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双曲线      更新:2021-02-20 17:36      字数:4751
  谈什么呀道连气咻咻地叫道,腾地坐到了沙发上。希望不要谈我,今晚我讨厌自己,很想变成另外一个人。
  就是谈你自己,霍尔华德带着严肃深沉的嗓音说,而且我必须同你谈,只用你半小时。
  道连叹了口气,点燃了一支香烟。半小时!他咕哝着。
  我同你谈,不是来求你什么的,道连,完全是为了你好。我想你该知道,在伦敦人家都在说你的坏话,很可怕的话。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爱听关于别人的丑闻,对我自己的却不感兴趣。这些丑闻毫无新意。
  你一定得感兴趣,道连。每一个有身份的人都对自己的好名声感兴趣。你不希望人家把你说成堕落的恶棍。当然你有你的地位、财富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但地位和财富并非就是一切。告诉你吧,我根本不信这些谣传,至少我见到你时不相信。罪恶这东西是写在脸上的,无法加以掩盖。人们有时说起秘密犯罪,其实那并不存在。一个无耻之徒犯了罪,就会显示在嘴巴的线条上,下垂的眼睑上,甚至他的手型上。有人我不提他的名字啦,反正你认识他去年来找我替他画像。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当时也没有听人说起过,尽管后来听到了一大堆。他出了个大价钱,被我拒绝了。他手指的长相有些让我讨厌。现在我知道了,当时我的猜想是对的,他过着腐朽的生活。可是,你,道连,凭你那纯朴明朗、天真烂漫的面容,无忧无虑、美妙无比的青春,我就不相信那些说你的坏话。可是我很少见到你,现在你也不到我的画室来了。我要离开你的时候,听到了这些叽叽咕咕的坏话,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道连,究竟为什么像伯维克公爵这样的人看你一进门就要离开俱乐部究竟为什么伦敦那么多上等人不上你家,也不邀请你去他们的家里斯特夫利爵士是你过去的朋友,上周我在一个饭局上碰到了他。谈话间,说起你有袖珍画像拿到达德利去展出,提到了你的名字。斯特夫利噘起嘴说,也许你有很好的艺术品位,但像你这样的人,心地纯洁的姑娘不应当允许同你交往,贞洁的女人不该跟你坐在一个房间里。我提醒他我是你的朋友,并问他用意何在。他同我说了,而且就当着大家的面。那实在可怕!为什么你跟年轻人交朋友,给他们带来了致命的后果呢那个在皇家禁卫军服役的孩子自杀了,而你是他的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还有亨利?艾什顿爵士,声名狼藉地离开了英国,而你跟他是形影不离的。艾德里安?辛格尔顿和他可怕的下场是怎么回事呢肯特勋爵的独生子和他的遭遇又是怎么回事我在圣詹姆斯大街碰到了他父亲,他似乎被耻辱和伤心压垮了。还有年轻的珀思公爵呢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还有哪一个上等人愿意同他往来
  行啦,巴兹尔。你谈论的事,你根本就不知道,道连?格雷咬紧了嘴唇,以极度轻蔑的口吻说。你问我,为什么我一进门伯维克就走掉,那是因为我对他的生活了若指掌,而不是因为他知道了我什么。血管里流着那样的血,他的历史怎么可能清白呢你问我亨利。艾什顿和青年珀思的事儿,难道是我教唆一个去犯罪,另一个去放荡吗要是肯特的傻儿子娶了个妓女做老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是艾德里安?辛格尔顿在账单上冒签了朋友的名字,难道我是他的保护人,要为此负责我知道在英国是怎样议论别人的。中产阶级在粗俗的饭桌上发表自己的道德偏见,对那些比他们优越的人的所谓奢靡生活,窃窃私语,为的是要装作自己也属于上流社会,跟他们所毁谤的人关系很密切。在这个国家,只要名声响,有头脑,就够让普通人对你说三道四了。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自己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老兄,你忘了我们生活在伪君子的故乡。
