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炒作      更新:2021-02-20 17:17      字数:4989
  他们这种内侍,没有直接乘车抵达宫门口的资格,即使是偏门也不行。于是下了车,又沿着长长的、积了薄雪的青砖路走了很久,这才进入宫内。
  随处张望一下,便可见层层宫阙巍峨壮丽。但柏啸青因为刚埋了他娘,心里难过,一直低着头走路,什么都没瞧见。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桂儿将他引到一间屋内,给他端了碗剩饭菜,拿来一身新的土布衣服、一双新鞋,让他吃过饭后去柴房洗个澡,再休息一晚,明天早晨和屋内的几个人一起净身。交待了这些,桂儿就走了。
  柏啸青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扒掉那碗饭菜之后,舔舔嘴唇,开始怯生生地打量四周。
  房间很黑,只有桌上一盏油灯,光焰还就黄豆那么大,四周环境摆设仅能够朦朦胧胧看个大概。地上打着五个铺,其中三个铺睡了人,那些人也都是孩子,十岁左右的模样,比他稍稍大些。
  柏啸青将碗筷放在桌上,去了趟柴房,又回到那些孩子跟前:“请问……柴房里没有热水,要怎么洗澡?还有,那里没有灯,这桌子上的灯,能不能借我使使?”
  “灶里有火,灶上有锅,柴房里有柴,外面井里有水自己挑,香胰子就放在灶台上,一切都还不是现成的?”
  其中一个孩子不耐烦的回答,“至于这灯,灶里的火光比这可亮多了……我说,你连这点机灵劲儿都没有,还来宫里当太监?就不怕笨手笨脚做错事,死了都没地方埋?”
  “哦,多谢。”柏啸青这才恍然大悟,诚心跟他道过谢后,连忙跑去柴房挑水、生火、烧水……忙活了一大通之后,终于把自己泡在了盛满热水的木桶里。
  洗到一半,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然后看到刚才跟他说过话的那个孩子推门进来,走到他身旁。
  “对不起。刚才不该那么说你,明天就要净身,心里有点烦……像我们这种人,生来下贱,原本就应该抱成一团才对。”
  那孩子朝柏啸青笑笑,左颊浮现出一个好看的浅浅梨涡,“我叫阮娃……我替你擦背,就算道歉好了。”
  “咦?你好心提点我,我应该谢你才是,为什么这样说?”柏啸青诧异。
  柏啸青自小被人轻贱惯了,并没有感到受辱,这番话是出自真心。
  “……你人真不错。”阮娃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拿起浴巾,开始仔细替他擦背。
  柏啸青花子出身,脏污自不必说。整整用了五大桶热水之后,这个澡才算洗得痛快彻底。
  换上干净衣服,散了一头湿漉漉及肩黑发,面对替他搓背的阮娃,柏啸青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讷讷道:“劳、劳烦你了。”
  “嘻嘻,你说哪里话,谁刚来不是这样?我刚来的时候,也用了三桶水呢。”
  收拾完洗漱用具,阮娃笑着拉过他的手,和他一起回到原来的房间。阮娃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一个铺位,笑道:“你就睡我旁边吧。今天早点睡,留点力气和精神头儿,挺过明早的净身。”
  柏啸青答应一声,就钻进了阮娃旁边的被窝。他刚洗过澡,头发还湿着,怕弄潮了那软软的干净枕头,就没有躺下,背靠枕头歪着。
  万籁俱静,柏啸青听到窗外飘进一个呜呜咽咽的哭声,尖细飘忽,并不很清晰,好似从很远很幽暗的地方传来。
  “……那是什么?”柏啸青忍不住开口,悄声问身旁的阮娃。
  “哦,我比你早来半个月,所以知道。在我们这个屋子的西方,有一个大湖。”
  阮娃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嗓门,“这宫里,规矩大着,也严着呢,就有宫女太监受不了,晚上跑到那个湖边偷偷哭……据说,每年那个湖里,都得捞上几具投湖自尽的尸首。哼哼,那些人真是没用,要是我的话,不熬出头绝不……”
