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
卡车 更新:2021-02-20 17:58 字数:4763
如果不是有求於赫连贤宗,连冀压根就不想踏进皇宫半步。可事到如今,他思量再三,不得不回到自己最痛恨的地方,求见自己最不愿见的人。昨晚黄昏赶回自己在京城的王府落脚休憩,今天一早便入宫等著赫连贤宗退朝。
赫连贤宗也在看著连冀。只有在面对自己这个最欣赏的儿子时,朝堂上的帝王戾气才会完全被慈爱代替。此时的他,就如同个民间寻常人家的父亲,见到阔别多年的孩子归来,笑得欢畅,赐了座,又命宫女奉上茶水。
连冀却看也不看,仍站得直挺挺的,冷冷地道:“连冀这次回京,想请皇上颁旨,通令朝野寻找一个人。”
“坐下慢慢说。”赫连贤宗端起茶盏轻啜著,慢条斯理地笑道:“冀儿你难得回京,今天就陪父皇用了膳再回府。有什麽事情,席上再谈。”
连冀半点不领情,反而提高了声音,“不敢叨扰皇上,还请皇上立刻为臣下旨。”
赫连贤宗脸上慈蔼的笑容终於消失了,重重摔掉了手里的茶盏,瞪视连冀,声色俱厉。“放肆!你就是这样来求父皇的?”
周围的宫女太监见皇帝发怒,无不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出。唯听连冀发出声充满嘲讽意味的嗤笑。
“臣该死。皇上要是听不惯臣说话,尽可赐死微臣。”
“你!”男人腾地站起身,按在书案上的双手青筋毕露,显是气恼到极点,最後却又缓缓地坐回椅中,脸色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无奈更贴切。他疲倦地摇手,让御书房内的侍人都退了出去,才黯然问道:“冀儿,这麽多年了,你还在恨父皇吗?”
看著那张与自己酷似的面容浮现凄凉之色,连冀却只觉讽刺,冷笑道:“皇上这是明知故问。臣的生母,当年蒙皇上三尺白绫赐死,臣也险些被溺毙。皇上难道都忘了?”
(0。46鲜币)咒欲 第二部 4
赫连贤宗顿时像被人狠命打了一拳,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声音也沙哑了。“父皇当年是受奸人蒙蔽才会以为你娘不贞,与人私通怀上了你。冀儿,父皇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後悔。朕知道错怪了你娘,追封她为孝贞皇後,移葬皇陵。你不愿回京居住,父皇也不勉强你,赐你封邑良田。就连这赫连氏的天下,只等你肯认祖归宗,都将属於你。冀儿,你为什麽就不能原谅父皇?”
连冀别转头,冷然道:“臣这次入宫不是来听皇上忏悔的,皇上不必白费口舌。”
“我们父子两人,就非要到此水火不容的地步吗?”赫连贤宗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什麽也是枉然,他深呼吸,收起伤心神情,重露最初的从容气度,淡淡地笑:“既然如此,那也没什麽好说的。朕是绝不会下旨替你找那个云锦书的。”
连冀一震,没想到赫连贤宗竟已经知晓他的来意,更连云锦书的名字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随即想到必定早有人向皇帝通风报信。“是琴夫人回京後告诉皇上的?”
赫连贤宗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露出个莫测高深的笑容。“冀儿,父皇也是关心你。”他顿了顿,继而摇头道:“那个云锦书,听说本是盗匪出身。父皇怎能让个匪类和你在一起,辱没了朕的皇子。”
连冀强忍住怒气,僵著脸道:“和谁在一起,是臣的私事,皇上无须过问。臣只求皇上一道圣旨。”飞鸿山庄已被炸毁,除了贺昌等几个好手侥幸逃生,大部分手下均葬身火海。单凭他一己之力想从茫茫人海中再把云锦书找出来,无疑大海捞针。连冀犹豫挣扎之後,终於决心拉下颜面向璟帝求助。然而当真站到了赫连贤宗跟前,便根本压制不住满腹的怨恨,对赫连贤宗冷嘲热讽起来。
赫连贤宗这次倒没动怒,反而笑了笑:“既是私事,朕又何必多管?朕要管的,从来只有国事家事。”
连冀袖中的双手忍不住握紧,捏得骨节轻响。赫连贤宗只当没看见连冀黑眸里越来越盛的怒火,兀自笑道:“朕还有奏折要批阅,冀王请回。”
“啪”一声闷响,连冀一掌拍上书案,僵住了赫连贤宗的笑脸。
一条人影快如鬼魅掠进御书房,正是一直在外面值守的竺鸠,听到里面有异动急忙进来护驾,见状不由倒抽一口气。“冀王爷,你竟敢惊扰皇上?”
