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
翱翔1981 更新:2021-02-20 18:53 字数:4856
自己找上了程先生的门。这段日子,程先生除了睡觉,几乎不在自己家里待,也不
知她究竟去了多少回,最后才把程先生在电梯里捉住的。她先是上楼,扑了一个空,
只得下楼,等电梯上来,不想电梯里正走出了程先生。两人迎面看见,又认识又不
认识,说是都变了,可又好像都没变,总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蒋丽莉穿着列宁装,
一条味叽裤,膝盖处鼓着包,裤腿又短了。脚上倒是皮鞋,却蒙了一层灰,眼镜上
也蒙灰似的,好像又加深了近视,一层一层旋进去,最深处才是两只小眼,眼里的
光,也是旋进深处的两小丛。程先生说:真是太巧了。蒋丽莉说:巧什么巧,你巧
也不是我巧。程先生被她这么一堵,不知说什么才好。蒋丽莉又说:早来你不在,
晚来你不在,中午来你也不在!程先生嘴里说对不起,心里却辩解:这不是在了吗?
一边开门让她进房间。是星期日的中午,他把王琦瑶安顿睡了午觉,临时想要洗澡,
就回来拿换洗衣服,不料碰上了蒋丽莉。蒋丽莉走进房间,站在翻卷着灰尘的阳光
里,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睛里那两丛充分明是怨气。程先生有些忐忑,心跳着,
还有些窘,想找些闲话说,可出口的却是:你找我有事吗?蒋丽莉又火了,说:没
事就不能来吗?程先生脸红了,赔着笑,说去给她泡茶,可热水瓶是空的,玻璃杯
蒙了垢,茶叶听则生了锈,打不开。蒋丽莉跟他到厨房,看他忙着烧水洗杯子,说:
简直像个鸡窝。转身走了回去。程先生忙完了,走出去,见她一个人站着出神。照
相间的布慢都已拉起,灯推在角落,台阶什么的布景推在角落,越加显得空荡荡。
程先生看着蒋丽莉的背影,不敢惊动她,又轻轻退到厨房去,守着那壶烧着的水。
时间好像停住了,只有那壶水一点一点响了起来,最后项起了壶盖。
程先生泡好茶走出去,见蒋丽莉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步子有
些像男人似的。程先生将茶放在作布景用的那张摇摇晃晃的圆桌上,两人一边坐一
个。程先生说:你先生好吗?蒋丽莉皱皱眉头说:你是在说谁?是说老张吗?程先
生就知道她男人是姓张,却不敢再问,转而问她的孩子。她也是皱眉,说孩子除了
吵还是吵,有什么好不好?程先生要想问她的工作,又觉着那是自己不配问的,把
话咽下,就再找不出什么话了。可他不说话,蒋丽莉也不愿意,说这么多年不见面,
就没什么要问的吗?程先生听她这么说,知道没道理可讲,反倒豁出去了,笑着说:
我看还是你问我答吧,反正我问什么都不对。蒋丽莉凶声说:谁说你不对了?脸色
却和缓了一些,那凶也是有几分做作的。程先生更抱定主意不问只答,蒋丽莉也没
了办法,不再逼他,低下头喝茶。窗外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很是悠扬。,房间里静
默着,却有一股温煦滋生出来。他们都在想过去的时光,虽是不无尴尬的人与事,
想起来也是温暖的。这人生说起来是向前走,却又好像是朝后退的,人越来越好商
量,不计较。蒋丽莉对程先生说:你倒是一切如旧,住的都是老地方。程先生有些
惭愧地低下头说:我是没什么追求的。蒋丽莉冷笑一声道:你怎么没追求?你很有
追求。程先生就不敢出声。停了一会儿,蒋丽莉问道:王琦瑶住在什么地方?程先
生惊异地说:你找她?蒋丽莉不耐烦地说: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程先生赶
紧说知道。蒋丽莉就站起来问:在哪里?马上就要去找似的。程先生也站起来说:
我正要去她那里,一起去吧,我们这几天还说到你呢!他神情跃然,也忘了回来是
要拿衣服去洗澡,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蒋丽莉还站在原地,看看他。
即便是隔了这么一段距离,程先生还是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幽怨。他好像觉着回到了
