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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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是不进球 更新:2021-02-20 18:33 字数:5000
我记得尹成曾经让太阳吹响军号,但那天夜里他没能让月亮吹响军号,也许他不想让月亮吹响军号,只是借月光察看军号是否已经洗濯干净,因为他后来把军号放到我的鼻子前,他说,你替我闻一闻,军号上还有没有血的气味?我忍着伤口的疼痛闻了闻军号,我说,有点腥味,军号是铜做的,铜本来就是腥的。尹成这时候突然古怪地笑了,他说,铜是腥的,可邱财的血是臭的,你没闻到什么臭味吧?我一时愣在那儿,然后我就听见尹成说,我把军号当武器了,我用军号把邱财砸死啦!
我以为尹成是在开玩笑,但我一转眼就看见一只白草帽挂在旁边的玉米秆子上,我知道那是邱财的草帽。我还看见王米地陷下去一块,里面好像躺着个人。我半信半疑地跑进玉米地,跑进玉米地我一脚踩到了邱财的一只手,一只软绵绵的像棉花一样的手。我尖叫着跳了起来,然后我拔腿就逃,但我可能吓糊涂了,我绕着水缸跑了几圈,最后还是撞到了尹成的怀里。尹成抱住我说,你看你这孬样,见了个死人就吓成这样,还想去当兵呢。
尹成那句话对我还是起了点作用的,后来我一直站在水缸后面,小心地与尹成保持着距离,正因为我没有逃跑,我听到了尹成本人对尹成事件的解释你知道尹成事件后来轰动了整个解放区,而人们在谈论这件事情时都会提到一个男孩,说只有那个男孩知道尹成为什么用军号砸死棉布商人邱财,那个男孩不是别人,那个男孩当然就是我。
就在那个炎热的七月之夜,就在税务所长尹成杀死棉布商邱财的现场,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盘问了事件的真相,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但出乎意料的是尹成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他把我的肺气炸了,尹成说,他就像一只苍蝇盯着我,他以为我免了职就跟他平起平坐了,他以为我不爱说话是让他抓着了把柄,他以为我躲他是怕他呢。
那你把他撵走不就行了?你干嘛要杀他?
我的肺气炸了。尹成说,我不想杀老百姓,可我压不下那股火呀,他硬要把他闺女塞给我呢,他把我当什么人了?夹镇的女人我一个也不要,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他的闺女。
你不要她就不要了嘛,他又不能把你们绑在一起,你干嘛要杀他呢?
他把我的肺气炸了。尹成说,他东拉西扯他说我那条裤衩,他来讹我呢,说要把裤衩交给政府。
他要交政府就让交呗,你就说是他把你的裤衩偷了,那不就行了?
那裤衩不说它了,你还小呢,说这些脏了你的耳朵。尹成说,我早猜到他会拿这事讹我,光为这事我也不会杀他。我不理他他还得寸进尺了,他又东拉西扯跟我说做棉布生意的难处,说他要借一笔钱去进货,我见他老用眼睛瞄那只钱箱就问他,你想跟谁借钱?他一张嘴就把我气炸了,他让我打开钱箱借钱给他呢,他把我的肺都给气炸了,他以为我犯了错误就会跟他勾结呢,他以为我是党的叛徒呢!
你别开钱箱,你不给他钱他敢怎么样,你不该杀他呀!
那会儿我还设想杀他,他要光站在那儿说,说到天亮我也不理他,尹成说,可他以为我不说话就是答应他呢,他把手伸到我裤子口袋里啦,他涎着脸在我口袋里摸钱箱的钥匙呢。
你不该把那钥匙放口袋里,你别让他在口袋里摸嘛。
我的肺给他气炸了,他一摸我我的火就直住头顶上蹿。尹成说,我警告他了,可他就是不怕我呀,他说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能白摸粉丽我就不能摸你,我说你再摸一下我就宰了你,他还是涎着个脸,他一点也不怕我了,他说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连枪都给镇长没收了,他说你连枪都没了还能把我怎么样,他一说到这事我就忍不住了,我的火蹿到头顶上,操起军号就给了他一下,我实在是忍不住啦!
你砸他一下他就死了?砸一下死不了的,你刚才也用军号砸我脸了,我怎么没死?
