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
童舟 更新:2021-02-20 17:10 字数:4822
她说:“我去给你舀一碗水来。”
他说:“不用。”
她还是去给他端了一碗井冷水,还在碗里放了一把稀有的白沙糖。全村人家没有白沙糖,唯有杜家才有这好东西,因为杜岩是乡政府的炊事员,糖罐里就从来没有缺过糖。司马蓝接过水碗,看那不化的白糖在碗里沉沉了半碗,又抬起头瞟了一眼竹翠。
他说:“竹翠,你才十六岁可你心这么野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就害了我司马蓝一辈子害了四十一辈子?”
她说:“司马蓝哥,合铺儿成家了我侍奉不好你你就把我赶出你们司马家的门你想娶谁娶谁好不好。”
五
过了秋天,司马蓝和竹翠合铺成家了。
第十八章
阎连科
一世界的雪白。村人们都从家里出来,站在村落中央的老皂角树下,戴了雨帽,打了雨伞,披了麻袋挡雪。谁家刚死过人,还守在当年孝里,没有挡雪的东西,就索性披了孝衣,便越发显得白了,溶在雪地一样。
司马蓝立在牛车轮钟下的一块石上,弟弟司马虎和司马鹿立在他的身下,各人手持一张铁锨,脸上僵了青光,虎视着村人们。
直到这个时候,鸦鸦一片的村人们,才都哆嗦一下发现,司马家兄弟,全都长大成人了。
不可一世了。
司马蓝立在钟下那块红色的石头上,把积雪往地上踢了踢,学着当年蓝百岁开群众大会的模样儿,扫了一眼乱乱一片的人群,让六弟司马虎在雪地用锨把犁出一条线,盯着那线又盯着人群吼:
“三姓村的人──杜家、蓝家、和司马家,想活过四十岁的站到这边来,不想活过四十岁的人就站到那边去。我们弟兄仨这个月沿着耙耧山走了几百里,把灵隐渠道看好了,修得好了有六十里长,修不好有八十里长。只要把水引过来,村里的人就活过了四十岁,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岁,也是很平常的事。我日他祖宗,灵隐寺那儿有人活到一百二十岁,还能用牙齿吃萝卜。现在大伙说吧,谁不想活到四十岁?想活的站过来,不想活的站过去。”
司马蓝的话嘭的一声打住了。
村人们都立住不动。仿佛不敢相信站过来就能活过四十,站过去就活不过四十这道理,人人都盯住雪地的那条线,冰冷冰冷沉默着。
司马蓝又瞟了一眼村人叫:“我日你们祖宗,都不想长寿不是?”
司马虎几步蹿到钟下的另一个石头上,端起的铁锹像枪一样对着人群:“到底是不想活过四十还是不想听我四哥的话?!”
司马蓝一声喝斥:“老六!”
司马虎没有扭头:“你别管。”
司马鹿呆呆立着,看看六弟,又看看村人,半是哀求半是解释说:“你们站过来不就行了吗,有谁不想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呀。”
新媳妇竹翠从人群出来,站在雪地这边了。
杜柏站到雪线这边了。四十的妹妹蓝三九跟着杜柏走过来。
人群如骤然大开的戏园门,都踏着积雪涌过了树南,白哗哗挤在了雪线这一边。
司马蓝又一次扯着嗓子叫:
