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1-02-20 18:35      字数:4780
  黑熊饿得真瘦,几乎连动弹的力气也快没有了。自然,这是不能使它强壮的,因为一强壮,就不能驾驭。现在是半死不活,却还要用铁圈穿了鼻子,再用索子牵着做戏。有时给吃一点东西,是一小块水泡的馒头皮,但还将勺子擎得高高的,要它站起来,伸头张嘴,许多工夫才得落肚,而变戏法的则因此集了一些钱。
  这熊的来源,中国没有人提到过。据西洋人的调查,说是从小时候,由山里捉来的;大的不能用,因为一大,就总改不了野性。但虽是小的,也还须“训练”,这“训练”的方法,是“打”和“饿”;而后来,则是因虐待而死亡。我以为这话是的确的,我们看它还在活着做戏的时候,就瘪得连熊气息也没有了,有些地方,竟称之为“狗熊”,其被蔑视至于如此。
  孩子在场面上也要吃苦,或者大人踏在他肚子上,或者将他的两手扭过来,他就显出很苦楚,很为难,很吃重的相貌,要看客解救。六个,五个,再四个,三个……而变戏法的就又集了一些钱。
  他自然也曾经训练过,这苦痛是装出来的,和大人串通的勾当,不过也无碍于赚钱。
  下午敲锣开场,这样的做到夜,收场,看客走散,有化了钱的,有终于不化钱的。
  每当收场,我一面走,一面想:两种生财家伙,一种是要被虐待至死的,再寻幼小的来;一种是大了之后,另寻一个小孩子和一只小熊,仍旧来变照样的戏法。
  事情真是简单得很,想一下,就好像令人索然无味。然而我还是常常看。此外叫我看什么呢,诸君?
  十月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四日《申报。自由谈》。
  双十怀古〔1〕
  ——民国二二年看十九年秋
  史癖
  小引
  要做“双十”〔2〕的循例的文章,首先必须找材料。找法有二,或从脑子里,或从书本中。我用的是后一法。但是,翻完“描写字典”,里面无之;觅遍“文章作法”,其中也没有。
  幸而“吉人自有天相”,竟在破纸堆里寻出一卷东西来,是中华民国十九年十月三日到十日的上海各种大报小报的拔萃。
  去今已经整整的三个年头了,剪贴着做什么用的呢,自己已经记不清;莫非就给我今天做材料的么,一定未必是。但是,“废物利用”——既经检出,就抄些目录在这里罢。不过为节省篇幅计,不再注明广告,记事,电报之分,也略去了报纸的名目,因为那些文字,大抵是各报都有的。
  看了什么用呢?倒也说不出。倘若一定要我说,那就说是譬如看自己三年前的照相罢。
  十月三日
  中国红十字会筹募湖南辽西各省急振。
  中央军克陈留。
  辽宁方面筹组副司令部。
  礼县土匪屠城。
  六岁女孩受孕。
  辛博森伤势沉重。
  汪精卫到太原。
  卢兴邦接洽投诚。
  加派师旅入赣剿共。
  裁厘展至明年一月。
  墨西哥拒侨胞,五十六名返国。
  墨索里尼提倡艺术。
  谭延贻轶事。
  战士社代社员征婚。
  十月四日
  开幕。
  前进的,民族主义的,唯一的,文艺刊物《前锋月刊》创刊号准双十节出版。
  空军将再炸邕。
  剿匪声中一趣史。
  十月五日
  程艳秋登台盛况。
  卫乐园之保证金。
  十月六日
  诸君阅至此,请虔颂南无阿弥陀佛……
  大家错了,中秋是本月六日。
  查封赵戴文财产问题。
  鄂省党部祝贺克复许汴。
  取缔民间妄用党国旗。
  十月七日
  津浦全线将通车。
  平津党部行将恢复。
  法轮殴毙栈伙交涉。
  王士珍举殡记。
  冯阎部下全解体。
  湖北来凤苗放双穗。
  冤魂为厉,未婚夫索命。
  鬼击人背。
  十月八日
  八路军封锁柳州交通。
  安德思考古队自蒙古返北平。
  国货时装展览。
  哄动南洋之萧信庵案。
  学校当注重国文论。
  追记郑州飞机劫。
  谭宅挽联择尤录。
  汪精卫突然失踪。
  十月九日
  外部发表英退庚款换文。