我不记得砸了几下。我在河南前线也用军号砸死过一个国民党兵,谁记得砸了几下呢?尹成突然蹲了下来,我看见他在黑暗中用手指擦抹着军号,军号在月光下反射出一圈幽幽的光,它的轮廓看上去那么美丽而又那么坚硬。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不说话水沟里的青蛙便聒噪起来,受惊的蚊群也趁机从玉米地里飞回来,我看见尹成在头顶上挥舞着军号驱赶蚊群,他说,这是什么鬼天气,热死人了,这么热的天逼你杀人呢。
你胡说,夹镇每年都这么热,我怎么没杀人?
这么热的天,我的脑袋都给热晕了。尹成说,要不是天热得你没办法,兴许我就不会砸他那么多下,兴许就砸一下教训他。
是你杀了他,你不能怪天热,我爷爷说他早就看出来了,他知道你会杀人。
我不想杀人。主要是心情太坏了,到夹镇这么多天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坏。尹成说,要不是心情太坏,兴许我下手不会那么狠,兴许他就不会死。
你不能怪心情,心情又不长手,心情不会杀人,是你用军号砸死人了。
我用军号砸死他了,尹成说,看见他咽了气我就犯糊涂了,以前我不知杀过多少敌人,他们的肠子粘在我身上我摔两下就继续往前冲,我从来没犯过糊涂,这回我却站在他身边犯糊涂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像个傻子似的,怎么会站在那儿犯糊涂?
你当然会犯糊涂,他是老百姓,他再坏你也不该杀他嘛。
我不该杀他。尹成说,我抬头看了眼天,天那么黑,我一下就明白了,我为什么犯糊涂了,以前我打仗杀敌人时太阳当头照着呢,以前我杀敌人时敌人的鼻孔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可这回什么也看不见,就看见他像条狗似的趴在地上,天那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一下子都想不起他是谁啦。
他是邱财,是粉丽她爹,你别忘了你还在他家喝酒呢,我不让你喝你偏要喝!
我把邱财给宰了。尹成说,现在我心里明镜似的,我不是犯错误,我是犯了罪啦,告诉你你也不懂,现在我的心反而落下来了,到夹镇这么多天,我的心一直没落下来,我的心一直跟着徐大脑袋他们走呢,现在好了,我的心反而落下来了。
你是干部,干部犯了罪会不会拉出去枪毙?
我正想这事呢,尹成说,他们要是把我枪毙在夹镇,那我就吃亏了,我可不愿意跟邱财换这条命,我正想一件好事呢,他们要是愿意让我死在战场上就好了,我尹成一条命起码得换回敌人十条命,他们要是让我死到战场上,那我死得也值啦……
尹成眼睛里闪烁的光点在黑暗中无比晶莹剔透,我怀疑那是一滴泪坏,找一直想弄清楚那是不是一滴泪,因此我突然跑过去用手背碰了碰尹成的眼睛,尹成抓了我的手使劲地捏了捏,我以为他会对我发怒,但尹成在那个夜晚把我当成了他的亲人,我没想到尹成会如此坦诚地承认那滴眼泪,你别碰它,别碰它,尹成捏住我的手说,我就是这点没出息,碰到个伤心事那尿滴子就滴出来了,怎么忍也忍不住,尹成捏住我句手使劲地晃着,他说,你以后别学我,男子汉大丈夫,一辈子别滴那尿滴子!
我从来不滴尿滴子!
我这么自豪地宣布着,突然发现尹成其实也有不如我的地方,我因此异常勇敢地走到玉米地里,绕着邱财的尸体走了几圈。我用食指碰了碰邱财的手,那只手像一个枯玉米棒子摊在地上。我突然想起夹镇人传人的一件事。说制铁厂厂主姚守山杀了人就把死人埋在玉米地里,我想尹成怎么这么苯,他为什么不把邱财埋在玉米地里呢?于是我朝尹成喊道,你怎么这么笨?把他埋到玉米地里,把他埋起来,谁也不知道你杀人呀。
尹成还站在水缸边,尹成在黑暗中穿好了裤子,他说,我不笨、我知道你在动什么鬼点子,可我不能埋他,我不能做这种事。
你怎么这么笨?埋了他你就逃,等别人发现你早到了前线啦!
