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抵制日货      更新:2021-02-20 17:18      字数:4709
  车水马龙的热闹。这些车马来自全国各地,驮载着金钱驮载着风险驮载着骄傲,驮载着九州岛的风谷和方言,驮载出一个南来北往经济血脉的大流畅。西大街上每一个象样的门庭我们都走进去了,乍一看都像是气吞海内的日升昌,仔细一打听又都不是,直到最后看到平遥县文物局立的一块说明牌,纔认定日升昌的真正旧址。一个机关占用着,但房屋结构基本保持原样,甚至连当年的匾额对联还静静地悬挂着,我站在这个院子里凝神遥想,就是这儿,在几个聪明的山西人的指挥下,古老的中国终于有了一种专业化、网络化的货币汇兑机制,南北大地终于卸下了实银运送的沉重负担而实现了更为轻快的商业流通,商业流通所必需的存款、贷款,又由这个院落大口吞吐。我知道每一家被我们怀疑成日升昌的门庭当时都在做着近似于日升昌的大文章,不是大票号就是大商行。如此密麻的金融商业构架必然需要更大的城市服务系统来配套,其中包括适合来自全国不同地区商家的旅馆业、餐饮业和娱乐业,当年平遥城会繁华到何等程度,我们已约略可以想见。平心而论,今天的平遥县城也不算萧条,但是不少是在庄严沈静的古典建筑外部添饰一些五颜六色的现代招牌,与古典建筑的原先主人相比,显得有点浮薄。我很想找山西省的哪个部门建议,下一个不大的决心,尽力恢复平遥西大街的原貌。现在全国许多城市都在建造「唐代一条街“、”宋代一条街“之类,那大多是根据历史记载和想象在依稀遗迹间的重起炉灶,看多了总不大是味道;平遥西大街的恢复就不必如此,因为基本的建筑都还保存完好,只要想洗去那些现代涂抹,便会洗出一条充满历史厚度的老街,洗出山西人上一世纪的自豪。
  平遥西大街是当年山西商人的工作场所,那他们的生活场所又是怎么样的呢?
  离开平遥后我们来到了祁县的乔家大院,一踏进大门就立即理解了当年宋霭龄女士在长途旅行后大吃一惊的原因。与我们同行的歌唱家单秀荣女士说:“到这里我纔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富贵。”其实单秀荣女士长期居住在北京,见过很多世面,并不孤陋寡闻。就我而言,全国各地的大宅深院也见得多了,但一进这个宅院,记忆中的诸多名园便立即显得过于柔雅小气。进门一条气势宏伟的甬道把整个住宅划分成好些个独立的世界,而每个世界都是中国古典建筑学中叹为观止的一流构建。张艺谋在这里拍摄了杰出的影片《大红灯笼高高挂》,那只是取了其中的一些角落而已。事实上,乔家大院真正的主人并不是过着影片中那种封闭生活,你只要在这个宅院中徜徉片刻,便能强烈地领略到一种心胸开阔、敢于驰骋华夏大地的豪迈气概。
  万里驰骋收敛成一个宅院,宅院的无数飞檐又指向着无边无际的云天。锺鸣鼎食的巨室不是像荣国府那样靠着先祖庇荫而碌碌无为地寄生,恰恰是天天靠着不断的创业实现着巨大的资金积累和财富滚动。因此,这个宅院没有像其它远年宅院那样传递给我们种种避世感、腐朽感或诡秘感,而是处处呈现出一种心态从容的中国一代巨商的人生风采。
  乔家大院吸引着很多现代游客,人们来参观建筑,更是来领略这种逝去已久的人生风采。乔家的后人海内外多有散落,他们,是否对前辈的风采也有点陌生了呢?至少我感觉到,乔家大院周围的乔氏后裔,与他们的前辈已经是山高水远。大院打扫得很干净,每一个院落的冷僻处都标注着“卫生包干”的名单,一一看去,大多姓乔,后辈们是前辈宅院的忠实清扫者;至于宅院的大墙之外,无数称之为“乔家”的小店铺、小摊贩鳞次栉比,在巨商的脚下做着最小的买卖。
  乔家,只是当年从多的山西商家中的一家罢了。其它商家的后人又怎么样了呢?他们能约略猜度自己祖先的风采吗?
