不得的。王琦
瑶听罢后不觉笑道:张永红你的眼睛真是锻炼出来了,看人入木三分。张永红没听
出她话里的刺,有些忧郁地说:是呀,我大约是有毛病了,十分钟的热情一过去,
样样都看不入眼了。王琦瑶说:你是经的太多,就像吃药,吃多了就会有抗药性,
不起作用;交人交多了,反交不到底了。张永红说:我反正是弄僵掉了!话是这么
说,骨子里还是透着得意,毕竟是她挑人家,不是人家挑她,僵也是人家僵,她是
有余地的。王琦瑶看出她的心思,在心里说:会有掉过头来的一日。她看张永红缺
乏血色几近透明的脸上,已有了憔悴的阴影,那都是经历的烙印。一次次恋爱说是
过去,其实都留在了脸上。人是怎么老的?就是这么老的!胭脂粉都是白搭,描画
的恰是沧桑,是风尘中的美,每一笔都是欲盖弥彰。王琦瑶看着张永红替她整理毛
线的纤纤十指,指甲油发出贝类的润泽的光,皮肤下映出来浅蓝色的脉络,有一股
撑足劲的表情,王琦瑶有些为她难过。张永红开始说一些马路传闻,无非是偷情和
杀人两个题目。薇薇从被窝里又伸出头来,眼睛睁得溜圆地听,王琦瑶就斥责道:
你过了一个圣诞夜,倒像是值了个夜班,还要我们来服侍你吗?薇薇听了并不回嘴,
王琦瑶不觉有些诧异,就看她一眼。她懒洋洋的,一动也不动。
这会儿,天是真的黑了,一开灯,有些满屋生辉的。张永红就说要走,薇薇也
不起来,王琦瑶送她到楼梯口,返身进厨房烧饭。见那北窗外雾蒙蒙的,还有盈耳
的沙沙声,仔细看,才知是下雪珠了。王琦瑶对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心想这倒是像
圣诞节了。忽听薇薇在房间里叫她,先是不理她,而后还是走了出去,问她有什么
事,难道还要把饭送到她床上?薇薇不答她的话,把被子拉到下巴上,说,小林向
她提出要结婚。王琦瑶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然后问;什么时候?薇薇脸背着她说:
春节。虽然薇薇和小林的关系已是定局,可却从未正式论过婚嫁之事,知道这一日
迟早会到,真到了眼前,也还是意外似的。王琦瑶想:薇薇都要出嫁了,真是光阴
如梭啊!她心里不知是喜是悲,一时竟无语以对。不知停了有多少时间,耳边响起
薇薇急躁的声音:他爸爸妈妈下星期就要请我们吃饭,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啊!王琦
瑶猛醒过来,说:我有什么不同意的?是你们自己好的,什么时候问过我。薇薇却
还是逼着问同意不同意,王琦瑶这才轻叹一口气道:我怎么会不同意呢?这是好事
情。薇薇说:这算什么好事情!王琦瑶不说话,站起身,走到屋角,搬开樟木箱上
的杂物,打开箱盖,将里面的羊毛毯,羽绒被,鸭绒枕,一床一床搬出来,摆了一
大片,然后说:我多少年前就为你准备的。说罢眼泪流了出来。薇薇也哭了,却是
嘴硬,不说一句软话的。
8.婚礼
王琦瑶给薇薇准备嫁妆,就好像给自己准备嫁妆。这一样样,一件件,是用来
搭一个锦绣前程。这前程可遇不可求,照理说每人都有一份,因此也是可望的。那
缎面上同色丝线的龙凤牡丹,宽折复施的荷叶边,楼空的蔓萝花枝,就是为那前程
描绘的蓝图。你看那百货公司床上用品柜台前挤来挤去的女人们,有一大半是来买
嫁妆的,不是为自己也是为女儿。她们看上十家也买不下一样,她们买下一样可就
是做成了一件大事,谁能知道这里的心意啊!王琦瑶从没给自己买过嫁妆,这前程
是被她绕着走过的。她走出老远四下一看,却已走到不相干的地方。不过,她可以
替薇薇买嫁妆,可是有时候也会想;薇薇的嫁妆与她有何相干呢?于是,她热一阵,
冷一阵的。这么断断续续买下的东西,却已存够有两三个箱子。晒霉的日子,一打
开来,全是新东西,在伏天的大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彩。没什么来历,也没什么根
基,却有的是前程。王琦瑶也是不忍细看,因知道都是没她份的。她把窗户都打开,
太阳和风进来,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新东西才有的气味,没淌过人气的气味。王琦瑶
