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节
作者:
翱翔1981 更新:2021-02-20 18:53 字数:4809
水。他心里很安宁,看着窗帘上的光影,什么都不去想的。
忽听有声音轻轻问道:要不要喝茶?他循声音望去,见是王琦瑶躺在房间那头
的床上,也醒了。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只见一个隐约的轮廓。程先生并不觉局
促,反是一片静温,他说:真是现世啊!王琦瑶不出声地笑了: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三个人一起把你抬到了沙发。他说:喝过头了,也是高兴的缘故。静了一下,王琦
瑶说:其实你是不高兴。程先生笑了一声:我怎么会不高兴?真的是高兴。两人都
不说话,月光又移近了一些。程先生觉着自己像躺在水里似的。过了很久,程先生
以为王琦瑶睡着了,不料却听她叫了声程先生。他问:什么事吗?王琦瑶停了一下,
说:程先生睡不着吗?程先生说:方才那一大觉是睡足了。王琦瑶说,你没明白我
的意思。程先生说:我很明白。王琦瑶就说: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笑了:
我当然明白的。王琦瑶就说:倘若明白,你说给我听听。程先生道:要我说我就说,
你的意思是,如今你我只这一步之遥,只要我程先生跨过这一步,你王琦瑶是不会
说一个“不”的。王琦瑶心里诧异这个呆木头似的程先生其实解人至深,面上却有
些尴尬,解嘲说:我自知是不配,所以只能等程先生提出。程先生又笑了,这时他
感到身心都十分轻松,几乎要飘起来似的,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就好像听着别人在说
话,说的都是体己的话。他说:要说这一步,我程先生几乎等了有半辈子了,可这
不是说跨过就跨过的,不是还有咫尺天涯的说法吗?许多事情都是强求不得的。王
琦瑶那边悄然无声,程先生不管她是否醒着,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像是把积攒
了十余年的话全一古脑儿地倒出来。他说他其实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并且想好就做
个知己知彼的朋友,也不枉为一世人生;可这人和人在一起,就有些像古话说的,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要说没有进一步的愿望是不真实的,要进又进不
了的时候,看来就只得退了。停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康明逊是孩子的父亲吧?
王琦瑶出声地笑了,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程先生倒反有些窘,说:随便问
问的。两人各自翻了个身,不一会儿都睡熟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第二天,程先生下了班后,没有到王琦瑶处,他去找蒋丽莉了。事先他给她往
班上打了电话,约好在提篮桥见面。程先生到时,蒋丽莉已在那里站着了,不停地
看表。分明是她到早了,却怨程先生晚了。程先生也不与她争辩,两人在附近找了
个小饭馆,坐进去,点好菜。那堂馆一转身,程先生便伏在桌上哭了,眼泪成串地
落在碱水刷白的白木桌面上。蒋丽莉心里明白了大半,并不劝解,只沉默着,眼睛
看着对面的墙壁,墙壁是刷了石灰水的,惨白的颜色。这时的程先生只顾着发泄自
己的难过,全然不顾别人是什么心情,即便是如程先生这样的忠厚人,爱起来也极
端自私的,也极其的不公平。在他所爱的人面前,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而到了爱
他的人面前,却无所顾忌,目中无人,有些像耍赖的小孩。也正是这个,促使程先
生来找蒋丽莉了。
蒋丽莉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他还在流泪,嘲笑道:怎么,失恋了?程先生的
泪渐渐止了,坐在那里不做声。蒋丽莉还想刺他。又看他可怜,就换了口气道:世
上东西,大多是越想越不得,不想倒得了。程先生轻声说:要不想也不得怎么办呢?
