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雨来不躲      更新:2021-02-20 17:41      字数:4773
  别再告了?既然告了,就破釜沉舟,豁出个鱼死网破!她和全家人连着给全国各大报纸、各大司法机关发出的告状的挂号信就有一百余封,平信就更不计其数。告!告杨家!
  父亲只好提前退休了。拿了二千元的退休费。还清了第一次进京告状借的九百元钱,其余的全部交给王欢茹。王欢茹带着这一笔沾有父亲体温的血汗钱,领着母亲,第二次进京!
  六
  五十多天过去了。一千多元打了水漂儿。这次告状还不如第一次收效大。王欢茹曾十几次到高级人民法院申诉:“你们说的话,发的信也不算,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谁能告诉她?
  她坐上西去的列车,怏怏归回她的工作单位,她哪里会料到,另一个意外的打击正在前面虎视眈眈地等待着她呢。
  丈夫离去了。家里的东西,除了剩下一张单人床的空床板和两把凳子以外,全部搬得空空如也。就连她换洗的衣服也没有留下一件。房间一下子显得空荡荡的,她一时觉得头晕目眩。
  他们是自由恋爱,自由结婚的。婚后,逐渐产生了矛盾和摩擦。王欢茹自弟弟死后,与丈夫的裂痕加深了。老公公与法院院长杨树芳是老关系,起初好言相劝:“欢茹呀,你不要再到处乱告了,人家是当官的。”王欢茹没有听,丈夫不大满意。以后,当王欢茹站在大十字中心,抖动着弟弟的血衣,向众人陈情哭诉时,丈夫的不满加重了:“你一个人在大十字张牙舞爪,丢尽了我们家的脸!”
  再以后,王欢茹第一次进京告状回来,没有得到丈夫的一点儿安慰,相反却是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半年多,他没有回家,把王欢茹和才三岁的女儿孤零零地抛在家中,独守空房,面对孤灯冷壁,与高原上刮来的干燥的寒风厮守相伴。
  一切,应该有个预料。可是,王欢茹没有往这样的坏处想。连自己的丈夫都可以和自己同床异梦,她还能相信谁呢?屋里,都搬空了,连墙上的画都摘掉了。甚至连铺在窗台上的瓷砖,一块块都被取了下来,一块块摔碎在地上。王欢茹的心也碎了。
  孩子,他不要,她要。抚养费,她一分不要。她只领到了一次性的补助损失费五十元,一分钱没剩,给小女儿买了两套衣服。刚结婚时,她曾向他家借了二百元买了辆风凰牌自行车。她攒齐了钱,抱着孩子去了他家一趟,把这二百元钱还给他。一切旧账便了结了。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家庭,却也像失去了羁绊,浑身轻松了。她不会退却。她还要告!为了弟弟!为了正义!为了一个最简单的真理!
  七
  当一个人把生死与荣辱都置之度外,弱小的心便会激起巨大的力量!凡是省里召开任何大的会议,或是中央来了任何首长,王欢茹都要带领全家去胜利公园,找他们告状。
  胜利公园的服务员几乎都认识了王欢茹,都格外同情她,也佩服她。只要是有会议召开,服务员都为她开放绿灯,让她进去,并且告诉她各代表团住在哪个房间。她便先进去观察一遍,认清房间,摸准时间,然后带领全家破门而入,不管人家是否正在开会,开会更好!她和年迈的父母,和姐姐,和大弟,“扑通”,全都跪在各位代表面前。她再把打印好的材料发给大家。最后,由她抖动着弟弟的血衣,向代表们控诉弟弟被害经过。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屈膝,心里的滋味是难以言说的。看着年龄比自己大三十岁的父母也给这么多人下跪,她心里更是如火焚烧。她想哭,又竭力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滚落出来。
  代表们无不义愤填膺。一个青春正茂的弱女子,若不是走投无路、哭诉无门,怎么会带领全家人跑到这里跪告呼冤?但有一分天理良心的人,都感动了。
  在这期间,王欢茹一家又一连进京告了两次状。前后四次,车费、房费,北京东西又奇贵,前后已经花了近八千元。卖掉了一辆凤凰车,两块准备给弟弟娶亲用的英纳格手表,还有一台星球牌收录机和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家里家外,值钱的东西就是这些了。该变卖的,都送进了委托商店。父亲因此事患了胆囊炎和高血压,母亲得心绞痛。王欢茹一家为了告状,真真是闹得家破人亡。立在北京新华门前,她真想冲着飞驰的小轿车奔过去,给他们跪下来,拦车告个御状。细想想,她压下了心头的火。她告诫自己要冷静。这毕竟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影子再黑再大,阳光一出来了,就会没有了。
  就在王欢茹和她的全家呼天抢地耗费精力与财力四处告状期间,她告的对手——凶手杨小民,这个没学过一天医的人,竟穿起白大褂,在监狱里大摇大摆地当上大夫。而他家竟派小车几次把他从狱中接回家中去住。仿佛是为了嘉奖,他的父亲杨国英却连升三级工资,连提两级职务:一下子从省办公厅副主任升为正主任,继而又荣任省委副秘书长。
  八
  从什么时候,也许,从那个时候,1983年,全家进京第四次告状之后?……
  在西宁的街头,王欢茹意外碰见了市武术队的一位教练员。十几年前,王欢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曾经是市体委业余体校的小乒乓球队队员。到体委训练时,她常常见到他,他比自己大十岁,那时候,她管他叫叔叔。
  “欢茹,听说你弟弟被害了。我以前见过你弟弟,真太惨了!”
