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1-02-20 18:35      字数:4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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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字和拉丁化〔1〕
  仲度
  反对大众语文的人,对主张者得意地命令道:“拿出货色来看!”〔2〕一面也真有这样的老实人,毫不问他是诚意,还是寻开心,立刻拚命的来做标本。
  由读书人来提倡大众语,当然比提倡白话困难。因为提倡白话时,好好坏坏,用的总算是白话,现在提倡大众语的文章却大抵不是大众语。但是,反对者是没有发命令的权利的。
  虽是一个残废人,倘在主张健康运动,他绝对没有错;如果提倡缠足,则即使是天足的壮健的女性,她还是在有意的或无意的害人。美国的水果大王,只为改良一种水果,尚且要费十来年的工夫,何况是问题大得多多的大众语。倘若就用他的矛去攻他的盾,那么,反对者该是赞成文言或白话的了,文言有几千年的历史,白话有近二十年的历史,他也拿出他的“货色”来给大家看看罢。
  但是,我们也不妨自己来试验,在《动向》上,就已经有过三篇纯用土话的文章〔3〕,胡绳〔4〕先生看了之后,却以为还是非土话所写的句子来得清楚。其实,只要下一番工夫,是无论用什么土话写,都可以懂得的。据我个人的经验,我们那里的土话,和苏州很不同,但一部《海上花列传》〔5〕,却教我“足不出户”的懂了苏白。先是不懂,硬着头皮看下去,参照记事,比较对话,后来就都懂了。自然,很困难。这困难的根,我以为就在汉字。每一个方块汉字,是都有它的意义的,现在用它来照样的写土话,有些是仍用本义的,有些却不过借音,于是我们看下去的时候,就得分析它那几个是用义,那几个是借音,惯了不打紧,开手却非常吃力了。
  例如胡绳先生所举的例子,说“回到窝里向罢”也许会当作回到什么狗“窝”里去,反不如说“回到家里去”的清楚〔6〕。那一句的病根就在汉字的“窝”字,实际上,恐怕是不该这么写法的。我们那里的乡下人,也叫“家里”作Uwao-li,读书人去抄,也极容易写成“窝里”的,但我想,这Uwao其实是“屋下”两音的拼合,而又讹了一点,决不能用“窝”字随便来替代,如果只记下没有别的意义的音,就什么误解也不会有了。
  大众语文的音数比文言和白话繁,如果还是用方块字来写,不但费脑力,也很费工夫,连纸墨都不经济。为了这方块的带病的遗产,我们的最大多数人,已经几千年做了文盲来殉难了,中国也弄到这模样,到别国已在人工造雨的时候,我们却还是拜蛇,迎神。如果大家还要活下去,我想:是只好请汉字来做我们的牺牲了。
  现在只还有“书法拉丁化”的一条路。这和大众语文是分不开的。也还是从读书人首先试验起,先绍介过字母,拼法,然后写文章。开手是,像日本文那样,只留一点名词之类的汉字,而助词,感叹词,后来连形容词,动词也都用拉丁拼音写,那么,不但顺眼,对于了解也容易得远了。至于改作横行,那是当然的事。
  这就是现在马上来实验,我以为也并不难。
  不错,汉字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但我们的祖先,比汉字还要古,所以我们更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为汉字而牺牲我们,还是为我们而牺牲汉字呢?这是只要还没有丧心病狂的人,都能够马上回答的。
  八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五日《中华日报。动向》。