要是我想这么跑早就跑了,可我就是不能这么跑,我是个革命干部,我是党的人,杀了人就逃,那我还怎么继续革命呢,革命只能向前冲,革命不能往后逃的。
说到革命我知道自己茫然无知,我不再说服尹成臧尸灭迹,但我总觉得有件事情该跟尹成谈一谈。后来我的目光一直盯着水缸边的军号,军号在那个炎热的夜晚发出一种奇妙的颤音,军号在那个炎热的夜晚好像快跳起来了,好像快奔跑起来了,好像快高声呐喊起来了,那只军号在黑暗中凝望它的号手,号手却凝望着夏夜的黑暗,无人吹奏的军号便自己吹响了,我听见了军号自己吹响的声音,你知道我想跟尹成谈的就是军号的事情,我想要那把军号,可我张口结舌地就是开不了口,我想要是尹成自己把军号送给我就好了,可那好像是不可能的。我正这么想着奇迹就发生了,我看见尹成拿着军号走到我面前,他的手像老人似的颤索着,他说话的声音也像老人一样颤索着,但每一句话我都听清楚了。尹成说,过一会天就亮了,天一亮我还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呢,还是把军号送给你,要不我死了也放不下心,还是把军号给你吧。
我正要去接军号奇迹就发生了,关于那把军号的奇迹你一辈子也不会相信,而我一辈子也没有想明白,那把军号滚烫滚烫的,比铁匠铺里的热铁还要烫上一百倍,告诉你你绝不会相信的,那把军号燃烧起来了!我惊叫着,眼看着那把军号在尹成手里慢慢泛红,军号之光由古铜色转为玻璃色,那把军号慢慢燃烧,最后像一团血红的篝火似的燃烧起来啦!
我像个傻子一样惊叫着,对着那把燃烧的军号束手无策,我记得尹成一次次把他心爱的军号往我怀里放,可我最后还是没有接住它,因为那时候我祖父打看一盏灯笼来找我了,我祖父在路上一声声地喊着我的名字,我觉得我真的像个傻子一样,我后来没有去接尹成的军号,却撒腿朝我祖父那儿跑过去了。
然后我听见了尹成最后的军号声,我朝我祖父跑过去时尹成吹响了军号,嗒嘀嘀嗒嗒嘀嘀嗒,军号声一响我跑得更快了,你知道听见军号声我总是跑得比马还快,我跑得比马还快,我觉得身边的空气呼呼地燃烧起来,整个夹镇也呼呼地燃烧起来啦。
第二天尹成从夹镇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尹成的去向,镇上的干部们肯定是知道的,但他们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镇长有一次亲自跑到我家来,向我问这问那的问了半天,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了。末了我问镇长尹成的下落,问他尹成会不会被枪毙,他却不肯告诉我。他不仅不告诉我,还不准我把尹成的事告诉别人。
我是尹成在夹镇唯一的朋友,尹成杀人的事我才不会乱说呢。让我头疼的是隔壁的粉丽,自从她爹死了以后她老是像个鬼魂一样跟着我。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她的眼睛肿得像只核桃,蓬头垢面地跟在我身后。我对她说,你别像个鬼魂似的跟着我,又不是我杀了你爹,粉丽的喉咙里就发出一声打嗝似的呜咽,她呜呜咽咽地说,告诉我尹成在哪儿,我要跟他说一句话,我只要跟他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粉丽要跟尹成说一句什么话,问题是我自己还想跟尹成再说句话呢,我想问他那天是我看花眼了,还是军号真的燃烧起来了。但我知道尹成不会回来了,不管是死是活,尹成终于离开了他讨厌的夹镇。尹成,我的朋友尹成,我所知道的最年轻的革命干部尹成,他再也不会到讨厌的夹镇来了。
我后来一直讨厌我的故乡夹镇。在别人看来这几乎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我觉得我可以解释这种厌恶的缘由,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也许与尹成有关。一个人总是对他童年时代的朋友满怀赤子之情,我相信我讨厌夹镇是因为夹镇断送了我与尹成的友谊,夹镇毁了尹成,也吹灭了我通往军旅生涯道路上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