  伫立在街头,风柔和阳光柔和。教练员同情地说,话也分外柔和。想尽力安慰她。他们两人闲谈起来。几乎是无意之中,教练员问起她:“你家里现在好吧?”
  “家?”王欢茹叹了口气,“我已经离婚了,带着个小女儿。”
  教练员也感叹一声:“哟!我也离婚了!”
  他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十五,一个十三。王欢茹望了一眼他。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的目光流露出深深的悲哀与同情。
  同情的心和同样的命运,有时是一面斜坡,能使感情急剧下滑。
  他们结婚了。
  第二年,1984年8月,王欢茹第五次进京告状,他和她一起上路了。身旁多了一个会武术的男人,壮了她的胆,如同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为她遮下浓密的树荫。她借了二百元,他借了二百四十元,两人又带上这个月刚刚发下来的工资。小女儿,她把她放在父母那里。两个男孩子,他托付给运动员替他照料。有着心心相印的感情,告状再苦,也有了甜味。
  连续十天,白天到处找,找最高人民法院,找检察院,找中纪委……像上紧发条的钟,在不停地奔波。真是太累了!太累了!晚上,他对她说“今天,我陪你到景山公园坐坐,松弛一下!”他们去了。八月的星空下晚风送来醉人的花香和游人们的欢声笑语,——交织起来,化作温馨而湿润的氤氲,在他们四周弥漫着。呵,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这个世界原本就应该这样美好!为非作歹的人,日子是不会长久的。
  九
  1984年11月,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同志发现了这桩案情。这里,应该指出,在王欢茹一家人背后,有无数正义的人在做他们坚强的后盾。新华社、中国青年报和光明日报的记者便是这其中的几员力将,为他们写了报告。尤其应该指出的光明日报驻青海记者站记者陈宗立同志,从1980年起,顶着种种压力,仗义执言,曾连续三次向中央写下报告,为王家呼冤呜屈。胡耀邦为此有十六个字的重要批示,一针见血,——封建主义,家族关系,官官相护,徇情枉法。中央派出调查组前往青海。结果,有如秋风扫落叶,原省委一再鼓吹的此案没有官官相护、徇情枉法的论调,不战自溃。
  王欢茹,茹苦含辛,你的状终于没有白告!