连冀目光冷绝,只紧盯赫连贤宗,根本不理竺鸠,反是赫连贤宗缓慢开口道:“竺鸠,退下。”
竺鸠不敢违抗圣意,只得垂首倒退出书房。
赫连贤宗面色已恢复如常,波澜不兴地道:“怎麽?你想杀父弑君?”
连冀薄唇紧抿,眼前的男人纵有千般不是,始终是他的生父。
他还按在书案上的手掌慢慢抬起了,露出个入木三分的清晰掌印。室内只闻他极力压抑的呼吸声,忽地,连冀後退几步,撩起衣摆跪了下去,一改先前强硬口气,肃容道:“儿臣知错,父皇恕罪。还请父皇降旨,为儿臣寻找云锦书。”
赫连贤宗不觉动容。多年来他对连冀赔尽笑脸,赏赐络绎不绝,也换不来连冀唤他一声“父皇”。如今为了个男人,他这心高气傲的儿子居然甘愿向他下跪,低头认输。
富贵荣华,江山社稷,在连冀心中,原来都比不上一个云锦书重要麽?赫连贤宗不想承认这个事实,溢出口的,却仅有一声苦笑。
“请父皇成全儿臣。”连冀再次相求。
“好。”赫连贤宗应得爽快,倒让连冀有些意外,惊喜地抬起头刚想谢恩,就听赫连贤宗道:“再过两天正是初一,朕要去宗庙祭祖。冀儿你随父皇同去,当著我赫连氏历代先祖的面,父皇要你认祖归宗,把名字补入皇籍。”
连冀心底一万个不愿意,但也知道自己倘若不答应,赫连贤宗绝不肯替他找人。当下俯首沈声道:“儿臣但听父皇安排。”
赫连贤宗满意地笑了。慈爱的目光背後,却闪动著几分冷酷锋芒。可惜连冀低著头,看不到。
云锦书一身白衣,站在庭院中,遥望天边一寸寸沈落的血红夕阳。
又一个夜晚即将降临。他无声叹,拖著铁链缓慢返回殿内。
已经在这个冷宫住了好几天。时间越长,他越是琢磨不透皇帝到底想怎麽处置他?难道就打算将他在这里软禁一辈子?
若能与世隔绝地活到老,对他来说,或许也算是种恩赐了罢。云锦书茫然笑,再度望向墙壁上那十几柄宝剑。
随手摘下一把,慢慢抽出,冷若霜雪的剑光立时盖过了室内烛光,剑气森森直扑面门,令肌肤隐约刺痛。微一挥动,顿生风雷之声。
他再拔出另几把,均是千金难求的利剑。
能配得上如此宝剑的人,又怎麽会蛰居在深宫内院?云锦书心潮起伏,猛听身後一声低咳,这才蓦然回神。
赫连贤宗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室内。他後面还跟著竺鸠和那个白发老太监。
见云锦书手里拿著柄宝剑,赫连贤宗面色变得很复杂,忽然道:“你也喜欢剑?”
“云某不懂武艺。”云锦书看到竺鸠手里已握住了柳叶飞刀,显然怕他行刺皇帝,不由好笑,把剑挂回墙上,平静地道:“我要是会武功,也不会被人囚禁了。”
赫连贤宗对墙上的那排宝剑凝视半晌,转而瞄向云锦书左脚的铁链,缓缓道:“你和冀王之事,朕都很清楚。云锦书,朕今天,就是来让你解脱的。”
解脱?!云锦书一怔,旋即醒悟,笑了。皇帝此来,是来送他这妖孽上路的。
帝王无情,当然不会留他苟活於世。他先前,果然还是把璟帝想得太善良了,以为皇帝只将他关押了事。
他开口,出奇地心平气和。“皇上想如何处死我都无所谓,云某只请皇上答应,莫将云某的死讯公诸天下。云某不想再让别人为我伤心,也不想再连累任何人。”
一向最疼他爱他的封大哥,如果得知他的死讯,多半会悲痛欲狂,设法替他报仇。可当今皇帝,绝非封大哥能惹的。
还有连冀……这个名字一经浮上心头,云锦书顿觉胸口仿佛被尖锐的针扎了上来。
他要是死了,那疯狂的男人,一定会崩溃。
眼眶内若有湿意,云锦书紧闭上双目,隔了好一阵才睁开。
赫连贤宗自始至终都在看著云锦书,点了点头。“朕自然也不想让冀王知道。你只管放心去。樊总管──”
“在。”老太监手托银盘,上面放著杯色泽金黄的酒水,走到云锦书跟前,面无表情,尖著嗓子道:“皇上仁慈,赐你全尸。还不快谢皇上?”
