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
翱翔1981 更新:2021-02-20 18:53 字数:4793
子还烫着嘴,汤水也饱满。又新沏了一道茶,“杜勒克”且从头来起。一晃眼一下
午又过去了。严家师母说:如今天短了,刚开始就结束,干脆,明天毛毛娘舅上午
就来,中午在这里吃饭,我让张妈烧个八珍鸭,是张妈的拿手菜,过年才烧的。毛
毛娘舅说:还是几年前,母亲在表姐这里吃过,回去就让烧饭的李大过来学,虽是
正传,也不如真经啊!严家师母说:是啊,说起来已有四五年了,那时亲戚走动得
还勤,现在都疏远下来,难得见一面,前天你来,我倒吓一跳,忽然间冒出个大人
了。又转向王琦瑶说:你不知道他小时的样子,西装短裤,白色的长筒袜,梳着分
头,像个小伴童,婚礼上专门牵新娘的礼服的。毛毛娘奥说:难道长大就讨嫌了?
严家师母不由神情黯淡了一下,说:人是不讨嫌,只是这一身衣服,左看右看不入
眼。毛毛娘舅穿的是一身蓝味叽人民装,熨得很平整;脚下的皮鞋略有些尖头,擦
得锃亮;头发是学生头,稍长些,梳向一边,露出白净的额头。那考究是不露声色
的,还是急流勇退的摩登。王琦瑶去想他穿西装的样子,竟有些怦然心动。严家师
母感慨了一会儿,三个人便散了。
再一日来,天下起了小雨,寒气逼人的,都添了衣服。午饭时,临时又添了一
个暖锅,炭火烧旺了,汤始终滚着,菠菜碧绿,粉丝雪白。偶尔的,飞出几点火星,
噼噼啪啪地响几声。半遮了窗户,开一盏罩子灯,真有说不出的暖和亲近。这是将
里里外外的温馨都收拾在这一处,这一刻;是从长逝不回头中揽住的这一情,这一
景;你安慰我,我安慰你。窗户上的雨点声,是在说着天气的心里话,暖锅里的滚
汤说的是炭火的心里话,墨绿的窗幔里,粉红的灯下,不出声都是知心话。王琦瑶
吃鱼吃出一根仙人刺,用筷子抹着,往下一抛,仙人刺竟站住了,严家师母便问许
了什么心愿,王琦瑶笑而不答。严家师母再追问,就说没有心愿。严家师母不信,
毛毛娘舅也不信。王琦瑶说:不相信就不相信,反正是没有。严家师母就说:你瞒
我,还能瞒他,毛毛娘舅可是会算命的。毛毛娘舅说,我不仅会算命,还会测字,
不信就给一个字。王琦瑶不给,严家师母说,我帮她给。四周看看,看到窗外正下
雨的天,随口说:就给个天字吧!毛毛娘舅用筷子蘸了汤,在桌上写个“天”,然
后把那两横中的人字头向上一推,说:有了,王小姐命有贵夫。严家师母拍起手来,
王琦瑶说:这字是严家师母给的字,贵夫也是她的贵夫,要我给,我偏给个“地”
字。毛毛娘舅说:“地”字就“地”字。也用筷头蘸了计水写了个“地”,然后从
中一分,在“也”字左边加个“人”字旁,说:是个“他”,也是个贵夫。王琦瑶
用筷头点着“地”字的那一边说:你看,这不是入土了吗?本是顺嘴而出的话,心
里却别的一跳,脸上的笑也勉强了。那两人也觉不吉祥,又见王琦瑶神色有异,便
不敢再说下去。严家师母起身喊来张妈给暖锅添水加炭,毛毛娘舅趁机恭维张妈的
八珍鸭,换过话题。等那暖锅再次滚起,火星四溅,王琦瑶才慢慢恢复过来。
喝了一会儿汤,王琦瑶缓缓地说:这世上要说心愿,真不知有多少,苏州有个
庙,庙里有个水池,丢一个铜板发一个心愿,据我外婆说,庙里的和尚全是吃这池
底的铜板,可见心愿有多少,可是,如愿的又有几个呢?这话题本已经避过不谈,
不料王琦瑶反倒又提起了,他们两个不知该接不该接,怔着。暖锅里的汤又干了一
些,突突地,想滚又滚不起来的样子。王琦瑶笑了一下,是笑自己的没趣,再接着
喝汤。窗上的天又暗了一成,压低了声似的,好叫人吐露心曲。停了一会儿,毛毛
娘舅说起一种扑克牌的玩法,叫作“吹牛皮”。“吹牛皮”的打法是:出牌的人将
牌覆在桌上,然后报牌,报的牌可能是假也可能是真,倘若同意他是真,那么便过
去,有不同意的就翻牌,翻出是真,翻牌的吃进,翻出是假,出牌的吃进,翻牌的
则可出牌。毛毛娘舅说:这牌虽然是叫“吹牛皮”,可往往却是不吹牛皮的人赢。
王琦瑶和严家师母都看着他,不知其中是什么道理。毛毛娘舅继续说:不吹牛皮的