蒋丽莉一听这话就火了,大了声说: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吗?可不还有个蒋丽莉活着
吗?这蒋丽莉是专供听你哭她活着的吗?程先生自知有错,低头不语,蒋丽莉也不
说了。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程先生说:我本是有事托你,可不知道怎么就哭了起来,
真是不好意思。听他这话,蒋丽莉也平和下来,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程先生说:
这件事我想来想去只能托你,其实也许是最不妥的,可却再无他人了。蒋丽莉说:
有什么妥不妥的,有话快说。程先生就说托她今后多多照顾王琦瑶,她那地方,他
从此是不会再去了。蒋丽莉听他说出的这件事情,心里不知是气还是怨,憋了半天
才说出一句:天下女人原来真就死光了,连我一同都死光的。程先生忍着她奚落,
可蒋丽莉就此打住,并没再往下说什么。
王琦瑶等程先生来,等了几日,却等来蒋丽莉。她是下班后从杨树浦过来,调
了几部车,头发蓬乱着,鞋面上全是灰,声音嘶哑。手里提了一个网兜,装了水果,
饼干,奶粉,还有一条半新的床单。进门就抖出来,三峡瑶来不及去阻止,就刷刷
几下子,撕成一堆尿布。
15.“昔人已乘黄鹤去”
后来,王琦瑶也到蒋丽莉家去过。其时,她家已从新村搬出来,住在淮海坊,
离王琦瑶处只两站路。这天是星期天,把孩子哄睡了午觉,王琦瑶自己出来交付水
电费。看天气很好,时候也还早,就放慢脚步在马路上看橱窗。忽听有人叫她,见
是蒋丽莉,手里拿着一卷藏青布料,说要去找裁缝做一条裤子。王琦瑶拿过市料一
看,见是普通的人造棉,便说,这又何须找裁缝,她就能做。蒋丽莉说真的吗?那
就到你家去量尺寸吧。两人调头走了几步,蒋丽莉却停下脚步说:为什么不上她家
去量呢?王琦瑶不是还从来没去过她家。于是两人就再调头往淮海坊去。蒋丽莉家
住底楼一层,朝南两大间,再带朝北一小间,前边有一个小花园,什么也没种,只
是横了几根竹竿晾衣服。
墙壁是用石灰水刷的,白虽白,但深一块浅一块,好像还没干透。地板是房管
处定期来打蜡的,上足的蜡上又滴上了水,东一塌西一塌,也是没干透的样子。家
里的房门都是大敞着,且又房房相符,楼梯正在门口,人来人往,脚步纷沓,使她
家就像一条弄堂。尽管是这么南北通风,还是有一股无法散去的葱蒜味。已是十月
的天气,可几张床上都还挂着蚊帐,家具又简单,所以她家还像集体宿舍。家里用
了一个奶妈一个姐姨,两人站在后门口,面和心不利的表情,见有客人来,就随后
跟进房间,各站一隅,打量王琦瑶。两个大孩子七八岁的年纪,见了王琦瑶也是一
副莫测的神情,交头接耳,窃笑不已,然后煞有介事地进进出出。蒋丽莉的丈夫老
张不在家,墙上连张相片都没有,不知是个什么模样的人。蒋丽莉家也没报皮尺,
让佣人去邻居家借,两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一致说邻居家也不会有这样的东西。
只能找了团线,代替皮尺量了。王琦瑶心里记牢哪根线是裤长,哪根线是腰围或臀
围,小心地夹进布料,就说要走。蒋丽莉送她到门口,两个佣人也跟着。王琦瑶从
始至终都蒙头蒙脑的,不晓得天南地北,刚走出横弄,忽然身后冒出一声小孩子的
尖叫:阿飞!她一回头,便看见蒋丽莉那两个孩子逃跑的背影,心中更是惆然。
过了两天,蒋丽莉按约好的时间来拿裤子了。王琦瑶让她穿上试试,前后左右
都很合适,蒋丽莉很满意。王琦瑶却是不懂天都凉了,为什么还要做人造棉的裤子。
蒋丽莉说她喜欢人造棉的裤子,即便天凉了,也可以套棉毛裤来穿的。王琦瑶就更
不懂了,棉毛裤外面怎么能罩人造棉裤子。收好裤子,两人又坐着聊了会儿闲篇。
是晚饭以后,孩子自己在床上玩着布娃娃。王琦瑶给蒋丽莉倒了茶,端了一碟瓜子,
蒋丽莉却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王琦瑶这才知道她手指上发黄的斑迹原来是香烟熏的。
问她怎么学会抽烟了,蒋丽莉反问她要不要也抽一支,她说不要,蒋丽莉非让她抽,
两人推来让去,笑作一团,好像又回到做女学生的时光。王琦瑶最后还是不抽,蒋
丽莉只得自己点上一支。王琦瑶看她抽烟的姿势,不由想起她的母亲,便问她母亲
怎么样了。蒋丽莉说老样子,死抱住旧社会的一套不丢掉,自己苦恼自己。王琦瑶
