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节
作者:翱翔1981      更新:2021-02-20 18:53      字数:4797
  外。淮海路的女孩还是有些野心的,她们目睹这城市的最豪华,却身居中流人家,
  自然是有些不服,无疑要做争取的。住在淮海路繁华的中段的人家,大凡都是小康。
  倘若再往西去,商店稀疏,街面冷清,嚣声惬止,便会有高级公寓和花园洋房出现,
  是另一个世界。这其实才是淮海路的主人,它是淮海路中段的女孩的梦想。薇薇却
  没有这种追根溯源的思路,她是一根筋的,唯一的争取,便是回家向王琦瑶要钱。
  她甚至从来都没想一想,她向母亲要钱,母亲却向谁要钱。有时王琦瑶向她叹苦经,
  她便流着眼泪,为自己的家境悲叹。但过后就忘了,再接着向王琦瑶要钱。一旦要
  到钱,她欢喜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想钱的来路。所以只要王琦瑶自己不说,薇薇
  是不会知道金条那回事的。
  现在,到了晒霉的日子,薇薇的衣服也有一大堆了。从吃奶时候的羊毛斗篷,
  一直到前一年流行的喇叭裤,真是像蝉蜕一样的。这城市里的女人,衣服就是她们
  的蝉蜕。她们的年纪是从衣服上体现的,衣服里边的心,有时倒是长不大的。王琦
  瑶细心地翻检着这些衣服,看有没有生霉斑。大部分衣服是六成新的,只因为式样
  过时,便被抛置一边。王琦瑶却替薇薇收着,她知道,这些过时的样式,再过些时
  又会变成新样式。这就是时尚的规律,是根据循环论的法则。对于时尚,王琦瑶已
  有多年的经验,她知道再怎么千变万化,穿衣总是一个领两个袖,你能变出两个领
  三个袖吗?总之,样式就是那么几种,依次担纲时尚而已。她只是觉着有时循环的
  周期过长了,纵然有心等,年纪却不能等了。她想起那件粉红色的缎旗袍,当年是
  如何千颗心万颗心地用上去,穿在身上,又是如何的千娇百媚。这多年来压在箱底,
  她等着穿它的日子到来,如今这日子眼看着就近了,可她怎么再能穿呢?这些事情
  简直不能多想,多想就要流泪的。这女人的日子,其实是最不经熬的。过的时候不
  觉得,过去了再回头,怎么就已经十年二十年的?晒霉常常叫人惆怅心起,那一件
  件的旧衣服,都是旧光阴,衣服蛀了,焊了,生霉了,光阴也越推越远了。
  曾有一次,王琦瑶让薇薇试穿这件旗袍,还帮她将头发拢起来,像是要再现当
  年的自己。当薇薇一切收拾停当,站在面前时,王琦瑶却怅然若失。她看见的并非
  是当年的自己,而是长大的薇薇。薇薇要比她高大,因此这件旗袍在她身上,紧绷
  绷的,也略短了。到底年代久了,缎面有些发黄变色,一看便是件旧物。薇薇穿了
  它,怎么看都不大像的。她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咯咯地笑弯了腰。这件旧旗袍,并
  没有将她装束成一个淑女,而是衬出她无拘无束的年轻鲜艳,是从那衣格里进出来
  的。薇薇做出许多怪样子,自得其乐。等她乐够了,脱下旗袍,王琦瑶再没将它收
  进箱底,只是随手一塞。有几次理东西看见它,也做不看见地推在一边,渐渐地就
  把它忘了。
  2.薇薇的时代
  薇薇眼睛里的上海,在王琦瑶看来,已经是走了样的。那有轨电车其实最是这
  城市的心声,如今却没了。今天,在一片嗡然市声之中,再听不见那个领首的“当
  当”声。马路上的铁轨拆除了,南京路上的棺木地砖早二十年就撬起,换上了水泥。
  沿黄浦江的乔治式建筑,石砌的墙壁发了黑,窗户上蒙着灰垢。江水一年比一年浑
  浊稠厚,拍打防波堤的声音不觉降了好几个调。苏州河就别提了,隔有一站路就嗅
  得见那气味,可直接做肥料的。上海的弄堂变得更阴沉了,地上裂,墙上也裂了,
  弄内的电灯,叫调皮孩子砸碎了,阴沟堵了,污水漫流。夹竹桃的叶子也是蒙垢的。
  院墙上长了狗尾巴草,地砖缝里,隔年的西瓜籽发了芽。这还都是次要,重要的变
  化在于房子的内心。先说那公寓大楼,就像有千军万马在楼梯上奔跑过,大理石的
  梯级都踩塌了边沿,也不怪它踩塌,几十年的脚步,是滴水穿岩的功夫。大理石的
  楼梯尚且如此,弄堂房子里的木楼梯就不用说了。大楼穹顶上的灯至少是碎了灯罩