  “万一今晚真有人自尽,那怎么行!”柏啸青却打断了他的话,翻身下床,就朝门外走去。
  “喂,没用的……”阮娃坐起身,喊了一声后,见柏啸青已经走出门去,心里有些着急。
  再转念一想,现在这个时节,湖面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还有人费劲去砸开冰面,投湖自尽不成?既然存心要死,哪种死法不比这个省事?又不由噗哧一笑,知道柏啸青不会遇到什么大事,顶多被偷哭的太监或者宫女骂回来罢了,也算他吃一堑长一智。于是安心的扯了被子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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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啸青出了房门,朝着西方一直走过去。
  天上的雪已经停了,地面上却积了厚厚一层,在夜里也白晃晃的反光,将周围的亭台楼阁映照得清晰可见。走了没多远,他果然看到一个大湖,湖畔积了雪的岸上,有个散着长发、穿绣衣的窈窕身影站在那里,低声饮泣。
  “喂,千万别想不开!”柏啸青迈开步子,三步并两步跑到那身影面前,喘着粗气。
  “你是哪宫侍候的?!这么晚了,不在自己房里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么没规矩,给上头知道,小心扒了你的皮!”那人受了惊,转过身面朝柏啸青,一连串教训的话就脱口而出。
  “我、我……”雪地上的反光,将那人的容颜映得一清二楚,柏啸青看到那张脸的瞬间,顿时头脑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生就一张粉白的鹅蛋脸,双眉斜飞入鬓,目若寒星、唇若涂朱,美艳不可方物之外,眉眼间又带着股凌厉的肃杀气息。
  9
  “我说是谁,却原来是个孩子。”女子看清了眼前人,又瞧着他目瞪口呆的模样觉得有趣,不禁噗哧一笑,放柔了神情语调,俯下身子跟他说话:“喂,新进宫的吧?叫什么名儿?”
  “我、我是今天刚来的,姓柏,名啸青……明、明天就准备净身。”她容光明艳,看在他眼里如同九天仙女,只觉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胸中小鹿乱撞,话也说不清楚。
  “好名字。生得也好眉好眼,再大些,必定是堂堂的相貌……性子又实诚,做那断子绝孙的下贱人,怪可惜了。”她伸出修长若玉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柏啸青的面颊。
  她指尖冰凉,他全身颤栗。
  “喂,我好不好看?”她察觉到他的僵硬,轻轻一笑,松开手,在他面前盈盈打了个旋,柔声问道。
  乌发和裙摆飞扬中,柏啸青红了脸,怔怔地点头。
  “那么……你肯不肯为我死呢?”她巧笑嫣然。
  他想了想,再度重重的把头点下去,小小的胸腔内,热血沸腾。他娘已经下葬,他无牵无挂,没有人喜欢他,亦没有人真正需要他。这样的生命,孤寂可怜,让他恐惧无措。所以,如果眼前这个仙女般的、对他说话和气温柔的人,需要他去死,那么他就去死。
  “好,你去把旁边那块太湖石搬过来。”她指向不远处,被积雪半遮半掩的,一块不大不小的奇形石头。
  柏啸青走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块沉重的石头抱起来,喘着粗气又走回她的身边。
  “现在,把石头举得高些,扔下去。”她发出细碎的轻笑,又指了指脚下结冰的湖面。柏啸青深深吸了口气,将石头高举过顶,大叫一声,用力一扔,脚下的冰湖顿时破了一个大窟窿,石头从窟窿里掉进去,沉入湖底。
  “好啦,你跳进去吧。”她瞄了眼那个冰窟窿,拍拍手,语调轻松。柏啸青诧异的看她,有点愣神。
  她眯起眼睛:“你不是说过肯为我死,原来都是假话?”