从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阵,互相都明白了对方的一个矢志不忘,
然后,一同走出房门。
蒋丽莉正在填写入党申请表格,个人履历里中学这一阶段,需一个证明人,她
就想到了王琦瑶。王琦瑶真是久远的事情了,想起来都是怀疑,一切像是杜撰,而
不是真实。这十多年来,她过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以她历来的狂热,接受
这生活里不堪承受的一面。从前放纵任性的冲动,这时全用在约束检讨自己。她的
积极性令她左右上下的人都感到跟不上。什么样的事情,她都要做得过头。她自知
是落后反动,于是做人行事就都反着她的心愿来,越是不喜欢什么,就越是要做什
么。比如和丈夫老张的婚姻,再比如杨树浦的纱厂。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有点
像演戏,却是拿整个生活作剧情的。她的入党问题很令党的组织头疼,她固然是革
命,可革命也不是这么革命法的。她几乎每半年要向组织写一份汇报,有点挖心控
肺的,用词造句也相当过火,即便是对组织,也有些肉麻了。一九六①年,这种狂
热病蔓延得很厉害,一般都有一顶小资产阶级的帽子,其实也难说是哪个阶级的,
各有各的病根,是连自己都不清楚的。
从大楼里出来,蒋丽莉和程先生就去乘电车,两人一路都无话,听着电车当当
地响。这好像是那千变万化中的一个不改其宗,凌驾于时空之上的声音。马路上的
铁轨也是穿越时间隧道的,走过多少路了也还是不改其宗。下午三点的阳光都是似
曾相识,说不出个过去,现在,和将来,一万年都是如此,别说几十年的人生了。
下了电车,穿过两条马路,就到了平安里。平安里的光和声是有些碎的,外面世界
裁下的边角料似的,东一点西一点,合起来就有些杂乱。两人走过弄堂,也是默默
无语。有一些玻璃窗在他们头顶上碰响,还有新洗的衣衫上的水珠滴在他们颈窝里。
走到后门口,程先生就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蒋丽莉的眼光落在钥匙上,忽然变得锐
利起来,待程先生发现,便迅速闪开。程先生稍有些窘,想开口解释什么,蒋丽莉
已夺路而进,走在了前头。王琦瑶已经醒了,却还睡在被窝里养神。房间里拉着窗
帘,有些暗,一时没认出蒋丽莉来,等她认出,蒋丽莉已走到她的跟前,低下头看
她。两人几乎是脸对脸的,眼睛就不动了。其实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却有十几年的
光阴从中关山飞渡,身心都是飘的,光和声则是倏忽而去。然后,王琦瑶从被窝里
坐起,叫了声“蒋丽莉”。蒋丽莉的眼睛一下子落在她拱在被子下的腹部,也是锐
利地一瞥。王琦瑶本能地往下缩了缩,反是画蛇添足。蒋丽莉的脸刷地红了,她退
后几步,坐到沙发上,脸朝着窗外,一言不发。房间里的三个人是在尴尬中分的手,
又是在尴尬中重聚,宿债末了的样子。窗帘上的光影过去了一些,窗下的嘈声也更
细碎了。蒋丽莉说要走了,那两人都不敢说留她的话,是自惭形秽,还是怕碰壁。
程先生将她送到楼下,再回到房间,两人都有些回避目光,知道蒋丽莉是误会了,
但这误会却有些称他们。动的意思。
晚上,两人各坐方桌一边剥核桃,听隔壁无线电唱沪剧,有一句没一句的,心
里很是宁静。他们其实都是已经想好的,这一生再无所求,照眼下这情景也就够了,
虽不是心满意足,却是到好就收,有一点是一点。他们一个负责砸,一个负责出六,
整的留着,碎的就填进嘴了。王琦瑶破例没有早早就瞌睡,腰酸也好些了,程先生
替她在椅子上垫了个枕头,问道:大约是什么时候生呢?王琦瑶掐指一算,竟就是
十天之内的事了。程先生不觉有些紧张,王琦瑶倒反过来安慰他,说做什么事情都
没有比生孩子自然的了,看这马路上有多少人便可明白。程先生说别的不怕,就怕
要生时身边没有人,无法送去医院。王琦瑶就说,这生孩子也不是立时三刻的事情,
说是要生,也须一天半天的。听她这么说,且还很沉着,程先生也定心了一些,停
了停又说,不知道这孩子是男还是女。王琦瑶说,希望是个男的。程先生问为什么。
王琦瑶说做女人太不由己了。两人就都沉默了。这是他们头一次提及这个未出世的