“既然都想活过四十岁,那就从明儿开始,各家各户都把积存交出来,有钱的交钱,没钱了卖树,卖猪,卖粮食。无论家里有没有病人,凡有棺材的一律拉到集市上卖掉。村里规定,最近几年村里无论谁死,都只能用席卷,不能用棺材埋,省下钱到集市上买锹、买锤、买炸药。我已经请人算过了,这一次凑不过三千块钱,就他妈别想开工修渠引水──谁家要是有钱不交,有家什不让用,我要不把他家房子烧了我不当这村长──哪个男人有恋家恋妻怕出力出汗,不肯去工地,我要不找几个光棍、傻子把他媳妇奸了,你们去司马家坟上把我爹司马笑笑的坟挖开,将我爹的骨头晾到山梁上──哪个女人有敢拖男人的后退,三天两头去工地找男人回来耕地收庄稼,我不把她孩娃捏死,等竹翠怀了孕,她生一个,你们就捏死一个,让我司马蓝断子绝孙……”
第十九章
阎连科
开工修渠的半年之后,耙耧山脉漫卷了腥鲜的青稞气息,一些未开的野花包儿,在后山坡和麦田的行间,急得摇头晃脑,骂爹骂娘。开放的野花,和村落里的几株杏桃一道,红浪浪的笑语,在胡同里东窜西跳,跑马占地地抢占着世界。
蓝四十去挑水,穿过胡同时,草气和花香冲撞在她的桶上,呼呼啪啦,一副空桶里盛满了红绿味儿,少说比往日的季节重了十余斤。到村间井上时,她忽然看见杜竹翠立在井台上
,两桶水已经打好,挑起来往她这边一迈迈地走过来。就在竹翠弯腰桃水时,身子一弓一直间,蓝四十的眼睛哐啷一声,被竹翠的肚子撞上了。竹翠怀孕了,肚子挺得山峰一样,十里八里就打人的眼。蓝四十立在路旁,断定竹翠果然鼓起了肚子时,眼睛里针刺刺的苦疼热辣辣如烧红的尖锥扎在了眼球上。
竹翠挺着她的肚子走过来,水担子在它矮瘦的肩上音乐样响。
她把目光瞟在竹翠的肚子上。
竹翠说,你挑水呀四十姐?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厚厚实实堆得花叶样一片一片往下掉。
蓝四十没有说话。
蓝四十一直盯住在她的肚子上。
待竹翠走远时,她看着竹翠的后身,发现竹翠的肩、背、腰和屁股弯成了一张弓,又舒展,又柔和,每走一步,屁股都要左扭右摆,舞蹈般动人而又诱惑。她肩上的空桶滑在地上了,桶里装满的青稞气息流得满地都是。
几日之后,司马蓝从水渠工地回来,在村口碰到蓝四十去锄小麦,他们彼此愣着,司马蓝冷不丁儿说,四十,不是我不想娶你哩,我没法儿呀,我想当村长,我还老想着你爹和我娘,想起来我的手就捏成拳头了,就想打人了,蓝四十却是不说话,乜了司马蓝了一眼,把一口唾沫吐到他面前,转身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司马蓝怔怔地立着,如一截雷击后的断木桩。
到了夏末,司马蓝和村里的男人们都还忙在工地上,一个村落都是女人和孩娃,忽然一夜杜竹翠在家里千呼万叫,尖利且深刻,女人们都朝那叫声涌过去,脚步声惊涛骇浪。蓝四十被那叫声和脚步声惊醒之后,一快二疾地穿好衣服,跑出屋门,又突然站下了。
她在院子里一直默默地站到天亮。到东山梁泛出深厚的银白时,竹翠的叫声停下来,村落里宁静成一片时,有两行泪悄然地滚落在四十嫩粉粉的脸上。
这一天,她满了十八岁。
就在她满十八周岁的这天早晨时,她深怀着失落,走出大门,看到村里杜姓的痴狗儿,二十七岁了,仍长得如牛鞭杆儿一样细微,挎了一个竹篮,竹篮里岔出几把稻草,魂灵一样从从竹翠家里荡出来,一蹦一蹦地到了她的面前。
她说你干啥去狗儿哥。
痴狗儿笑笑,把他那沉甸甸的一篮稻草往胸前晃一下,说司马家的孩娃死了,我竹翠妹头胎就生了个死娃,还是男的哩,小鸡儿和一粒青豆样,你看他的鸡儿吗?
蓝四十愣一下,刚刚心里井深水冷的落寞忽然之间不知流荡到哪去了。她闻到了面前那篮稻草的香味,闻到了稻草下的死婴的血淋淋的腥气。她想过去撩开那稻草看上一眼,可到了近前时,伸出了手却又缩回来。她问司马蓝知道吗?狗儿说早产一个月哩,他还以为竹翠没到做月子的时候呢。她说竹翠在家哭没有?