  其实,这是一个超越家族范畴的共同历史课题。这些年来,连我这个江南人也经常悬想:创建了“海内最富”奇迹的人们,你们究竟是何等样人,是怎么走进历史又从历史中消失的呢?我只有在《山西票号史料》中看到过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日生昌票号门外,为了拍照,端然站立着两个白色衣衫的年长男人,意态平静,似笑非笑,这就是你们吗?
  三
  在一页页陈年的账单报表间,我很难把他们切实抓住。能够有把握作出判断的只是,山西商人致富,既不是由于自然条件优越,又不是由于祖辈的世袭遗赠。他们无一不是经历过一场超越环境、超越家世的严酷搏斗,纔一步步走向成功的。
  山西平遥、祁县、太谷一带,自然条件并不好,也没有太多的物产。查一查地图就知道,它们其实离我们的大寨并不远。经商的洪流从这里卷起,重要的原因恰恰在于这一带客观环境欠佳。
  万历《汾州府志》卷二记载:“平遥县地瘠薄,气刚劲,人多织耕少。”
  乾隆《太谷县志》卷三说太谷县“民多而田少,竭丰年之谷,不足供两月。故耕种之外,咸善谋生,跋涉数千里率以为常。土俗殷富,实由此焉”。
  读了这些疏疏落落的官方记述,我不禁对山西商人深深地敬佩起来。家乡那么贫困那么拥挤,怎么办呢?可以你争我夺、蝇营狗苟,可以自甘潦倒、忍饥挨饿,可以埋首终身、聊以糊口,当然,也可以破门入户、抢掠造反——按照我们所熟悉的历史观过去的一切贫困都出自政治原因,因此唯一值得称颂的道路只有让所有的农民都投入政治性的反抗。但是,在山西这几个县,竟然有这么多农民做出了完全不同于以上任何一条道路的选择。他们不甘受苦,却又毫无政治欲望;他们感觉到了拥挤,却又不愿意倾轧乡亲同胞;他们不相信不劳而获,却又不愿意将一生的汗水都向一块狭小的泥土上灌浇。他们把迷惘的目光投向家乡之外的辽阔天空,试图用一个男子汉的强韧筋骨走出另外一条摆脱贫困的大道。他们几乎都没有多少文化,却向中国古代和现代的人生哲学和历史观念,提供了不能忽视的材料。
  他们首先选择的,正是“走西口”。口外,为数不小的驻防军队需要粮秣,大片的土地需要有人耕种;耕种者、军人和蒙古游牧部落需要大量的生活用品,期待着一支民间贸易队伍;塞北的毛皮、呢绒原料是内地贵冑之家的必需品,为商贩们留出了很多机会;商事往返的频繁又呼唤着大量旅舍、客店、饭庄的出现……总而言之,只要敢于走出去悉心寻求、刻苦努力,口外确实能创造出一块生气勃勃的生命空间。从清代前期开始,山西农民“走西口”的队伍越来越大,于是我们在本文开头提到过的那首民歌也就响起在许多村口、路边: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话儿留:
  走路要走大路口,
  人马多来解懮愁。
  紧紧拉着哥哥的手,
  汪汪泪水扑沥沥地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早回家门口。
  ……
  我怀疑我们以前对这首民歌的理解过于浮浅了。我怀疑我们到今天也未必有理由用怜悯、同情的目光去俯视这一对对年轻夫妻的哀伤离别。听听这些多情的的歌词就可明白,远行的男子在家乡并不孤苦伶仃,他们不管是否成家,都有一份强烈的爱恋,都有一个足可生死以之的伴侣,他们本可以过一种艰辛却很温馨的日子了此一生的,但他们还是狠狠心踏出了家门,而他们的恋人竟然也都能理解,把绵绵的恋情从小屋里释放出来,交付给朔北大漠。哭是哭了,唱是唱了,走还是走了。我相信,那些多情女子在大路边滴下的眼泪,为山西终成“海内最富”的局面播下了最初的种子。
  这不是臆想。你看乾隆初年山西“走西口”的队伍中,正挤着一个来自祁县乔家堡村的贫苦青年农民,他叫乔贵发,来到口外一家当铺里当了伙计。就是这个青年农民,开创了乔家大院的最初家业。乔贵发和他后代的奋斗并不仅仅发达了一个家族,他们所开设的“复盛公”商号,奠定了整整一个包头市的商业基础,以至出现了这样一句广泛流传的民谚:“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谁能想到,那一个个擦一把眼泪便匆忙向口外走去的青年农民,竟然有可能成为一座偌大的城市、一种宏伟的文明的缔造者!因此,当我看到山西电视台拍摄的专题片《走西口》以大气磅礡的交响乐来演奏这首民歌时,不禁热泪盈眶。