云锦书想笑,最终什麽也没说,平静地喝下了那杯酒。
(0。4鲜币)咒欲 第二部 5
杯盏落地,粉碎。
云锦书闭目,身躯慢慢地瘫软,躺倒在冰冷地面上。神情间格外安详,唇边甚至还凝固著一抹若有如无的微笑,如果不是灰白的脸色,会让人误以为他只是在沈睡而已。
赫连贤宗垂眸,深深凝视著云锦书的尸体,看了许久,许久,直至窗外一切景物都被夜幕吞噬。
烛光从暗红色的宫灯绢纱里透出,一晃一晃的,在长廊间移动。
连冀跟在照路的小太监身後,朝御书房走去。幽暗烛光映在他脸庞上,毫无笑容。
白天宗庙祭祖,他遂了璟帝的心意,叩拜过赫连氏列祖列宗,算是真正回归皇籍。回王府後就等著赫连贤宗颁旨,天色发黑仍迟迟不见动静。他沈不住气等到明天再找赫连贤宗质问,便连夜入宫。
转过个弯,前方火光明灭,几名太监抬著一个长条大箱子迎面走来。
连冀眼神锐利,一瞥看清那大箱子竟是口简陋的薄皮棺材,他皱了下眉,也没觉得奇怪。皇宫本就是藏污纳垢之所,天底下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死上个把人根本不算回事,也有可能是病死的宫奴。
倒是棺材旁一个满头白发的青年太监望见连冀,面色微变,须臾又堆上笑意,躬身道:“小人竺鸠,见过冀王爷。”
连冀常年不在京城,对宫中人事虽不太熟悉,也知道这几年来璟帝身边有两个最得力的心腹太监,一老一少都是白头,据说本是江湖人士,为避祸净身入宫,因为武功高强,行事谨慎,又曾在刺客手中救过璟帝,深得璟帝信任。
眼前这个青年太监白发如银,步履轻健,两边太阳穴微微鼓起,显见内功修为不弱,想必就是那两人中的一个。
他略一点头,随口问道:“这里面是什麽人?”
“回冀王爷,是个小杂役,得了怪病暴毙。”竺鸠低垂著头赔笑道:“小人还要赶著把棺材送出宫入葬,先行告退。”又恭谨地告了个罪,领著人匆匆离去。
连冀也没往心里去,加快步子走去御书房。
“冀儿,你来了。”赫连贤宗正坐在书案後批阅奏章,似乎早预料到连冀会来,含笑赐了座,道:“父皇知道你是为那道圣旨而来。君无戏言,既然父皇应承过你,明天早朝之上,自会下旨通令各州府郡县寻访云锦书。至於他的长相,冀儿你只管叫宫中画师画了,拓上多少份都成,父皇会让人发放各地。”
连冀听他安排得头头是道,进宫之初憋著的那股闷气全没了出处,一怔後才道:“谢父皇。”
赫连贤宗露出慈父的微笑:“你是朕的皇儿,想要什麽,朕都会给你。”他呷了口香茗,缓缓道:“冀儿,你既已归宗,从明天起,就来上朝议事。”
看到连冀脸色倏变,赫连贤宗不等他开口,抢先道:“父皇子嗣本就单薄,连你在内只得六个皇子。两个童年早夭,一个五年前校场围猎时坠马摔成了废人,一个三年前中秋之日,酒後失足溺水身亡,还有一个身体虚弱,成亲好几年,也没能开枝散叶。冀儿,我赫连家的江山重任,迟早得由你来挑。”
他说得动情,连冀却不为所动,冷冷地道:“父皇,儿臣可没与您约定要上朝议政,恕难从命。况且父皇正当壮年,後宫又妃嫔如云,再生几个皇子又有何难!”
赫连贤宗眼神里不禁透出几分狼狈。自从两个儿子接连意外伤亡後,他便担心起赫连氏的香火後继,开始频频纳妃,想老来得子。几年下来,却无一人怀胎。壮阳滋补的药物也服用了不少,仍不见效,他内心深以为耻。
被连冀一提,赫连贤宗忍不住恼羞成怒,想将连冀痛斥一顿,又不欲破坏好不容易才略有起色的父子亲情,最终忍下火气,道:“此事日後再说。”
“那儿臣就不打扰父皇了。”连冀此行目的既已达到,不再逗留,告辞出宫。
赫连贤宗坐在椅中,衣袖尚在微抖,兀自气得不轻。半晌才逐渐平复下来,忽地一笑,自言自语道:“冀儿,你斗不过朕的。”
赫连冀,注定要成为他的继任者。他有的是时间,慢慢驯服那个与他最为酷似却也最为桀骜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