狗儿说,哭天唤地,手把墙皮都抓落了。
她不说话,木木的立着不动。立过一会她忽然跑回家,从床头抱出她盛衣服的小箱子,一尺宽,尺半高、二尺长,涂了深绿色。还在那箱里放了一件她的绿底红花的洋布衫,说狗儿哥,这孩娃知道我四十心里的苦,他是为了我才早来世上一月死了的,你把他装到这儿埋到竹翠家对面坡地上,回来我给你打三个荷包蛋。
杜痴狗儿傻傻的站着没有动,说竹翠让我扔得越远越好哩。
四十说,五个荷包蛋,他是一条命,你埋到村前去。
狗儿一动不动地呆站着,说人家给我两毛钱,让我扔到十里以外哩。
四十说,七个荷包蛋,你埋到村前去。
狗儿说,一大碗我就埋到村前去。
四十说,你去吧,竹翠一出门能看到哪儿你就埋到哪儿去,坟堆要像大人的坟堆一样大,再在那坟前坟后栽一些野菊花,喇叭花,一串红啥儿的,让竹翠一出门就能看见那花草中间黄爽朗朗的大坟堆。说去吧狗儿,埋完了我给你烧一海碗荷包蛋,再烙两个葱花大油饼,给你四毛钱。杜傻痴儿听了这话,眼睛如睡醒后猛然开了屋门样,哗啦啦一亮,用舌尖舔舔嘴唇,抱起那个小木箱就又返身往竹翠家门前走去了。
将近一个月后,竹翠从床上坐起来,闻到了一股鲜红烂漫的香味,她依桌扶墙,挪到窗前,看到了对面山坡上有一片盛开的鲜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六色五颜,浓烈的腥香味儿,潺潺汩汩在她的鼻子底下和唇间叮当作响。在那一片花地中间,则隆起一堆黄土,土堆尖上,有一朵碗大的白花,花蕊是一团褐色。那白花没有枝杆,没有绿化,独自在土堆上开得无所顾忌,如火如荼。竹翠眯着双眼,似要弄清那朵白花如何就独自烂漫了似的,弄清那片本来是一片蒿草、毛草和杂乱礓石的地方,如何就成了一片花圃,她从屋里走出来,扶上院落的大门时,痴狗儿如被人送来了一样,背着一捆牛草走了过来。
“狗儿哥,那对面坡地咋就有了一片花呢?”
狗儿说:“栽的呀,四十让我栽的呀。”
竹翠说:“那中间的一堆儿是啥?”
狗儿说:“你的孩娃呀,四十让我埋到那,埋到你一出门就能看到的地方哩。”
狗儿说着就走了,耸耸肩头的一捆牛草,说四十给我烧了一大碗荷包蛋,给我了五毛钱,我咋能不听她的把你家娃儿埋到那里呢?竹翠没有再和狗儿说啥,她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目光再一次碰到那碗大的白花时,她的目光如落在石面上的紫柳青杨般响一下,被弹将回来了。她心里骤然明白,那不是一朵白花,那黄的也不是白花的黄蕊,而是她头胎男娃坟头上压下的一张白色的冥纸。
杜痴狗儿走了。
竹翠大病一场,在病床上躺着她想,我要连着怀孕哩,我要像我爷杜拐子让女人生孩娃如猪下崽儿一样生,一年一胎,生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给她四十看一看。
竹翠从病床上挣着起来梳妆打扮了一番,给婆婆打声招呼便到六十里外的工地上寻她的男人了。
第二十章
阎连科
一
杜岩猛然间觉得,自己应该睡到棺材里去。三寸厚的桐木棺板,二寸厚的柏木档头,前方刻下了盆大的一个奠字,一年多来,这副棺材都在屋里散发着发亮的油漆气息和烤湿板时的浅红色温馨。在乡里烧了半辈子饭,月月从工资中抽出一块、几块放在床头墙缝的塑料袋,几十年过去了,就买了这副棺材,虽不是最好的,可也是谁见了谁羡,忍不住说有这副棺
材,活一辈子值了。然而,司马蓝却硬是要派人来把棺材抬去卖了,说灵隐渠工地上连买根纲钎的钱都没了。
冬天的太阳温暖而又潮润。杜岩在院里的阳光下,看着一只刨食的母鸡,听到了日光落地时似乎发出了细微的雨声。他抬头朝天上看看,感到了脖子里的裂疼如谁在扯着他的喉管,把手伸进喉里去摸,摸到了那肿胀的亮块如一个鸡蛋卡在喉咙中间。我该死了,他想,也许就死在这几日里。这么计算着自己的生命,他从凳上起来,去抓一把蜀黍喂鸡子,又给圈里的几只羊抱了一捆豆棵,便出门来到了村街上。
村街上安静得能清晰地辨出日光中哪是空气、哪是飞尘和响动。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都到工地修渠去了,女人们在家侍弄田地,照料村落。一条一条的村街,在寂静中如了丢在地上无人拾捡的腰带。他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从这条胡同走进那条胡同,除了碰到了一只狗,就仅碰到了一个七岁还不会走路的孩娃。他说你还站不直腿吗?孩娃怔怔地望着他,手里拿了一个白纸叠的风车轮子,说我的轮子转的欢哩,你一来他就不再转了。杜岩有些惊愕,往后退了一步,那风车果然转起来,靠近孩娃一步,那风车就戛然止住了。以为是挡了风向,在孩娃三尺远近绕了一周,那风车就是死下了不动,可站在三尺之外任何一个地方,它都转得旋儿旋儿的。
也就只好走了。
走了就想,我是果真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