  的;罗马式的雕花有还不如没有,专供积灰尘和结蛛网的;电梯的角索自然是长了
  锈,机械部分也不灵了,一升降便隆隆响;楼梯扶手可千万别碰,几十年的灰尘在
  上面。倘若爬上顶楼,便可看见水箱的铁皮板也生了锈,顶上盖一片牛毛毡,是叫
  雨打得千疮百孔的。顶楼平台上是风声浩荡,扫起了地上的土,飞沙走石的势态。
  这里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不知从哪里来的破东西,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走过这些破东
  西,扶着砖砌的围栏,往下看去,便可看见这城市所有的晒台和屋顶都是烂了砖瓦
  的。从人家的老虎天窗看进去,那板壁墙早已叫白蚂蚁蛀空了。最妙的是花园洋房,
  不要进门,只看院子,便可知道那里的变化。院子里搭了多少晾衣架呀,一个洗衣
  工场也不过如此。花坛处搭起了炊间,好端端的半圆形大阳台,一分为二,是两个
  灶间。要是再走进去,活脱就是进了一座迷宫。尤其是在夜晚,你两眼一摸黑,耳
  边的声音却很丰富,油锅爆响,开水沸腾、小孩啼哭,收音机播音乐,那是从四面
  八方上下左右围拢来。你一动就会碰壁,一转弯也会碰壁,壁缝里传出的尽是油烟
  味。你也不能摸,一摸一手油。这里全都改了样子,昔日的最豪华,今天的最局促。
  当年精心设计的建筑式样,装饰风格,如今统统谈不上。
  弄堂房子的内心还算是沉得住气,基本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一推敲,却也不同
  了。每一座房子的过道,楼梯拐角,都堆着旧东西。那是一年到头也想不起要用的
  东西。要扔却像是割他的肉,死活不肯的。这些旧东西就像有生命,会蔓生蔓长,
  它们先是在乎地上扩展,渐渐就上了天花板,有时是贴着,有时则是着,发发可危,
  弄不好就撞你的头。只要看它们,就可知道这里面积攒了多少岁月。这里的地板也
  是踩塌过的;地板是松动的;抽水马桶大半是漏水的,或者堵塞的;电线从墙壁里
  暴露出来,干股万股的样子;门球也是不灵的,里头滑了丝,旋了几圈也旋不开。
  倘若是木窗,难免就是歪斜的,关不严,或者关严就开不开。都是叫岁月侵蚀的。
  弄堂房子的内心,其实是憔悴许多的,因为耐心好,才克制着,不叫爆发出来。再
  说,又能往哪里去爆发?
  薇薇她们的时代,照王琦瑶看来,旧和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变粗鲁了。马路
  上一下子涌现出来那么多说脏话的人,还有随地吐痰的人。星期天的闹市街道,形
  势竟是有些可怕的,人群如潮如涌,噪声喧天,一不小心就会葬身海底似的。穿马
  路也叫人害怕,自行车如穿梭一般,汽车也如穿梭一般,真是举步维艰。这城市变
  得有些暴风急雨似的,原先的优雅一扫而空。乘车,买东西,洗澡,理发,都是人
  挤成一堆,争先恐后的。谩骂和斗殴时有发生,这情景简直惊心动魄。仅有的几条
  清静街道,走在林阴之下,”也是心揣不安,这安宁是朝不保夕,过一天少一天。
  西餐馆里西餐也走样走得厉害,杯盘碗碟都缺了口,那调面的器具二十年都没洗似
  的,结了老厚的锅巴。大师傅的白衣衫也至少二十年没洗,油腻染了颜色。奶油是
  隔夜的,土豆色拉有了馊气。火车座的皮面换了人造革,瓶里的鲜花换了塑料花。
  西式糕点是泄了秘诀,一下子到处都是,全都是串了种的。中餐馆是靠猪油和味精
  当家,鲜得你掉眉毛。热手巾是要打在某公里的,女招待脸上的笑也是打进菜价的。
  荣华楼的猪油菜饭不是烧烂就是炒焦,乔家栅的汤团不是馅少就是漏馅。中秋月饼
  花色品种多出多少倍,最基本的一个豆沙月饼里,豆沙是不去壳的。西装的跨肩和
  后背怎么都做不服帖了,领带的衬料是将就的,也是满街地穿开,却是三合一作面
  料的。淑女们的长发,因不是经常做和惆,于是显得乱纷纷。皮鞋的后跟,只顾高
  了,却不顾力学的原则,所以十有九又是歪的,踩高跷似的,颤颤巍巍。什么好东
  西都经不得这么滥的,不粗也要粗了。王琦瑶甚至觉得,如今满街的想穿好又没穿