人也许牌要脱手得慢一些,杂牌零牌只能一张一张地出去,但只要他不吹牛皮,这
牌总是在出,而不会吃进,对了,还有一点,他不吹牛皮,但也不要去翻人家的牌,
翻人家的牌也是有吃牌的危险;让别人去吹牛,去翻牌,吃来吃去的僵持不下,他
这边则一张牌一张牌的出了手。她们两个还是看着他,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若有所
悟道:你说的是打牌,其实是指的做人,对吗?毛毛娘舅只是笑,严家师母就说:
倘若是指做人,那未免过于消极,不如麻将来得周全:天时地利,再加上用心思,
缺哪样都不行,那十三只牌的搭配是很有讲究的,既是给人机会,也是限定人的机
会,等到一切都成功,却还要留一只空缺,等着牌来和;这真叫万事俱备,只欠东
风;这才是做人的道理。说起麻将,严家师母就来精神,她脑子里出现许多精彩的
和局,带有千钧一发之势的,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是多么令人激动啊!她对毛
毛娘舅说:要说牌,什么都抵不上麻将,那种西洋的纸牌,没什么意思,比如你教
我们的“杜勒克”,就是比牌大,谁大谁凶;你方才说的“吹牛皮”,也是把小牌
吹大牌,谁大谁凶,小孩子打架似的,又像是小孩子做算术,麻将才不是呢!它没
有什么大牌小牌,大和小全看你做牌,是看局面的,这就是做人了;人和人是怎么
比大小的?是凭年纪大小?还是比力气大小?都不是,凭什么呢?还要我说吗,你
们都是聪敏人。严家师母有些盆超似的,带了一股气。暖锅的汤干了,还硬要喝。
毛毛娘舅不服气,申辩说那纸牌里的技巧千变万化,并不是那么绝对,有相对的地
方,比如“吹牛皮”,方才只是简单地说,其实有更深的道理,有时明明知道报牌
是假,可也同意了,为的是也跟着把小牌当作大牌的打出去,大家其实心里都明白
都在吹牛,可为了小牌出手,也都不说。严家师母鄙夷地撇撇嘴道:这才是不讲理
呢!麻将可没有一点不讲理的地方,毛毛娘舅就有些不悦,说:如此高明的麻将,
怎么不设一个国际比赛?王琦瑶见这表姐弟俩竟有些真动气,又觉得好笑,又觉得
没趣,打圆场说:明后天,我请严家师母、毛毛娘舅吃晚饭好不好?我虽然不会做
八珍鸭,家常菜也还能烧几个,不知你(I给不给面子。
过了一天,王琦瑶下午就从严家回来,准备晚饭。这时,严家孩子的麻疹也出
完了,烧退了,身上的红点也退了,开始楼上楼下地淘气起来。王琦瑶事先买好一
只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盐水虾,剥几个
皮蛋,红烧烤夫,算四个冷盆。热菜是鸡片,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赌子炒蛋。
老实本分,又清爽可口的菜,没有一点要盖过严家师母的意思,也没有一点怠慢的
意思。傍晚,那两人一起来了,毛毛娘舅因是头次上门,还带了些水果作礼物。听
见楼梯上脚步声响,王琦瑶心里生出些欢腾。这是她头一次在这里请客,严师母便
饭的那几回当然不能算。她将客人迎进房间,桌上早已换了新台布,放了一盘自家
炒的瓜子,她觉得有点像过节。因为忙,还因为兴奋,她微微红了脸,脸上获一层
薄汗。她拉上窗帘,打开电灯,窗帘上的大花朵一下子跳进来。王琦瑶眼里有些含
泪的,要他们坐下,再端来茶水,就回到厨房去。她眼里的泪滴了下来,多少日的
清锅冷灶,今天终于热气腾腾,活过来似的。煤炉上炖着鸡汤,她另点了只火油炉
炒菜,油锅哗剥响着,也是活过来的声音。房间里传来客人说话声,这热闹虽然不
是鼎沸之状,却是贴了心的。
菜上桌,又温了半瓶黄酒,屋里便暖和起来。这两人都是赞不绝口的,每一个
菜都像知道他们的心思,很熨帖,很细致,平淡中见真情。这样的菜,是在家常与
待客之间,既不见外又有礼貌,特别适合他们这样天天见的常客。严师母不由叹息
一声道:可惜是三缺一啊!那两个都笑了。严师母不理会他们的好笑,四面环顾一
下,说:其实就是打麻将,又有谁知道呢?拉上窗帘,桌上铺块毯子,谁能知道呢?