又问她兄弟如何,她想起那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的少年。她从来没看清过他
的面目。蒋丽莉说也是老样子,不过总算自食其力,在中学教书,上班却是骑摩托
车来去的,反正她是看不惯。她那个家庭呀,真是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是这个时代
的旧箱底。王琦瑶觉着蒋丽莉的话也是将她捎带进去的,便有些不自在,话里有话
地问道,申请入党,让她王琦瑶这样的做证明人,能作数吗?蒋丽莉听了哈哈一笑,
然后向她解释了一通共产党的章法。王琦瑶听起来全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的,
听她说完,便又问了一句,如今有没有批准她的申请呢?这话问出,蒋丽莉的神情
便暗淡了一下。然后她宽容地笑了,是笑王琦瑶的无知,她更加耐心地解说道,这
申请是在一个漫长时期内进行的,需要不懈的坚持和无条件的信任,是带有脱胎换
骨重新做人的含义,这不是由谁来允诺你的,共产党不是救世主,而是靠自己救自
己,凭你的忠诚和努力。听她说着这些,王琦瑶恍您看见了那个对月吟诗的蒋丽莉,
不过那时吟的是风月,如今却是铁骨热血,有点献祭的味道。两种都带有夸张的戏
剧的风格,听起来总叫人不敢全信。但别人再是怀疑,蒋丽莉自己却是全心投入。
听她说完,王琦瑶便再无话可说了。
如今,蒋丽莉每过十天半月就会来王琦瑶处坐一坐,她对自己说是为了受人之
托。其实那只是一半。另一半是因为对旧时光的怀恋,这个怀恋甚至使她忽略了王
琦瑶是她的“情敌”这一事实。但这是她不能正视的情感。她是要与!日时光一刀
两断的新人。因为心中的矛盾,所以她在王琦瑶处总是带着生气的表情,好像是她
不情愿来,而不得不来。有时候她一言不发,王琦瑶问她什么,回答起来也是嫌恶
的样子。还有她比较和缓的时候,王琦瑶正与她闲聊,她却忽然间凛然起来,使人
陷入惶惑不安。她来总是使王琦瑶紧张,满心搜索着话与她说,一边准备着受她的
抢白,还要看她的冷脸。可是她内心里却并不讨厌蒋丽莉的来访,甚至还有几分欢
迎。于她来说,蒋丽莉也是旧时光的标记,王琦瑶是不排斥怀恋旧时光的。最要紧
的,也是最微妙的,是她在蒋丽莉面前,能持有一些胜利者的心情。她王琦瑶可说
是输到底了,可比起蒋丽莉,却终有一极不输,那就是程先生。仗着这个不输,对
蒋丽莉再忍让,也是不委屈的。因此,看上去是王琦瑶曲意奉承,内里却全是蒋丽
莉的退让,你说她能不气吗?论起来,王琦瑶是有些占了便宜卖乖,但也是可怜,
一无所有中的那么点便宜,能不让她炫耀炫耀?再说也不全是卖乖,蒋丽莉已经认
了输,让她气势上占个先,又有何妨?她们如此一进一退中,倒是有着至深的谅解,
甚至体贴,均是彼此不觉察的。
蒋丽莉的冷若冰箱里,却有一点和颜悦色,那是冲着王琦瑶的孩子来的。蒋丽
莉自己那三个都是男孩,就好像老张的缩版,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身上永远散
发出葱蒜和脚臭的气味。他们举止莽撞,言语粗鲁,肮脏邋遢,不是吵就是打。她
看见他们就生厌,除了对他们叫嚷,再没什么话说。他们既不怕她也不喜欢她,只
和父亲亲热。傍晚时分,三个人大牵小,小李大,站在弄堂口,眼巴巴地看着天一
点点黑下来,然后父亲的身影在暮色中出现,于是雀跃着迎上前去。最终是肩上骑
一个,怀里抱一个,手上再址一个地回家。而这时,蒋丽莉已经一个人吃完饭,躺
在床上看报纸,这边闹翻天也与她无关的。老张的母亲每半年就从山东老家来住一
段,帮着照看孩子,料理家务。这时候,蒋丽莉更成了局外人。老太太特别好客,
家里永远坐满了生人,有的是老家的亲戚,有的是隔壁的邻居。蒋丽莉昂然从他们
面前走过,彼此熟视无睹,那夹在人群里的三个男孩,更成了路人一般的。当她看
见王琦瑶的女婴,穿一身鹅黄色羊毛连衣裤,帽子下露出一缕柔软的额发,心里就
生出了喜欢。她伸出一根手指,抚了抚婴儿圆润的下巴,小脸上便绽开一个笑容,
真是如花盛开一般。婴儿总是能唤起温柔和纯净的心情,而人世是那么纷乱,蒋丽
莉又是乱麻中的一个结,多少的解不开理还乱。人其实都不是累死的,而是烦死的。
婴儿的世界却是简单的世界,当他们对我们笑的时候,那世界便打开了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