  道连,霍尔华德叫道,那不是问题所在。我知道英国是够糟糕的,英国社会全乱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你洁身自好,可是你没有。我们有理由以对朋友的影响来判断一个人。你的朋友似乎对名誉、德性和清白都毫不在乎。你使他们疯狂追求享乐,他们已经陷得很深,而你是领头羊。不错,是你把他们带到那儿的,你自己却一笑了之,就像你现在的表情一样,而这一切的背后还有更糟糕的事情。我知道你同哈里形影相随,不为别的原因,就为这个,你不应当让他姐姐的名字传为笑柄。
  当心,巴兹尔。你太过分啦。
  我一定要说,你一定得听。你给我听着。你初识格温多林夫人的时候,她没有一丝流言上身。可是现在,哪一个正派女人还愿意在海德公园里和她同乘一辆马车嗨,连她的孩子也不允许跟她一起生活了。还有其他的传言说看见你天亮时溜出那些污七八糟的地方,还乔装打扮,鬼鬼祟祟钻进伦敦最肮脏的贼窝。那是事实吗有可能是事实吗我初次听说的时候,大笑不已。现在我又听到了,不禁为之震颤。你的乡下别墅和你在那儿过的生活怎么样道连,你不知道人家说了你些什么。我不会讲不想对你说教。我记得哈里有一次说过,每个把自己变成临时说教牧师的人,都以这句话开头的,然后就食言了。我就是要对你说教。我要你过一种受世人尊敬的生活。我要你名声清白,历史干净。我要你断绝跟那些坏家伙往来。别那样耸肩,别那么冷漠。你的影响很大,让它成为好的影响,而不是坏的影响。他们说谁同你接近,谁就会被你所败坏。你一走进一家,就足以使某种耻辱接踵而至。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我怎么能知道呢但人家是这么说你的。他们告诉我的事,似乎是无可怀疑的。格洛斯特勋爵是我牛津大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他给我看了一封信,是他妻子临死前独个儿在门通的别墅写给他的。这封我所看过的最可怕的忏悔信,涉及到你的名字。我告诉他这很荒谬,还说我对你非常了解,你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了解你吗我很纳闷,难道我真的了解你在我能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得看一看你的灵魂。
  看我的灵魂!道连?格雷咕哝道,一下子从沙发上惊跳起来,吓得脸色几乎发白了。
  是的,霍尔华德严肃地回答,话音里带着深沉的悲哀,看看你的灵魂。但只有上帝做得到。
  一阵嘲弄的苦笑从年少的那位嘴边传来。你要亲眼看一看,就在今天晚上!道连叫道,从桌上端起一盏灯来。来吧,这是你亲手制作的。干吗不看看然后要是你高兴,你可以把这告诉全世界,但没有人会相信你。要是他们真的相信了,就会因此更加喜欢我。我比你更了解这个世界,尽管你会唠唠叨叨,叫人乏味。来吧。你谈堕落已经谈得够多了,现在就让你面对面看看吧。
  他说的每一句话里都包含着失去理智的傲慢。他带着孩子气的无礼把脚步踩得噔噔作响。想到有人要分享他的秘密,想到这幅他耻辱之源的画像的创作者,在有生之年将因为自己的可怕行为而寝食不安,他感到了极度愉快。
  不错,他继续说,一面靠近霍尔华德,目光直逼他严厉的眼睛。我要把我的灵魂给你看。你会看到你想象只有上帝才能看到的东西。
  霍尔华德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亵渎,道连!他叫道。
  你不该说这样的话。那很可怕,也没有什么意思。
  你这样想吗道连再次大笑起来。
  我知道是的。我今晚对你说的,是为了你好。你明白我一向是忠实的朋友。
  别碰我,把你要说的话说完吧。
  画家的脸上掠过一阵痛苦的痉挛。有一会儿他没有开口,心头起了强烈的同情。说到底,他有什么权利去探究道连?格雷的隐要是他干了一点点人家谣传的事情,他自己也该有多大的痛苦!自后他直起腰来,走到壁炉边,站在那儿,看着燃烧的木柴霜一般的叵烬和闪动着的火焰。
  我等着呢,巴兹尔,年轻人说,口吻生硬而毫不含糊。
  霍尔华德转过身来。我要说的是,他叫道。人家对你的这些可怕指控,你得给我一个回答。要是你告诉我,这些指控根本就是假勺,我会相信你的。否认吧,道连,快否认呀!你没有看见我受着怎羊的煎熬天哪!别告诉我你很坏,你堕落了,你很可耻。
  道连格雷微微一笑。他不屑地噘起了嘴。上楼吧,巴兹尔,也平静地说。我每天都记生活日记,这部日记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写日记的房间。你跟我来,我就把日记给你看。
  我会跟你的,道连,要是你希望的话。我知道我已经误了火车。哪没关系,明天也可以走。但是别叫我今天晚上读什么东西。我所要的,是对我的问题给一个简单的回答。
