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人生几何      更新:2021-02-20 16:49      字数:4719
  二牛把阿丽思小姐那个请帖拿来,不消说是“……博士”起首。他明白这不会送错误了,就奇怪。一个人被另一 种人无理由的称为“博士”、“志士”、或“革命党”,捧场或杀头,全如其人兴趣所至,被称者既然就是一件全无办法的事,何况不过出身于苏格兰一个小镇上的一匹兔子,被人好意称为博士,它有什么方法来否认呢!
  且说经过一点三刻钟以后的事。
  二牛又用一个小白铜盘子托了一张名片进来。傩喜先生把名片一看,便知道这是那个学会的要人了,忙说请到小客厅里去。不过一分钟,他们便在那很华丽的、厚有三寸、起熊娘吃小孩绘画的地毯上握手了。
  傩喜先生让坐来客还不及坐,来客先在心里估计了一下傩喜先生的一对耳朵。用《麻衣相法》所说的例子,以为至少这有一百年寿命,又可以有五个儿子。暗暗的钦羡一番以后,才象作文章那么把一句预备在心里多久的话说出。
  “我今天非常幸福,我能够在我平生所企慕的博学多能渊博无涯的傩喜先生面前把先生脸相看清— ”本来他还要说甚至于连脸上毫毛也很清楚的一句成语“纤毫毕见”,但想起对兔子说毫毛未免失礼,恐怕傩喜先生不能明了这一句话的意义,就不再说下去了。
  傩喜先生对这不说完的一句话已感到有趣之至。说这样长长的一句话,文法上全不至于颠倒紊乱,能不停顿一口气说下,这是到中国来第一次所听到的。说这话的人,又是上流人,使傩喜先生重新对中国上流人一种涵养加以尊敬。
  傩喜先生说:“先生说的话是很好的,是我第一次听到。”
  于是来客又说一句长话。他说道:“我小子听到先生这样说来,简直快乐得象吃了人参果一 样!哎哟,真快乐得象捡得八宝精后又吃人参果啊!”
  文法上不消说又是不差一个字的。傩喜先生明白这是一 个有学问的人,想起阿丽思小姐到八哥博士欢迎会中一些名人用韵语互相问答的情形,就说:先生的话说来很好听,先生的天才使我傩喜吃惊。
  那来客就随口作答,用韵极其自然,不失其为代表的辩才无疑。这一来倒使傩喜先生不好意思再用韵文说话了。来客随即就说到如何希望傩喜先生去赴会,又用一句三十一个字的长句子。
  在先,傩喜先生心想凭空给人称为博士,自己却又并无如一个博士的学问,原是不很敢去的。经来客一番鼓励,也就答应下来了。
  来客又问到阿丽思小姐,说是很愿意见一见这个小姐。他又说听灰鹳说过,听百灵说过,听许多鸟说过,阿丽思小姐是一个可爱的好人。经傩喜先生告他说这小姐已出门,这客人就又在这小小失望上作了一句长长的散文,三十七个字,用字措词皆可以使人相信是国家学院出身,我们不必看文凭,单这样话也就是一个最高学府的保证了。
  来客见主人并无赶客的表示,就把屁股贴紧了椅上,用着极其懂事聪明绝顶的口语与傩喜先生谈到一切。傩喜先生因为与来客谈到开会,谈到……记起了灰鹳,记起了鸭子,他问来客是不是知道小鸭子的近况。
  “天下最可怜者莫过于到希望一件恋爱上身终于还是伶仃无依的丑鸭子!”他恐怕用惊叹记号还不能表明他的同情,他的了解,便照学士院规矩,说到后来还加上一个中国普通说话不曾有的“哟”字。他“哟”了,傩喜先生当然不能指出这错误,一面虽然听得出,却以为这许是中国新兴文法的习惯。
  “岂熟而已哉——哈哈,我用古典主义的话了。这是几千年前山东地方一腐儒孔先生的文法,他曾说过‘岂……而已哉,能无惧而已矣’。是的,傩喜先生,这个你大致懂了,不必解释。我说的不止与这丑鸭子相熟,我的确还怕她!”