孩子,这是一个禁区性质的话题,双方都小心地绕开着。如今一旦说及,就好像克
服了一个障碍,有一些较深的情和义交流贯通,两人更亲近了一些。剥完核桃,已
是十点,王琦瑶让程先生走,等他下了楼,听见后门响过,才检查了门窗,洗漱就
寝。
长恨歌·第二部
第四章
14.分娩
这天,程先生下班后到王琦瑶处,见她脸色苍白,坐立不安,一会儿躺倒,一
会儿站起,一个玻璃杯碰在地上,摔得粉碎,也顾不上去收拾。程先生赶紧去叫来
一辆三轮车,扶她下楼,去了医院。到医院倒痛得好些了,程先生就出来买些吃的
做晚饭。再回到医院,人已经进了产房,晚上八点便生下了,是个女孩,说是一出
娘胎就满头黑发,手脚很长。程先生难免要想:她究竟像谁呢?三天之后,程先生
接了王琦瑶母女出院,进弄堂时,自然招来许多眼光。程先生早一天就把王琦瑶的
母亲接来,在沙发上安了一张铺,还很细心地准备了洗漱用具。王崎瑶母亲一路无
言,看程先生忙着,忽然间说了一句:程先生要是孩子的爸爸就好了。程先生拿东
西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喉头却硬着,待咽下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只得装没听见。王琦瑶到家后,她母亲已炖了鸡汤和红枣桂圆汤,什么话也没有地
端给她喝,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就当没这个人似的。过一会儿,就有人上门探望,
都是弄堂里的,平时仅是点头之交,并不往来,其时都是因好奇而来。看了婴儿,
口口声声直说像王琦瑶,心里都在猜那另一半像谁。程先生到灶间拿热水瓶给客人
添水,却见王琦瑶母亲一个人站在灰蒙蒙的窗前,静静地抹着眼泪。程先生向来觉
得她母亲势利,过去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楼下叫王琦瑶,她连门都不肯开,只
让老妈子伸出头来回话。这时,他觉着她的心与他靠近了些,甚至是比王琦瑶更有
了解和同情的。他站在她的身后,慑略了一会儿,说道:伯母,请你放心,我会对
她照顾的,说完这话,他觉着自己也要流泪,赶紧拎起热水瓶回房间去了。
过了一天,严师母来看王琦瑶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上门,早听娘姨张妈说,王
琦瑶有喜了,挺着肚子在弄堂里进出,也不怕人笑话。其时,康明逊和萨沙都销声
匿迹了似的,一个闭门不出,一个远走高飞,倒是半路里杀出个程先生,一日三回
地来。严师母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但自视对王琦瑶一路的女人很了解,
并不大惊小怪,倒是那个程先生给了她奇异的印象。她看出他的旧西装是好料子的,
他的做派是旧时代的摩登。她猜想他是一个小开,舞场上的旧知那类人物,就从他
身上派生出许多想象。她曾有几回在弄口看见他,手里捧着油炸臭豆腐什么的,急
匆匆地走着,怕手里的东西凉了,那油浸透了纸袋,几乎要滴下来的样子。严师母
不由受了感动,觉出些江湖不忘的味道,暗里甚至还对王琦瑶生出羡嫉。这时听说
王琦瑶生了,也动了恻隐之心,感触到几分女人共同的苦衷,便决定上门看望。王
琦瑶的母亲看出严师母身份不同,有一些安慰似的,脸色和悦了一些,泡来茶,一
同坐下聊天。程先生上班去了,就只这老少三个女人,互诉着生产的苦情。比起来,
王琦瑶多是听,少是说,因不是来路明正的生产,不敢居功似的。严师母和她母亲
却是越说越热乎,虽然是多年前的事情,一点一滴都不忘怀的。她母亲说到生王琦
瑶的艰辛,不觉触动心事,又红了眼圈,赶紧推说有事,避到炊间去了。留下这两
人,竟一时无语。婴儿吃足了奶已睡着,卷在蜡烛光里,也看不见个人形。王琦瑶
低头剔着手指甲,忽然抬头一笑。这一笑是有些惨然的,严师母都不觉有一阵酸楚。
王琦瑶说:严师母,谢谢你不嫌弃我,还来看我。严师母说:王琦瑶,你快不要说
这样的话了,谁嫌弃你了?过几天我去叫康明逊也来看你。听到这个名字,王琦瑶
把脸转到一边,背着严师母,停了一会儿才说:是呀,我也有好久没看见他了。严
师母心里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