  到楼上才能回答你,现在可不行。你不需要花很多时间去读的。
  第十三章
  他走出房间,开始登楼,巴兹尔?霍尔华德紧随其后。他们把脚步放得很轻,夜间行走的人不知不觉都会这样。灯光在墙上和楼梯上投下了奇怪的阴影,越来越大的风吹得几扇窗户吱咯直响。
  到了顶端的平台,道连把灯放在地板上,取出钥匙开起门来。你一定要知道吗,巴兹尔他轻声问。
  是的。
  我很高兴,他微笑着回答。随后又补充说,口气有些严厉。你是天底下惟一有资格了解我底细的人。你跟我的生活的关系,比你想象的要密切。他从地板上拿起灯,开了门,进了房间。一股寒气直逼过来,一时间灯火直往上蹿,火焰转成了昏黄色。他打了个寒噤。快关门,他悄声说,一面把灯放在桌子上。
  霍尔华德带着困惑的表情把周围打量了一下。这里看上去好像已经多年没有住人了。一块褪了色的壁毯、一幅用帘子盖着的画、一个陈旧的意大利柜子和一个几乎空着的书架,似乎便是这个房间除了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之外的全部物品。道连?格雷正点着壁炉架上半支蜡烛时,霍尔华德发现到处布满了灰尘,地毯已是千疮百孔。护墙板后面,一只老鼠在逃窜,房问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因此你认为只有上帝才能看到我的灵魂了,巴兹尔把这块帘子拉开吧,你会看到我的灵魂的。道连说话的口气非常冷酷。
  你疯啦,道连,要不也差不多了,霍尔华德皱起眉头低声说。你不愿意那我得自己拉了,年轻人说着从杆子上一把扯下帘子,扔到了地上。
  画家的嘴里发出一声惊叫,因为在昏暗的灯光下,画布上一张狰狞的脸正朝着他笑。表情里有一种东西使他感到厌恶。天哪!他看的正是道连?格雷自己的脸!那表情虽然可怖,却并没有完全破坏出奇的美。在越来越稀少的头发上,残留着某种金子般的颜色,肉感的嘴巴上有一抹猩红,麻木的眼睛依然保留着一丝可爱的天蓝色,高贵的曲线并没有完全从轮廓分明的鼻孔和柔软的喉部消失。不错,画的正是道连他自己。可是谁把它弄成了这副样子呢他似乎认得出自己的笔法,画框的设计也出自他之手。这念头很荒谬,但他觉得可怕。他紧紧抓住点着的蜡烛,凑近了画像。左下角签着他的名字,用的是朱红色的瘦长的字体。
  这是某种低级的仿作,卑鄙无耻的嘲弄。他从来没有画过这样的东西。可是,那是他自己的画。这,他明白,而且觉得仿佛身上的血,一下子从熊熊之火变成了结块的冰。居然是他的画!究竟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样子他回过头来,带着一种病人的目光瞧着道连?格雷。他的嘴巴痉挛着,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用手摸了摸额头,额头上湿漉漉黏糊糊的,全都是汗。
  年轻人倚在壁炉架上,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霍尔华德。你只有在那些全神贯注地观看某个伟大艺术家演戏的人的脸上,才能看得到这种目光,内中既没有动情的哀伤,也没有发自心底的喜悦。纯粹是一个旁观者的心情,也许眸子里还含着一丝得意。他已经从外套上把花取下,正在闻着,或者假装在闻。
  这是怎么回事霍尔华德终于叫了起来。在他的耳朵里,连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也又尖又怪。
  好多年前,我还是孩子的时候,道连?格雷说,把手里的花捻碎了,你碰到了我,恭维我,教导我为自己的美貌而感到虚荣。一天,你把我介绍给你的一个朋友,他向我解释了美的魅力。因为一时的糊涂,至今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后悔,我许了一个愿,也许你会称其为祈祷。。。。。。
  我记起来了!啊,我记得太清楚了!不,这不可能。房间很潮湿,霉菌进了画布,但我在颜料里拌了大量矿物质毒药。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嗳,什么不可能呀年轻人轻声说,走到窗前,把额头贴在冷冰冰雾气弥漫的玻璃上。
  你告诉我你已经把它毁了。我错了。是它把我毁了。我不相信这是我的画。难道你看不到这画里有你的理想吗道连刻薄地说。
  我的理想,像你说的那样。。。。。。像你过去说的那样。
  画里没有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