  京卫戍部枪决人犯。
  辛博森渐有起色。
  国货时装展览。
  上海空前未有之跳舞游艺大会。
  十月十日
  叛逆削平,全国欢祝国庆,蒋主席昨凯旋参与盛典。
  津浦路暂仍分段通车。
  首都枪决共犯九名。
  林埭被匪洗劫。
  老陈圩匪祸惨酷。
  海盗骚扰丰利。
  程艳秋庆祝国庆。
  蒋丽霞不忘双十。
  南昌市取缔赤足。
  伤兵怒斥孙祖基。
  今年之双十节,可欣可贺,尤甚从前。
  结语
  我也说“今年之双十节,可欣可贺,尤甚从前”罢。
  十月一日。
  盖双十盛典,“伤今”固难,“怀古”也不易了。
  十月十三日。
  〔1〕 本篇收入本书前未能在报刊发表。
  〔2〕 “双十” 即双十节。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起义后,建立了中华民国,一九一二年九月二十八日临时参议院决定以十月十日为国庆节。蒋介石于一九二七年窃取政权后,仍以“双十”为国庆节。
  重三感旧〔1〕
  ——一九三三年忆光绪朝末
  丰之余
  我想赞美几句一些过去的人,这恐怕并不是“骸骨的迷恋”〔2〕。
  所谓过去的人,是指光绪末年的所谓“新党”〔3〕,民国初年,就叫他们“老新党”。甲午战败〔4〕,他们自以为觉悟了,于是要“维新”,便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看《学算笔谈》〔5〕,看《化学鉴原》〔6〕;还要学英文,学日文,硬着舌头,怪声怪气的朗诵着,对人毫无愧色,那目的是要看“洋书”,看洋书的缘故是要给中国图“富强”,现在的旧书摊上,还偶有“富强丛书”〔7〕出现,就如目下的“描写字典”“基本英语”一样,正是那时应运而生的东西。连八股出身的张之洞〔8〕,他托缪荃孙代做的《书目答问》也竭力添进各种译本去,可见这“维新”风潮之烈了。
  然而现在是别一种现象了。有些新青年,境遇正和“老新党”相反,八股毒是丝毫没有染过的,出身又是学校,也并非国学的专家,但是,学起篆字来了,填起词来了,劝人看《庄子》《文选》〔9〕了,信封也有自刻的印板了,新诗也写成方块了,除掉做新诗的嗜好之外,简直就如光绪初年的雅人一样,所不同者,缺少辫子和有时穿穿洋服而已。
  近来有一句常谈,是“旧瓶不能装新酒”〔10〕。这其实是不确的。旧瓶可以装新酒,新瓶也可以装旧酒,倘若不信,将一瓶五加皮和一瓶白兰地互换起来试试看,五加皮装在白兰地瓶子里,也还是五加皮。这一种简单的试验,不但明示着“五更调”“攒十字”〔11〕的格调,也可以放进新的内容去,且又证实了新式青年的躯壳里,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谬种”或“选学妖孽”〔12〕的喽罗。
  “老新党”们的见识虽然浅陋,但是有一个目的:图富强。
  所以他们坚决,切实;学洋话虽然怪声怪气,但是有一个目的:求富强之术。所以他们认真,热心。待到排满学说播布开来,许多人就成为革命党了,还是因为要给中国图富强,而以为此事必自排满始。
  排满久已成功,五四早经过去,于是篆字,词,《庄子》,《文选》,古式信封,方块新诗,现在是我们又有了新的企图,要以“古雅”立足于天地之间了。假使真能立足,那倒是给“生存竞争”添一条新例的。
  十月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六日《申报。自由谈》时,题为《感旧》,无副题。
  〔2〕 “骸骨的迷恋”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二日斯提(叶圣陶)在《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十九期发表过一篇《骸骨之迷恋》,批评当时一些提倡白话文学的人有时还做文言文和旧诗词的现象,以后这句话便常被引用为形容守旧者不能忘情过去的贬辞。
