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翱翔1981      更新:2021-02-20 18:52      字数:4812
  丽莉就用钢琴回答他,都不全会,又都会一两句,因此有求必应,两人都有了些兴
  致。钢琴边一站一坐的两个年轻男女,是这类客厅里最贴切的情景。王琦瑶在另一
  角的沙发上,看着他们,忽然发现她做主角的日于过去了。昨夜的那光荣啊!真是
  有些沧海巫山的味道。那钢琴是刺她耳的,还制她的心,是专挑她过木去的来。坐
  在钢琴前的蒋丽莉虽然姿色平平,可却很优雅,无形中与她拉开了距离,程先生也
  是有距离的。王琦瑶忽有些悲伤,这是大喜过后常有的心情。那大喜总是难免虚张
  声势,有过头的指望。王琦瑶望着落地窗外冬日的花园,丁香花枝纠成一团,解也
  解不开的。太阳却开始蓬勃起来,空气也爽利了,昨天的夜晚都已经按下不想了,
  是轻松,也是空落落。上海滩的事情就是这样,再大的热闹也是一瞬间。王琦瑶甚
  至想到,是该回家的日子了。这时,程先生回头说:王琦瑶,来唱一曲吧!王琦瑶
  不由心头火起,脸红着,却笑道:我又不是蒋丽莉那样的艺术人才,会唱什么?蒋
  丽莉还自顾自弹着琴,程先生则有些不放心,走过来提议:我们去看电影好吗?王
  琦瑶负气似地说;不去、程先生又说。我请二位小姐吃西念王琦瑶还是税不去,这
  回是将头扭过去,眼里含了泪的。程先生真是知心的体贴,。可正是这体贴,碰到
  了王琦瑶的痛处。;两人默默无语地坐着,蒋丽莉的琴声不再刺耳,是很柔和地揪
  心。
  这天以后,王琦瑶开始和程先生约会了。她对蒋丽莉说四名一己家。出了弄堂
  就掉了个头的。有两次,看完电影回来,夜已深了,没进门就听见蒋丽莉的琴声,
  在空旷的夜空广有点自吉省、语的意思。这些天,蒋丽莉重新拾起钢琴课,终于找
  到程先生一个喜欢似的,也为了倾诉心声。王琦瑶走上楼梯时,总蹑着手脚,可还
  是会被蒋丽莉叫住,要告诉她心中的感受。落地窗外有着大大的满月,也在抒发着
  感受。蒋丽莉找定了王琦瑶做她的知心,王琦瑶是逃不脱的。她曾经提出搬回家住,
  蒋丽莉听都不要听,说王琦瑶回去,她也跟回去,反正是不分离。蒋丽莉的感情总
  是夸张,可到底不掺假,王琦瑶不能不当真的。她想她虽然没有承诺程先生什么,
  可毕竟是侵占了蒋丽莉的机会,她要不知道蒋丽莉的心意还好,而蒋丽莉偏是第一
  个要让她知道。王琦瑶的感情不是从小说里读来的,没那么多美丽的道理,可讲的
  是平等互利的原则,有来有往,遵义守信。她心里对蒋丽莉抱愧,行动上便对她好
  过从前,把她当亲姐妹一般。有一回,蒋丽莉说:程先生最近怎么不来了,那若有
  所失的样子,使王琦瑶只得拒绝程先生的邀请,程先生只得再上门来。蒋丽莉大喜
  过望,王琦瑶自知是作孽,除此又无他法,只有一个念头在安慰她的良心,就是那
  个不承诺。这时候的王琦瑶就靠着这个不承诺保持着平衡。不承诺是一根细钢丝,
  她是走钢丝的人,技巧是第一,沉着镇静也是第一。
  这一天,程先生带着羞怯和紧张,向王琦瑶提出,再到他的照相间去照一次相。
  这请求里是有些含义的,倘若装不懂也可蒙混过去,要拒绝反倒是个挑明,水落石
  出了。王琦瑶要的就是个含糊,什么样的结论都为时过早。心里的企盼又开始抬头,
  有些好高骛远,要说也是叫程先生的一片痴心给宠出来的。程先生的痴心是集天下
  为一体,无底的样子,把王琦瑶的心抬高了。再去程先生的照相间,也是个礼拜日。
  前一天已经收抢过了,擦去了灰尘,梳妆桌上插了一束花,两朵玫瑰合一蓬满天星,
  另一角则立了一帧王琦瑶的小照。是那头一次来时照的,看上去,像比现在年轻好
  几岁,没有成熟的样子,其实不过就是前年。再看窗外,依然是前年的景色。这两
  年的时间,似乎只记在了王琦瑶的身上,其它均是雁过无痕。花和小照,都是欢迎
  的意思。尤其是那照片,竟是不由分说,不来也要来的味道,是老实人的用心,一
  不做,二不休的。王琦瑶总是装不看见。她略施脂粉就走出了化妆间,走到照相机
  前坐好,灯亮了。两个人共同地想起前年的那个礼拜日,也是这样的灯光,人却是