  “这鸭子是令人怕的么?”
  “谁能怕一只鸭子?傩喜先生。在我们的生活上,猎狗才是可怕的东西——不,我并不曾说‘我们’,只说我,同我的弟兄行,才一见猎狗就飞奔!总之我不应当怕一只鸭子,也象我不应当怕又和气、又讲礼貌、又……的你,干吗我应当见我所生平敬仰的、羡慕的、希望要好而不得的好人说‘怕’?我决不。可是我最亲爱、最使人倾倒、最能了解他人的傩喜先生,我怕那个鸭子说爱我!我记得,我有一次在鳝鱼街一家山东铺子吃完炸酱面,出得门来时,一只很凶恶的狗拦住了我的路说‘我要咬你’还不及那小鸭子说‘我爱你’更使我胆战心惊!傩喜先生你总明白‘爱你’同‘咬你’的性质,但是我却怯于让那鸭子在我耳边说爱。要我分析这样心情我办不到,但我赌咒说这是实话!”
  傩喜先生完全相信。从颜色,从腔调,都见得出这学士院的人才不诳。不过总不容易明白这怕的理由,因为这是无理由的。
  “你能不将怕她那一个理由简简单单告我一个大概么?”
  傩喜先生也渐渐能说很长的中国话了,他自己很高兴。
  那客人就数出二十个很正当的理由来,说是如何不应当,如何不合身分,性情又隔得如何远,门户又如何相差,说去说来到为什么怕时,还是只有一样,怕她丑。
  “请想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一件稀奇古怪荒诞不经事体!
  倘若是在我的儿孙的世系上加上有小鸭某某为某某世族之某某夫人,先生,这可不是特意留下一件笑话给子子孙孙长此当成一种故事去讲么?还有……“傩喜先生对于来客,全中意,只是说到因为脸稍丑就怕到这样,知道这个学士院出身的人,原只是在此上修词学的习题课,并不是存心说正经话,所以不久就端茶送客,也不再去听他三四十个字的长句儿话了。
  这来客是个鹅,因为所见的是傩喜先生,所以才把骄傲隐藏了去,但提到鸭子,也就再隐藏不来了。
  至于傩喜先生以后如何赴会,如何消磨这日子,可暂不用说了。左右凡是为中国什么学会欢迎去演讲的,你随便说什么全都成。你说错了也决不会有人敢好事来纠正。他们听讲的并不是有功夫听第二个人纠正的。从西洋回国的一匹骡子,还可以在讲座上胡说八道,谈文学,谈哲学,谈主义与思想,何况一个衣服穿得崭新,相貌庄严,纯粹的西洋名士呢。
  只要是不会使傩喜先生头痛难于应酬的话,不消说,在阿丽思小姐归来以前,傩喜先生总不至于为中国一切学会放松,得尽闲着在旅馆发闷了。
  沈从文作品集—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二卷 第七章沈从文
  又通一 次信阿丽思小姐在临动身以前,很满意的把那仪彬姑娘见到了,那母亲也见到了,那二哥也见到了。她打起了兴致同这一家人谈话。她说话时常常害羞,因为想到自己把自己分成两人时说的蠢话。经那作二哥的同仪彬姑娘谈到时,便不由得不脸红了。
  一
  【zisemeng 紫色梦】
  切如仪彬姑娘所说,经过一切的麻烦,随到仪彬姑娘的二哥行动,遇事装马虎,装不注意,有时不得已自己还装作外国公主那么尊大与骄傲,恐吓无知识的中国人,于是到了一个地方。
  不消说这便是仪彬姑娘的乡下了。情形一切如仪彬姑娘所说,故阿丽思到此也不觉得怎样不方便。
  这里比不上中国大地方的,是没有人请演讲一类事,没有诗人,没有用韵文说话的绅士,没有戏,总之大地方所有的这里好象都不会见到,这里所有的却又正是大地方不曾见过的。