  〔3〕 “新党” 清末戊戌变法前后主张或倾向维新的人被称为新党;辛亥革命前后,由于出现主张彻底推翻清王朝的革命党人,因而前者被称为老新党。
  〔4〕 甲午战败 一八九四年(甲午)日本侵略朝鲜并对中国进行挑衅,发生中日战争。中国军队虽曾英勇作战,但因清廷的动摇妥协而终告失败,次年同日本订立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
  〔5〕 《学算笔谈》 十二卷,华蘅芳著,一八八二年(光绪八年)收入他的算学丛书《行素轩算稿》中,一八八五年刻印单行本。
  〔6〕 《化学鉴原》 六卷,英国韦而司撰,英国傅兰雅口译,无锡徐寿笔述。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出版。
  〔7〕 “富强丛书” 在清末洋务运动中,曾出现过“富强丛书”一类读物。如一八九六年(清光绪二十二年)由张荫桓编辑,鸿文书局石印的《西学富强丛书》,分算学、电学、化学、天文学等十二类,收书约七十种。
  〔8〕 张之洞(1837—1909) 字孝达,直隶南皮(今属河北)人,同治年间进士,清末提倡洋务运动的官僚之一。曾任四川学政、湖广总督、军机大臣。《书目答问》是他在一八七五年(光绪元年)任四川学政时所编(一说为缪荃孙代笔)。书中列有《新法算书》、《新译几何原本》等“西法”数学书多种。缪荃孙(1844—1919),字筱珊,江苏江阴人,清代藏书家、版本学家。
  〔9〕 《庄子》 战国时庄周著,现存三十三篇,亦名《南华经》。《文选》,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内选秦汉至齐梁间的诗文,共三十卷,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唐代李善为之作注,分为六十卷。
  〔10〕 “旧瓶不能装新酒” 这原是欧洲流行的一句谚语,最初出于基督教《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九章,耶稣说:“没有人把新酒装在旧皮袋里;若是这样,皮袋就裂开,酒漏出来,连皮袋也坏了。惟独把新酒装在新皮袋里,两样就都保全了。”“五四”新文学运动兴起以后,提倡白话文学的人,认为文言和旧形式不能表现新的内容,常引用这话作为譬喻。
  〔11〕 “五更调” 亦称“叹五更”,民间曲调名。一般五叠,每叠十句四十八字,唐敦煌曲子中已见。“攒十字”,民间曲调名,每句十字,大体按三三四排列。
  〔12〕 “桐城谬种”“选学妖孽” 原为“五四”新文学运动初期钱玄同攻击当时摹仿桐城派古文或《文选》所选骈体文的旧派文人的话,见《新青年》第三卷第五号(一九一七年七月)他给陈独秀的信中,当时曾经成为反对旧文学的流行用语。桐城派是清代古文流派之一,主要作家有方苞、刘大○,姚鼐等,都是安徽桐城人,所以称他们和各地赞同他们文学主张的人为桐城派。
  “感旧”以后(上)〔1〕
  丰之余
  又不小心,感了一下子旧,就引出了一篇施蛰存〔2〕先生的《〈庄子〉与〈文选〉》来,以为我那些话,是为他而发的,但又希望并不是为他而发的。
  我愿意有几句声明:那篇《感旧》,是并非为施先生而作的,然而可以有施先生在里面。
  倘使专对个人而发的话,照现在的摩登文例,应该调查了对手的籍贯,出身,相貌,甚而至于他家乡有什么出产,他老子开过什么铺子,影射他几句才算合式。我的那一篇里可是毫没有这些的。内中所指,是一大队遗少群的风气,并不指定着谁和谁;但也因为所指的是一群,所以被触着的当然也不会少,即使不是整个,也是那里的一肢一节,即使并不永远属于那一队,但有时是属于那一队的。现在施先生自说了劝过青年去读《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