  好的奇装异服,还不如文化革命中清一色的蓝布衫,单调是单调,至少还有点朴素
  的文雅。
  上海的街景简直不忍卒读。前几年是压抑着的心,如今释放出来,却是这样,
  大鼓大噪的,都窝着一团火似的。说是什么都在恢复,什么都在回来,回来的却不
  是原先的那个,而是另一个,只可辨个依稀大概的。霓红灯又闪起来了,可这夜晚
  却不是那夜晚;老字号,名字号也挂起来了,这店也不是那店了。路名是改过来了,
  路上走着的就更这人不是那人了。可再怎么着,薇薇也是喜欢这时代。有谁能不喜
  欢自己的时代?这本不是有选择的事情,不喜欢也要喜欢,一旦错过就再没了。薇
  薇又没接受过什么异端思想,她一招一式都是跟着这时代走的。这城市的人几乎全
  是跟着时代走的,甚至还有点跟着起哄。所以,那一股时代潮流就显得格外强劲,
  声势浩大。薇薇倘不是有王琦瑶时不时地敲打,不知要疯成什么样子了。她走到马
  路上济济的人群中,心里就洋溢着很幸运的喜悦,觉着自己生逢其时。她从橱窗玻
  璃里照见自己模模糊糊的身影,那也是摩登的身影。她心绪很好,所有的不高兴都
  是冲着母亲来的。在家生气,出了门又兴致勃勃。她就像是这城市马路的主人一样,
  最有发言权。她在马路上最看不得的是外地人,总是以白眼对待。在她看来,做外
  地人是最最不幸的命运。所以,除了对她的时代满意,薇薇还为她的城市很骄傲。
  她满嘴都是马路上的流行语,说回家王琦瑶一句不懂,但其中那一股粗俗气,是令
  她掩耳的。薇薇在马路上也是不吃亏的,谁要是踩了她的脚,可就了不得。踩她脚
  的要是外地人,就更了不得。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人们一般是不敢惹的。她们目
  中无人,不可一世,言语尖刻。但要是遇上一两个存心惹事的无赖之徒,那可就吃
  不了兜着走了。所以,她们往往是三个五个成行。要是有了男朋友,她们的神气就
  更逼人了,那才叫天不怕地不怕呢。
  薇薇这一代傲行马路的摩登女性比前边历代的都多了一个秉性,那就是馋。你
  细细看去,她们几乎一无二致的,嘴里全在咀嚼,脸上有享受的表情。她们的唇齿
  都异常灵巧,可将易碎的瓜子皮肉两分。她们的舌头也很灵光,能品出万种滋昧。
  她们的脾胃非常康健,一日三餐之外,还有着许多零碎负担,并且千奇百怪,回回
  给它出难题。其实,以前的小姐也馋,只是不好意思罢了,如今倒是实在多了。所
  以,这馋倒是给她们增添可爱的。电影院里,那哗哗剥剥老鼠吃夜食的声响,就是
  今天小姐们摩登的声音。今天的小姐倒都是不讲虚礼的,也不会做假,·有一点豪
  爽的脾气。你要能放下架子,忍着她们的冷脸,无须长久,只一会儿便能与她们做
  朋友,然后一起交流摩登的心得。这一代的摩登女性还有一个特征是闹。她们到哪
  里都有满腹的知心话似的,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好像喜鹊闹窝。她们大凡都有清脆
  的声音,又特别喜爱笑。她们知心话不爱在家里说,喜欢在户外说,有一半是叫人
  给听去的。她们的唇舌除了吃灵巧,说也很灵巧。昔日的娘姨也没她们嘴碎,拉得
  来家常。她们一边吃一边说的,倒亏得舌头忙得过来。不过她们说的大都不是要紧
  话,说过等于白说,没一句留得住的。今天的摩登小姐其实是有着一颗朴实的心,
  是乡下人的耿脾气,认准一条摩登的道路,不到黄河心不死。
  现在,交谊舞也时兴起来了,谁要是见过初兴舞会的那情景,一定会受感动。
  参加舞会的人们是那么害羞却执著,坚决同怕出洋相的心情作斗争。有时候,好几
  支舞曲都结束了,却没有一个跳舞的人。人们围着墙根坐了一圈,严肃而兴奋地凝
  视着空场子。一旦有人下去跳了,周围便爆发出笑声,笑声掩盖了羡慕的心情。这
  时候的舞会,一般都是单位里举办,要是想经常地参加舞会,必须在社会上有着较
  广泛的关系,渐渐地再联络起一些志同道合者。他们提着一只也是新兴的卡式录音
  机,找一间空房子,就可举行一场舞会。这种舞会是真正奔着跳舞而来的,不存在
  任何私心杂念,你只要看那踩着舞步的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