  山西人经商当然不仅仅是走西口,到后来,他们东南西北几乎无所不往了。由走西口到闯荡全中国,多少山西人一生都颠簸在漫漫长途中。当时交通落后、邮递不便,其间的寻劳和酸楚也实在是说不完、道不尽的。一个成功者背后隐藏着无数的失败者,在宏大的财富积累后面,山西人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人生代价。黄鉴辉先生曾经根据史料记述过乾隆年间一些山西远行者的心酸故事——
  临汾县有一个叫田树楷的人从小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在外面经商,一直到他长大,父亲还没有回来。他依稀听说,父亲走的是西北一路,因此就下了一个大决心,到陕西、甘肃一带苦苦寻找、打听。整整找了三年,最后在酒泉街头遇到一个山西老人,竟是他从未见面的父亲;
  阳曲县的商人张瑛外出做生意,整整二十年没能回家。他的大儿子张廷材听说他可能在宜府,便去寻找他,但张廷材去了多年也没有了音讯。小儿子张廷楌长大了再去找父亲和哥哥,找了一年多谁也没有找到,自己的盘缠却用完了,成了乞丐。在行乞时遇见一个农民似曾相识,仔细一看竟是哥哥,哥哥告诉他,父亲的消息已经打听到了,在张家口卖菜 ;
  交城县徐学颜的父亲远行关东做生意二十余年杳无音讯,徐学颜长途跋涉到关东寻找,一直找到吉林省东北端的一个村庄,纔遇到一个乡亲,乡亲告诉他,他父亲早已死了七年;
  ……
  不难想象,这一类真实的故事可以没完没了地讲下去,而一切走西口、闯全国的山西商人,心头都埋藏着无数这样的故事。于是,年轻恋人的歌声更加凄楚了: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去要多少时候,
  盼你也要白了头!
  被那么多失败者的故事重压着被恋人凄楚的歌声拖牵着,山西商人却越走越远,他们要走出一个好听一点的故事,他们迈出的步伐,既悲怆又沈静。
  四
  义无返顾的出发,并不一定能到达预想的彼岸,在商业领域尤其如此。
  山西商人的全方位成功,与他们良好的整体素质有关。这种素质,特别适合于大规模的商业活动,因此也可称之为商业人格。我接触的材料不多,只是朦胧感到,山西商人在人格素质上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十分引人注目——
  其一,坦然从商。做商人就是做商人,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这种心态,在我们中国长久未能普及。士、农、工、商,是人们心目中的社会定位序列,商人处于末位,虽不无钱财却地位卑贱,与仕途官场几乎绝缘。为此,许多人即便做了商人也竭力打扮成“儒商”,发了财则急忙办学,让子弟正正经经做个读书人。在这一点上最有趣的是安徽商人,本来徽商也是一支十分强大的商业势力,完全可与山西商人南北抗衡(由此想到我对安徽也一直有误会,把它看成是南方的贫困省份,容以后有机会专门说说安徽的事情),但徽州民风又十分重视科举,使一大批很成功的商人在自己和后代的人生取向上左右为难、进退唯谷。这种情景在山西没有出现,小阿子读几年书就去学生意了,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最后连雍正皇帝也认为山西的社会定位序列与别处不同,竟是:第一经商,第二务农,第三行伍,第四读书(见雍正二年对刘于义奏书的[石朱]批)。在这种独特的心理环境中,山西商人对自身职业没有太多的精神负担,把商人做纯粹了。
  其二,目光远大。山西商人本来就是背井离乡的远行者,因此经商时很少有空间框范,而这正是商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本质差异。整个中国版图都在视野之内,谈论天南海北就像谈论街坊邻里,这种在地理空间上的优势,使山西商人最能发现各个地区在贸易上的强项和弱项,潜力和障碍,然后像下一盘围棋一样把它一一走通。你看,当康熙皇帝开始实行满蒙友好政府、停息边陲战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