  陌路的人,是楼下那如蚁的人群中漠不相关的两个。如今,虽是前途莫测,却总有
  了一分两分的同心,也是世上难得。他们已有很久没有一起照相。可并不生疏,稍
  一练习便上了手,左一张右一张的。上午总是短促,时间在厚窗慢后面流逝,窗里
  总灯光恒常。两人也不觉得肚饥,没个完的。他们一边照相还一边扯着闲篇,许多
  趣事都是当时不觉得,过后才想起。他们先是说着两人都知道的事情,然后就各说
  各的,一个说一个听,渐渐就都出神,忘了照相。两人坐在布景的台阶上,一个高
  一个低,熄了灯,天光就从厚慢子外面透过来一些。程先生说他在长沙读铁路学校,
  听到日本人轰炸闸北便赶回上海,要与家人汇合。一路艰辛,不料全家已经回到了
  杭州,再要去杭州,上海却已宁静,开始了孤岛时期,于是就留下,一留就是八年,
  直到遇见了王琦瑶。王琦瑶说的是她外婆,住在苏州,门前有白兰花树,会裹又紧
  又糯的长脚粽,还去东山烧香,庙会上有卖木头雕的茶壶茶碗,手指甲大小的,能
  盛一滴水,她最后一次去苏州是在认识程先生的前一年。
  两个人由着气氛的驱策,说到哪算哪,天马行空似的。这真是令人忘掉时间,
  也忘掉责任,只顾一时痛快的。程先生接下去叙述了第一次看见王琦瑶的印象,这
  话就带有表白的意思,可两人都没这么看,一个坦然地说,一个坦然地听,还有些
  调侃的。程先生说:倘若他有个妹妹,由他挑的话,就该是王琦瑶的样。王琦瑶则
  说倘若他父亲有兄弟的话,也就是程先生的样,这话是有推托的意思,两个人同样
  都没往心里去,一个随便说,一个随便听。然后,两人站起身来,眼睛都是亮亮的,
  离得很近地,四目相对了一时,然后分开。程先生拉开窗慢,阳光进来了,携裹了
  尘埃,星星点点,纷纷扬扬在光柱里舞蹈,都有些睁不开眼的。望了窗下的江边,
  有靠岸的外国轮船,飘扬着五色旗。下边的人是如虹的,活动和聚散,却也是有因
  有果,有始有终。那条黄浦江,茫茫地来,又茫茫地去,两头都彬在天涯,仅是一
  个路过而已。两个倚在窗前,海关大钟传来的钟声是两下,已到了午后,这是个两
  心相印的时刻,这种时刻,没有功利的目的,往往一事无成。在繁忙的人世里,这
  似是有些奢侈,是一生辛劳奔波中的一点闲情,会贻误我们的事业,可它却终身难
  忘也难得。
  过了一天,照片就洗印出来了。这是完全打破格局的,因是边聊天边照相,虽
  木是张张好,却留下一些极为难得的神采,那表情是说到一半的话和听到一半的话,
  那话又是肺腑之言,不与外人说的。这照片是体己的照片,不是供陈列展览的。两
  人看照片是在咖啡馆里,他们看一张,笑一张,当时的情景和说话都历历在目,程
  先生就说:看你这样子!王琦瑶则笑:怎么会这样子!然后认真地回忆,终于想起
  了说:原来是这样啊!每一张都是有一点情节的。是散乱不成逻辑的情节,最终成
  了成不了故事,也难说。王传璃总算一张一张看完,程先生又让她翻过来看背面,
  原来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题了词的。有的是旧诗词,有的是新诗词,更多的是程先
  生自己凭空想的。是描绘王琦瑶的形神,也是寄托自己的心声。王琦瑶心里触动,
  脸上又不好流露,只能有意岔开,开了一句玩笑道:看上去倒像是蒋丽莉的作派。
  两人想起蒋丽莉,忽都有些不自在,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程先生问道:王琦瑶,
  你不会一直住在蒋丽莉家吧?这话其实是为自己的目的作试探,却触到了王琦瑶的
  痛处,她有些变脸,冷笑一声道:我家里也天天打电话要我回去,可蒋丽莉就是不
  放,说她家就是我家,她不明白,我还能不明白,我住在蒋家算什么,娘姨?还是
  陆小姐的丫头,一辈子不出阁的?我只不过是等一个机会,可以搬出来,又不叫蒋
  丽莉难堪的。程先生见王琦瑶生气,只怪自己说话不小心,也不够体谅王琦瑶,很
  是懊恼,又覆水难收。王琦瑶见程先生不安,也觉自己的脾气忒大了,便温和下来,