  1985年7月31日,在西宁火车站前召开了万人公审大会,当场把凶手杨小民绑赴刑场,立即处决。当刑车从人群中驰过的时候,王欢茹怎么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她任其流淌,并燃放起一挂鞭炮。当鞭炮噼噼啪啪炸响之后,人群中又响起许多挂鞭炮。那是众人难以压抑的心声!王欢茹回过头寻找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这篇报告文学,只记录了王欢茹五年多告状始末。至于这桩案子背后种种徇情枉法、官官相护,现正在调查中。在这里,我只想告诉那些人:人民,并不是一面可以任意摆布的旗子,用的话就把它挂起来,不用了,就把它卷起来。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
  
  Number : 4100
  Title :罗丹塑雨果像
  Author :郑锡平
  Issue : 总第 58期
  Provenance :艺术世界
  Date :1985。5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如果他能原谅宽容别人的冒犯,就证明他的心灵乃是超越了一切伤害的。——培根
  1880年初夏的一天,罗丹从巴黎格纳内尔大街夏宠蒂埃夫人那豪华的沙龙里回到自己在塞夫勒的工作室以后,心里一直忧郁不乐。他没有想到在这次聚会中,当众受到了法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作家维克多·雨果的奚落。——当雨果的好朋友马拉美,把初出茅庐的罗丹介绍给已经是八十岁的德高望重的雨果时,罗丹立即被雨果那充满激情的脸庞,深深凹陷着的眼睛。丰厚的微笑着的嘴唇以及那布满着皱纹的面容所迷住了。他极想为雨果塑像,这种欲望简直难以抑制。想了好久,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创作冲动,冒昧地向雨果提出了这个请求。然而,他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想法以及他的那种惴惴不安的神态,马上就使雨果感到反感。“对不起,你塑的那个《约翰》只是个农夫,可我是一个作家。我的胸像已经够多的了,我不愿意让你那双并不灵巧的手再把我现在的那副老态龙钟的形象塑下来,去留给后人”。雨果十分冷淡地说。
  “雨果的行为简直像一条狂妄的狗!”罗丹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他发誓这一辈子决不再和雨果打任何交道。
  一年过去了。这一年,罗丹的雕塑艺术更加成熟了,他现在正在全力以赴地雕塑那尊传世之作《地狱之门》。然而,雨果的好朋友马拉美又来找他了。他这一次是受德鲁埃女士——一位曾经是巴黎著名的美人,五十年如一日地默默地爱着已有妻室的大作家雨果,而如今却已经被癌症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妇人的委托,请求罗丹帮她偷偷地雕塑一尊雨果每日白天在病床边探视她时的头像。“这样我就会感到每一个白天和黑夜里,雨果都和我生活在一起了。”德鲁埃女士喘着气,悲哀地说着。
  罗丹没有吱声,但他的内心已经被德鲁埃女士那种纯洁的爱情和她那五十年未能如愿的悲剧性的牺牲而感染了。是的,德鲁埃女士那满头的白发和哀怨的目光,老态龙钟的神态和已经丧失殆尽的芳韵都在告诉罗丹,爱的悲剧才是人生的最大悲剧。望着她那一往深情的目光,罗丹默默地点了点头。德鲁埃女士的痴情,已经使他推翻了一年前在夏庞蒂夫人的沙龙里当众受到雨果奚落时所立的誓言了。
  罗丹遵约每天都按时来到德鲁埃女士卧室右侧的一个壁龛里。他把工作间就放在壁龛里,在这里他可以很清楚地观察到雨果的种种神态而不被雨果发现。这是罗丹自开始搞雕塑创作以来所接受的最难创作的头像。因为他只能用铜版雕刻去画出雨果头像的草图,却不能用手去触摸他的雕塑对象,从而不能准确地核实出他的骨骼结构。然而,由于德鲁埃女士的精心配合——她尽可能地瞒着雨果并拒绝躺到病床上去休息;她让雨果为她讲述当天的新闻,并戴着眼镜为她朗读他新作的充满着激情的诗歌;她还请雨果喂她吃药并陪她进餐,从而使藏在壁龛里的罗丹尽可能地从多侧面去了解雨果的超乎寻常的神态、感情和毅力。终于,罗丹经过了一个月的努力,用胶泥塑成了两个粗糙的雨果头像。但是这一个月的时间使德鲁埃女士身体迅速地垮下来了。为此,罗丹建议她休息一段时间以后再工作。“没有必要停下来,先生。”她挣扎着说道,“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多么希望这两个泥像中的一个能开始陪伴我呀。先生,把这尊泥像塑成铜像你还需要多少时间……”
  “几个星期……不,只要十天就够了……”罗丹尽可能地安慰着德鲁埃女士。由于激动,他的语音也有些颤抖了。
  “十天……啊,谢谢你!先生,抓紧工作吧,我能坚持到那一天的……”德鲁埃女士困乏无力地笑着,没过多少时间就晕过去了。
  德鲁埃女士终于没有等到铜像完成的那一天。在临终的时候,罗丹在壁龛里最后一次地看到了在手忙脚乱的医生后边站着的、充满着悲伤和凄苦的雨果那默默无言的神态。他的心灵又一次颤抖了,他完全地被雨果——这位反对第二帝国的精神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