  〔2〕 “拿出货色来看!” 是当时一些反对大众语的人所说的话。
  如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六日《申报》本埠增刊《谈言》发表的垢佛《文言和白话论战宣
  言》一文中说:“可否请几位提倡‘大众语’的作家,发表几篇‘大众语’的标准作品,使记者和读者,大家来欣赏欣赏,研究研究。”
  〔3〕 三篇纯用土话的文章 指《中华日报。动向》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二日所载何连的《狭路相逢》,十六、十九日载高而的《一封上海话的信》和《吃官司格人个日记》等三篇文章。
  〔4〕 胡绳 江苏苏州人,哲学家。他在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三日《中华日报。动向》发表《走上实践的路去——读了三篇用土话写的文章后》一文中说:“自然,何连高而二先生都是用汉字来写出土音的。然而单音的方块头汉字要拼出复杂的方言来,实是不可能的。我曾看见过一本苏州土语的圣经,读起来实在比读白话更难,因为单照字面的读音,你一定还得加一点推测工夫才能懂得。”
  〔5〕 《海上花列传》 长篇小说,题云间花也怜侬著。是一部叙述上海妓女生活的作品,书中叙事用语体文,对话用苏州方言。按花也怜侬是韩邦庆(1856—1894)
  的笔名;韩字子云,江苏松江人。
  〔6〕胡绳在《走上实践的路去——读了三篇用土话写的文章后》一文中说:“并且
  倘然一个人已经懂得这些汉字了,老实说他更必须读这种用汉字写出的土话文。譬如:“回到窝里向罢,车(按应作身)浪向,又一点力气都没……‘这一句话,让一个识字的工人看麻烦实在不小。他也许真会当作这人是回到什么狗’窝‘里去?实际上,反不如说:”回到家里去,身上,又一点力气都没’来得清楚明白了。“
  “莎士比亚”〔1〕
  苗挺
  严复提起过“狭斯丕尔”〔2〕,一提便完;梁启超〔3〕说过“莎士比亚”,也不见有人注意;田汉〔4〕译了这人的一点作品,现在似乎不大流行了。到今年,可又有些“莎士比亚”“莎士比亚”起来,不但杜衡先生由他的作品证明了群众的盲目〔5〕,连拜服约翰生博士的教授也来译马克斯“牛克斯”的断片〔6〕。
  为什么呢?将何为呢?
  不演还可,一要演,却就给施蛰存先生看出了“丑
  态“——”……苏俄最初是‘打倒莎士比亚’,后来是‘改编莎士比亚’,现在呢,不是要在戏剧季中‘排演原本莎士比亚’了吗?(而且还要梅兰芳去演《贵妃醉酒》呢!)这种以政治方策运用之于文学的丑态,岂不令人齿冷!“
  (《现代》五卷五期,施蛰存《我与文言文》。)
  苏俄太远,演剧季的情形我还不了然,齿的冷暖,暂且听便罢。但梅兰芳和一个记者的谈话,登在《大晚报》的《火炬》上,却没有说要去演《贵妃醉酒》。
  施先生自己说:“我自有生以来三十年,除幼稚无知的时代以外,自信思想及言行都是一贯的。……”(同前)这当然非常之好。不过他所“言”的别人的“行”,却未必一致,或者是偶然也会不一致的,如《贵妃醉酒》,便是目前的好例。
  其实梅兰芳还没有动身,施蛰存先生却已经指定他要在“无产阶级”面前赤膊洗澡。这么一来,他们岂但“逐渐沾染了资产阶级的‘余毒’”〔7〕而已呢,也要沾染中国的国粹了。他们的文学青年,将来要描写宫殿的时候,会在“《文选》与《庄子》”里寻“词汇”
  〔8〕也未可料的。
  但是,做《贵妃醉酒》固然使施先生“齿冷”,不做一下来凑趣,也使豫言家倒霉。两面都要不舒服,所以施先生又自己说:“在文艺上,我一向是个孤独的人,我何敢多撄众怒?”
  (同前)
  末一句是客气话,赞成施先生的其实并不少,要不然,能堂而皇之的在杂志上发表吗?