也会有一刹那间的喜悦,那多半是忘记谁是谁的时候。新东西总是叫人高兴,什么
都没开始的样子。
现在,薇薇将嫁妆从王琦瑶手里接过来了。一下子拥有一大笔财产,心里便觉
着十分富足。她每日都要翻一翻,看一看,再和王琦瑶讨论讨论。遇到对东西的质
地有怀疑,又相持不下的时候,她们便一起做一个小试验。拔一丛绒毛,点上火,
看它燃烧的状态和速度,以此辨别是否纯羊毛。当她们并拢了头专注地看,两人都
有些像孩子。张永红也来参观薇薇的嫁妆,一边看一边暗暗与自己的比较。张永红
不知从何时起,就将买衣服的钱省下一半,用来买嫁妆。虽然是走马灯一样地交着
男朋友,一个个都是过眼烟云,这一份嫁妆却月月年年地积累起来,天长日久的样
子。张永红唯有积攒着嫁妆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未来依稀可见。其余则是一片茫
然。薇薇的嫁妆中有一顶珠罗纱蚊帐,王琦瑶将它抖开,与张永红各拽一头地张开。
薇薇一头钻进来,隔着纱帐,真的成了一个新娘。王琦瑶与张永红对视一眼,有一
种同情在两人之间升起,很快地闪开了眼睛。
再接着,薇薇要做衣服了。王琦瑶为她选的是一块西洋红的女衣呢,托严师母
找一个做西装的裁缝。这天,裁缝来了,给薇薇量尺寸,边上站着王琦瑶,张永红,
还有带他来的严师母,七嘴八舌地出主意。那裁缝便说:究竟你们是裁缝,还是我
是裁缝?于是她们都笑,说:好,好,不说了。可只过一会儿,就又忍不住了。只
有薇薇不声不响,很矜持地站着,由他们摆布,是今天的主角。这主角似乎是不期
而至,稀里糊涂就当上的。要说她是对结婚最木知木觉,而金玉良缘就是专派给这
种木知木觉的人的。越是刻意追求,苦心经营,越是不达。这就叫做有意栽花花不
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为给西洋红西装配皮鞋也花了大力气。先是想当然地买了双
白的,穿上却觉得头重脚轻,还有些乡气。再配黑的,压是压住了,却压得过头,
一身艳丽到此为止,画了个句号,弥漫不开了。于是再动脑筋,还是练脚劲。几乎
跑遍全上海,终于觅到一双同是西洋红的皮鞋,略深那么一点,却是朝着一个方向
深去,这才画龙点睛,且又天衣无缝。然后是发式的问题,这是王琦瑶说了算的。
她提前一个月叫薇薇去烫了长波浪,然后,每隔一周修剪一回。临到喜期,头发便
似烫非烫,翻卷自然,流起披下总相宜。
此时此刻,薇薇已不知多少次地在镜子前装扮成新娘。每逢这时,王琦瑶便暗
暗惊叹,想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一旦做起新娘,竟会焕发出这样的光彩。这真是
花朵绽开的那美妙的一瞬,所有的美丽都堪旗息鼓,为它让道的。这是将女人做足
了的一刻,以前的日子是酝酿,然后就要结果。这一个交界点可是集精华于一身的。
现在,要缝被子了。王琦瑶来到严师母家,对她说:你知道,我这样的女人是
不能缝这鸳鸯被的,严师母你儿女双全,大富大贵,薇薇要有价百分之一的福分也
好了。严师母二话不说,叫上她家的保姆便来到王琦瑶家。让那保姆帮她铺展被子,
随后就一针一线缝了起来。王琦瑶远远坐着看,不动一点手。严师母让她帮扯一根
线,她也不扯,说:严师母,你知道我是不能碰的。严师母说:你倒找到偷懒的道
理了。心里却有些凄然,因有那绍兴女人在场,也木好多说什么,又埋头缝着。中
午,那保姆回去,自己则留下吃饭。闻到厨房里传出的菜香,恍然觉着时间倒流回
去,又是多年前的情景,许多谜语涌上心头,都是摘下不提的。等饭菜上桌,两人
面对面坐下,严师母开门见山就问:薇薇结婚,要不要叫她爸爸知道?这句话因是
有二十多年时间作缓冲,所以并不显得突兀,王琦瑶笑笑说:她爸爸死了。然后又
加一句:死在西伯利亚了。两人都笑起来,几乎喷饭。严师母说:你也要做件新衣
服,薇薇结婚那日好穿。王琦瑶就说:人是个旧人,穿什么新衣服也没用。严师母
说:那你也去当新人好了。说罢,两人又笑。笑过了,严师母正色道:其实,我也
不全是说笑话,薇薇走了,你一个人就要冷清,不如找个伴呢!王琦瑶便间:你说
找谁?