她被自己的想象激动起来,说她藏着一副麻将,上等的骨牌,像玉似的。什么时候
打一回吧!王琦瑶说她不会,毛毛娘舅也说不会。严师母起劲地说:这有什么不会
的,简单得很,比“桥牌”、“杜勒克”都容易。毛毛娘舅说:怎么可能呢?“桥
牌”什么的不都是小孩子们做算术吗?严师母也笑了,不搭理他,还是自顾自地说
麻将的规则,人坐四面,东西南北,这才发现,终是三缺一,又泄了气,说这才叫
做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呢。那两个见她这般沮丧,就说着打趣的话。严师母也不回
嘴,由他们奚落,半天才说道:我真是为你们抱委屈,连麻将都不曾打过。说罢,
自己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毛毛娘舅说:既然这样地想,大家商量一下,怎样来
成全表姐,我可以找个朋友来的。王琦瑶说;严师母要不嫌弃,就在我这里好了,
就是地方小了些。严师母说:地方小不要紧,又不是开生日舞会。又问毛毛娘舅他
要找的人是否可靠。毛毛娘舅说:只要他来,就是可靠。她们一时没听懂,再一想
便懂了。事情看来十有九成了,严师母反倒不安起来,千叮嘱万叮嘱不能叫严先生
知道,严先生最是小心谨慎,人民政府禁止的事,他绝对不肯做,那一副麻将都是
瞒了他藏下来的。这两人便道:只要你自己不说。
说妥了打麻将的事,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一个盛了半碗饭,王琦瑶再端上汤,
都有些抱过头了,身上发懒,话也少了。王琦瑶撤去饭桌,热水擦过桌子,再摆上
瓜子,添了热茶,将毛毛娘舅带来的水果削了皮切成片,装在碟里。三个人的思绪
都有些涣散,不知想什么,说的话东一句西一句,也接不上茬。隔壁人家的收音机
里放着沪剧,一句一句像说话一样,诉着悲苦。这悲苦是没米没盐的苦处,不像越
剧是旷男怨女的苦处,也不像京剧的无限江山的悲凉。严师母说,王琦瑶这地方是
要比她家闹,可心里倒静了,她家正好反过来,外面静心里闹。王琦瑶笑着说:看
来在哪里都跑不掉一静一闹。毛毛娘舅注意地看她一眼,再环顾一下房间。房间有
一股娟秀之气,却似乎隐含着某些伤痛。旧床罩上的绣花和荷叶边,留连着些梦的
影子,窗帘上的烂漫也是梦的影子。那一具核桃心木的五斗橱是纪念碑的性质,纪
念什么,只有它自己知道。沙发上的旧靠枕也是哀婉的表情,那被哀婉的则手掬不
住水地东流而去。这温馨里的伤痛是有些叫人断肠的。毛毛娘舅没听见王琦瑶在叫
他,递给他一碗酒酿圆子,圆子搓得珍珠米大小,酒酿是自家做的,一粒种子也没
有。
约定的这天,七点钟,严师母先来,抱婴儿似地抱一个毯子卷,里面是一副麻
将,果真是白玉一般凉滑,不知被手多少遍地抚弄过,能听见嚼嘟的响。再过些时,
毛毛娘舅带了位朋友来了。因是生入,王琦瑶和严师母有些拘束,又是为那样的目
的而来,更不好说话。只有毛毛娘舅与他说笑,那人一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令她们吃了一惊。毛毛娘舅介绍他叫萨沙,听起来像女孩的名字,他长得也有几分
像女孩子:白净的面孔,尖下巴,戴一副浅色边的学生眼镜,细瘦的身体,头发有
些发黄,眼睛则有些发蓝,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她们心里狐疑,不知他是个什么来
历,谁也不提打牌的事,那两个也像忘了来意似的,尽是说些无关的事情,她们也
只得跟着敷衍。话说到一半,那萨沙忽然煞住话头,很柔媚地笑了一下,说:现在
开始好不好?这么突如其来,又直截了当,倒把她俩怔了一下,尤其是严师母,就
像抓赌的已经在敲门了似的,红了脸,张口结舌的。萨沙将桌上的毯子打开铺好,
把麻将扑地一合,牌便悄无声息地尽倒在桌上。于是,四个人东南西北地坐下了。
说是不会,可一上桌全都会的,从那洗牌摸牌的手势便可看出。那牌在手间发出圆
润的轻响,严师母眼泪都要涌上来的样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