  两人再说些闲话,就分手了。
  然而,才过几天,王琦瑶搬出蒋家的机会就来临了,只是到底事与愿违,是个
  大家都难堪。有一天晚上,王琦瑶又不在家,蒋丽莉为了找一本借给王琦瑶的小说,
  进了她的房间。小说没找到,却在她枕边看到了那一些照片,还有照片后面的题词。
  程先生对王琦瑶许多明显的用心都为她视而不见地忽略了,这些照片却终于拨开迷
  雾,使她看清了真相。这其实也是长期以来存在心底的疑虑,有了一个突破口,便
  水落石出。这一真相摧毁了蒋丽莉的爱情,也摧毁了她的友谊。这两种东西都是蒋
  丽莉掏心掏肺对待的。因是一厢情愿,那付出便是加了倍的,不料却是这样的结果。
  13.李主任
  请王琦瑶出场剪彩的请柬,正是王琦瑶离开蒋家那天送到的。王琦瑶已坐了上
  三轮车,那老妈子将请柬送了过来。王琦瑶看见这广东女人脸上掩不住的喜色,知
  道自己走称了她的心。她想她何苦要去做那不相干人的眼中钉?无故地结了怨仇。
  蒋家母女都没有出来送她,一个借故去大学注册,一个借故头痛,这使王琦瑶的走
  带了点落荒而逃的意思。王闻瑶穿了一件短袖月牙白绸旗袍,一把折扇挡着初秋还
  有些暑意的阳光,蝉一声迭一声地叫,路上的树阴倒是秋色了。她心里茫茫然的,
  手里请柬也没兴致去拆。她没有告诉程先生发生的事情,这事很不好开口。她还是
  有点负气,故意要使自己处境凄惨,这才解恨似的。她一路出了宽阔的弄堂,院墙
  的丁香就像是起烟的,香雾缭绕,弄前的马路人车俱无,静得也是起烟的。王琦瑶
  拆开手里的信封,见是一家百货楼开张,请她去剪彩。这消息没怎么叫她兴奋,反
  有点稀奇,她想,她这个陆村用的三小姐,能为开业庆典增添什么彩头?想来也是
  一家不怎样的百货楼,请不到第一第二位,便让她到场敷衍罢了。这一日是灰心的
  一日,是告一段落的,事情是收场了,却还有许多善后工作。在末梢上的心情。
  王琦瑶到家正是午饭的时候,她推说已经吃过,便到亭子间里看书。亭子间是
  灰拓拓的,那种碱水洗过后泛白的颜色,墙和地都是吃灰的。王琦瑶的心倒格外的
  静,一动不动,看了一下午的书。傍晚时,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程先生,问她怎
  么突然回家了,他是去了蒋丽莉家才知道的;她说是家里有事,便回来了;程先生
  问是什么样的事,需不需要他帮忙;她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正是个借口罢
  了;程先生松口气似地,停了会儿却又问,是不是因为他那日说的话不合适,才突
  然决定;王琦瑶就反问,那天他说哪句话不合适,她怎么不知道;程先生倒不好说
  了,再停了会儿,就要上门来看她;她说刚到家,有些杂事,过两天再说罢,便放
  了电话。第二个电话是那家百货楼来的,请三小姐那天务必到场,届时会有汽车来
  接,庆典过后还有一个便宴,也请三小姐赏光,过后,也会有车送回府上。那人说
  话口气非常恭敬,也很急切,很怕她不去的样子。听过这两个电话,王琦瑶的心熨
  贴了不少,有点沉到底又浮起来的意思。本打算连晚饭也推托的,这时却一并吃了,
  还陪母亲捅了一阵子莲心,才上楼睡觉,一觉就到天明。
  剪彩那日,王琦瑶穿的是竞选决赛的第一套出场服,粉红缎旗袍,头发因为长
  了,也没剪烫,临时去理发店做了个略显老气的发誓。她心里也是敷衍,是对那长
  久的冷落的一个抗议。她想,他们怎么会记起了三小姐,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而她
  这不经意的装束却自有成功之处,粉红是对她号的颜色,娇嫩新鲜,发署是最合适
  她目前心情的发型,是新鲜里一点沧桑,而毕竟那十八岁的年轻是挡也挡不住的。
  一双皮鞋是新买的,白色的细高跟,将王琦瑶的身材拔高,玉树迎风的样子。王琦
  瑶从前门上的汽车,前后的窗户里,有一些眼睛在看,是一些很有洞察力的眼睛,
  什么都瞒不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