  ——这“孤独”是很有价值的。
  九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三日《中华日报。动向》。
  〔2〕 “狭斯丕尔” 即莎士比亚。严复《天演论。导言十六。进微》:“词人狭斯丕尔之所写生,方今之人,不仅声音笑貌同也,凡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情,又无以异。”
  〔3〕 梁启超(1873—1929) 字卓如,号任公,广东新会人,学者,清末维新运动的领导者之一。著有《饮冰室文集》。他在《小说零简。新罗马传奇。楔子》中说:“因此老夫想著拉了两位忘年朋友,一个系英国的索士比亚,一个便是法国的福禄特尔,同去瞧听一回。”
  〔4〕 田汉(1898—1968) 字寿昌,湖南长沙人,戏剧家,左翼戏剧家联盟领导人之一。他翻译的莎士比亚的《哈孟雷待》,《柔密欧与朱丽叶》两剧,分别于一九二二年、一九二四年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
  〔5〕见杜衡在《文艺风景》创刊号(一九三四年六月)发表的《莎剧凯撒传中所表
  现的群众》。参看本书《又是“莎士比亚”》。
  〔6〕 拜服约翰生博士的教授 指梁实秋,当时任青岛大学教授。
  他曾在北京《学文》月刊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四年五月)发表译文《莎士比亚论金钱
  》,是根据英国《Adelphi》杂志一九三三年十月号登载的马克思《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货币》一段翻译的。约翰生(S。Johnson,1709—1784),英国作家、文学批评家。
  梁实秋曾著《约翰生》一书(一九三四年一月出版),并多次推崇约翰生,如在《文艺批评论》一书中说他是“有眼光的哲学家”、“伟大的批评家”。马克斯“牛克斯”,是国民党政客吴稚晖谩骂马克思主义的话。
  〔7〕 施蛰存在《我与文言文》中说:“五年计划逐渐成功,革命时代的狂气逐渐消散,无产阶级逐渐沾染了资产阶级的‘余毒’,再回头来读读旧时代的文学作品,才知道它们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意思的东西。于是,为了文饰以前的愚蠢的谬误起见,巧妙地想出了‘文学的遗产’这个名词来作为承认旧时代文学的‘理论的根据’。”
  〔8〕 “《文选》与《庄子》”里寻“词汇” 参看本卷第450页注〔6〕。
  商贾的批评〔1〕
  及锋
  中国现今没有好作品,早已使批评家或胡评家不满,前些时还曾经探究过它的所以没有的原因。结果是没有结果。但还有新解释。林希隽〔2〕先生说是因为“作家毁掉了自己,以投机取巧的手腕”去作“杂文”了,所以也害得做不成莘克莱或托尔斯泰(《现代》九月号)。还有一位希隽〔3〕先生,却以为“在这资本主义的社会里头,……作家无形中也就成为商贾了。……为了获利较多的报酬起见,便也不得不采用‘粗制滥造’的方法,再没有人殚精竭虑用苦工夫去认真创作了。”
  (《社会月报》九月号)
  着眼在经济上,当然可以说是进了一步。但这“殚精竭虑用苦工夫去认真创作”出来的学说,和我们只有常识的见解是很不一样的。我们向来只以为用资本来获利的是商人,所以在出版界,商人是用钱开书店来赚钱的老板。到现在才知道用文章去卖有限的稿费的也是商人,不过是一种“无形中”的商人。农民省几斗米去出售,工人用筋力去换钱,教授卖嘴,妓女卖淫,也都是“无形中”的商人。只有买主不是商人了,但他的钱一定是用东西换来的,所以也是商人。于是“在这资本主义社会里头”,个个都是商人,但可分为在“无形中”
  和有形中的两大类。
  用希隽先生自己的定义来断定他自己,自然是一位“无形中”的商人;如果并不以卖文为活,因此也无须“粗制滥造”,那么,怎样过活呢,一定另外在做买卖,也许竟是有形中的商人了,所以他的见识,无论怎么看,总逃不脱一个商人见识。
  “杂文”很短,就是写下来的工夫,也决不要写“和平与战争”(这是照林希隽先生的文章抄下来的〔4〕,原名其实是《战争与和平》)的那么长久,用力极少,是一点也不错的。不过也要有一点常识,用一点苦工,要不然,就是“杂文”,也不免更进一步的“粗制滥造”,只剩下笑柄。作品,总是有些缺点的。亚波理奈尔〔5〕咏孔雀,说它翘起尾巴,光辉灿烂,但后面的屁股眼也露出来了。所以批评家的指摘是要的,不过批评家这时却也就翘起了尾巴,露出他的屁眼。但为什么还要呢,就因为它正面还有光辉灿烂的羽毛。不过倘使并非孔雀,仅仅是鹅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