  “……不是假话。我从来,不说假话。”柏啸青认真地回答,转身迈开脚步,朝那个冰窟窿走去。当他的一只脚,浸入到冰凉刺骨的湖水中时,她忽然冲到他的背后,伸开双臂抱住了他发抖的身体:“不用了……已经不用了。我知道,你是真心肯为我死。”
  她的身体温暖又柔软,还有股淡淡的好闻香味儿。柏啸青下意识的,深深吸了口气。
  片刻后,她放开他,牵着他的小手,和他一起走到岸边。
  她发觉他掌中有粘稠的液体,连忙摊开他的手看。
  他刚才搬太湖石的时候,用力不当,被石头锋利的棱角割伤了手心。她从怀里取出一块素白绢帕,替他把受伤的左手包好。
  “嗯,好了。我该走了,现在你也回去吧。”做完这件事后,她拍拍他的肩头,转身离开。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将包了绢帕的手送到鼻端。那上面,残留着她的温度和香气。
  “好孩子,我们一定会再见面。”她走过一段路,又转过头来,对站在原地的他笑着说。
  她绣花的素色衣裙,在冷风中翩翩翻飞如蝶。
  直至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于视野,柏啸青还是在皑皑白雪中,面朝着她离去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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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去柴房的灶旁,把结了冰碴的头发,以及湿了的一只鞋烘干,柏啸青这才回到睡觉的房间。房里的孩子们都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桌上那盏如豆灯光仍然亮着,他怕打搅惊醒了别人,借着那点灯光,轻手轻脚的在阮娃身旁躺下,盖上被子。
  他想着今晚遇到的美丽女子,很快安然入梦。
  一夜过后,天刚刚放亮没一会儿,睡得死沉的孩子们,就被推门进来的桂儿挨个拍着叫醒。“崽子们,太阳晒屁股了,快起来!今天是你们净身的好日子,是死是活都看造化,就由着你们睡。等净完身,真正侍候起人,可就没这种好事了!”
  孩子们被这一叫,纷纷惊醒,连忙整理被褥、穿衣洗漱,忙得一片玎玲咣啷。
  等到收拾干净、穿戴齐整之后,桂儿领他们出了门。
  沐浴在晨光中,柏啸青随众人一边跟在桂儿身后走着,一边打量起四周环境景象。
  昨天他刚入宫的时候,没得来及细看。
  大雪初停,今早,道路上的雪就被扫得不见踪影,条条青石路干净的不得了,在眼皮底下闪闪发着亮。常听人说宫里大,这皇宫,真的就如同一座城池,九曲十八廊,宫阙高耸层立,无边无际般。脚下的青石路不时分岔,除了自己前行的路之外,其余的道路,不知道会经过哪里、最终通向哪里?
  “就是这里了,进去吧。”桂儿把他们带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跟前,打开门,让他们挨个儿进去。
  屋子虽没有窗户,但四角都点着又粗又高的牛油灯,照得亮如白昼。里面有几张椅子和一张桌子,还有两个直立的大木头桩,桩上沾着些黯褐色的痕迹。两个中年太监坐在那里喝茶,看到桂儿领孩子们进来,笑着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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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儿,就是这几个孩子?”其中一个长得慈眉善目的,伸手摸了摸阮娃的头顶。
  “赵公公、马公公,就是他们了。”桂儿笑道,“林公公还找我有事,就先走了。”相貌慈祥的赵公公朝他挥挥手:“你去吧。有我和马公公在这里,不会出乱子的。”
  桂儿答应一声,走出门外,马公公送他出去后,顺手将两道厚重木门合拢,从门内栓上木闩。“孩子们别怕,进了宫,怎么样也要过这关的。将来分个好去处,机灵点儿,再用心仔细的侍候,总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赵公公从袖口里拿出四块黑绒布,分给他们,“呵呵,再过个十年八年的,说不定我还指望着你们谁提携呢……来,先把眼睛遮上吧。”
  “我不遮。”阮娃把黑绒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绷紧了小脸,目光灼灼,“那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要看着,要永远记得是怎么没了的。”
  “我也不遮。”柏啸青看了看阮娃,同样把黑布放在桌子上。他生来下贱,他娘又半疯半病,自懂事起的大多时候,都是靠他讨饭支撑着过活,摔打出个隐忍要强的性子。虽然还弄不清楚要怎么净身割肉,却不能在人前输了胆。
  “你们两个有这股狠骨气,将来必定是出息的……不过,公公劝你们,还是遮了的好。”
  赵公公和马公公上前,替剩下的那两个,全身抖得筛糠般的孩子蒙上了眼,分别带到屋内的两根大木桩跟前:“反正都得分两拨,要不你们先看看,他们是怎么净身的,看了以后再决定……实在看不下去,就堵住耳朵,转身朝墙。”
  那两个孩子蒙着眼睛,一左一右的被死死绑在了木桩上,嘴里塞上软木,裤子都脱到脚踝,露出光光的下身。
  阮娃和柏啸青就站在他们对面,默默看着这一切。
  赵公公和马公公来到左边的木桩前,往那孩子双腿间放了一个木桶,又端来火盆围在四周。赵公公捧着一大盒盐水,把那孩子的下身仔细洗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