被子缝好,一天也过去了,薇薇的婚期又近了一日。由于临届春节,人们都在
置办年货,送旧迎新,更为这婚礼增添了气氛。小林放了寒假,却又参加了一个英
语班学习。他父亲在美国的旧同学,已为他做保,他准备读完这个学年,拿到大学
二年级的学分,便去美国读书。结婚也是去美国的步骤之一,有配偶更容易得到入
境签证。想到这,王琦瑶不觉感到忧虑。可薇薇自己却正相反,小林去美国,是比
结婚更叫她兴奋。结婚是每个人都要结,去美国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的。甚至不需
要想到将来小林会把她也办到美国去,仅仅是小林一个人去,已足够她激动了。因
是要走,所以就有些临时观点。新房是做在朝西的小间,家具也是用旧的。可是,
结婚毕竟是叫人欢喜,这欢喜重复多少遍也不会褪色的。小林学习英语空下来的时
候,便和薇薇出去,逛马路,吃西餐,看电影。知道结婚就在眼前,难免会有一点
小越轨,可也不要紧。在那人家的门洞里和公园的犄角里,能干得出什么大事?也
有一些时间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他们说着美国,人没去心已经飞去了。王琦瑶也
是喜欢美国的,她喜欢的美国是好莱坞电影里的。喜欢是喜欢,却知道是个故事,
可望不可即的。那两个却是当现实来喜欢的,有许多计划要在那里实施。王琦瑶插
不进嘴去,只觉得他们的美国很乏味,比不上好莱坞的一半。
这一天,小林来的时候,薇薇不在家。王琦瑶说:小林你坐坐,吃过午饭薇薇
会回来的。于是小林坐下了,拿一张隔日的晚报翻看。王琦瑶钩着羊毛衫,问他酒
席订了没有,在什么地方。小林说他母亲正要问王琦瑶,她们家要几桌。王琦瑶想
她的娘家人请也未必到,其他的关系,就只有一个严师母了,虽不是十分投契,却
是几年来一直没断过来往,也算得上半个长相随了。就说,要不了一桌,只她一个
再加严师母一个。小林说:严师母是要请,但她是朋友,难道就没有亲戚了吗?王
琦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有薇薇一个亲戚,现在也交给你了。这话出口,彼此都
有些感动。小林说:将来,你和我们一起生活。王琦瑶站起身,将手里的开司米一
搁,说:那怎么行,还有你父母呢!然后就走进厨房。小林忽有些难过起来,即将
到来的喜期似也罩上一层伤感的影子。这时候,他发现,这房间里的五斗橱,梳妆
镜,他小林所赞叹的“老货”,其实都蒙着这样的影子,说它“老”,其实不是,
而是“伤怀”。有薇薇在,他还不觉得,薇薇是将生活大把大把挥霍的,而这“伤
怀”却恨不能伸出手去,抓住流逝不返的时光。这也是她们母女的不同了,我我是
用完算数;王琦瑶用的时候悉心悉意,用完了却不能算数。其实不算数又如何?分
明是不由己的事情,到头还是苦自己。
结婚那一日终于到了。早上,两个新人就去天开照相馆拍结婚照,王琦瑶陪着
去的。婚服是照相馆出租,不知上过多少人身了,是照那最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