  这地方,管理一切人畜祸福的,同中国普通情形稍稍不同,第一是天王以及天王以下诸菩萨,第二是地方官以及帮菩萨办事的和尚、道士、巫师,第三是乡约保正。人人怕菩萨比怕官的地方还多,就因为作官的论班辈瓜葛全离不了非亲即友。虽然每一家小孩子,总有一个两个得力的鬼神作干爹,但干爹好象也只能保佑干儿子长命富贵,遇到家人父子大事还不能帮忙。地方官既然还是坐第二把交椅,所以论收入,也是菩萨比官强多了。一个保正既敌不过为菩萨看庙门的人清闲,也不会比这作鬼神门房的收入为多,这是那地方有儿女很多的人家,在选择儿婿一事上,全考究的很分明的。
  作官的人除了有衙门坐以外,地位决不比一个庙中管事优,这优劣的比较,要不拘谁一个做媒的老太太们也数得出。
  本地人,他们吃的是普通白米,作干饭,一天三餐或两餐。菜蔬有钱的人照规矩吃鱼吃肉,穷人则全是辣子同酸菜。
  很可怪的便是纵然落在肚里的只是辣子酸菜,象是样子还是不差多少,也能说,也能笑。吃不同样的东西,住不同样的房子,各人精神生活却很难分出两样情形,这是使阿丽思吃惊的。他们那听天安命的人生观,在这随命运摆布的生活下,各不相扰的生儿育女,有希望,有愤懑,便走到不拘一个庙里去向神申诉一番,回头便拿了神的预约处置了这不平的心,安安静膊过着未来的日子。人病了,也去同神商量,请求神帮忙,将病医好,这办法,都不是欧洲人懂的。
  到了仪彬的乡下的阿丽思,把仪彬姑娘的二哥,也喊作二哥了,因为这样一来方便了许多。
  他们住的地方是城中心。城中心,是说每早上照例可以听二十种喊法不同的小贩声音,到早饭后又可以听十五种,晚饭听八种,上灯听一百零八种,——这数字,是阿丽思在三天的比较下统计过来的,相差绝不会远。本地人的好吃,从这统计上可以明白。不过这些可以当点心的东西,有一半是用辣子拌,有十分之二是应当泡在辣子汁里,这在问过二哥以后阿丽思才知道的。
  阿丽思站到大门边看街,街上走的人物便全在眼中了。这个地方没有车,没有轿,各个人的脚全有脚的责任,因此老太太们上街的也全是步行。凡是手中提得有纸钱的,是上庙中亲家菩萨处进香,提了铜钱则是到另一种亲家公馆去打牌——这地方老太太是只有这两样事可做的。上学下学的小孩子,多数是赤了脚在石地上走,胁下挟书包,两只手各提一 只鞋子。他们是每一个人全学会五六十种很精彩的骂人语汇。
  这种学问的用处是有的。譬如说,两个学生遇到一路走时,他们就找出一点小小原由,互相对骂,到分手为止。无意中在路上碰到,他们也可以抽出时间暂停下脚来,站到人家屋檐下,或者爽性坐到人家屋檐下的石阶上,互相骂,把话骂完再分手,也是很平常的事。
  小孩子遇到要打架,成年人(当然这中就不缺少乡约保正)便很公平的为划出圈子来,要其他小孩子在圈外看,他且慨然的把公正人自居,打伤了他还可以代为敷药。大人们在大街上动刀比武是常事,小孩子也随便可以跟到身后看,决不会误伤及他们(凡是比武的人,刀法是很准确的)。阿丽思还见到一个作母亲的送她儿子出门上学时,嘱咐儿子看这个须站得稍远点,儿子笑,以为母亲胆子太校阿丽思还见到……见着的多嘞,就是站在大门边打望,便全有机会遇到!
  别的地方多数是成年人作的事比小孩子精明十倍百倍,这地方则恰恰相反。这里上年纪的人,赌博只有五种,小孩子则可以赌输赢的还不止五十种。他们把所有的娱乐全放在赌博上面,又切实,又有趣。有一个小钱在手,便可以来猜钱背面的年号,或通宝“通”
  字的“之纽”有几点。拿风筝则可以各站在一处,一个城里一个城外,想方设法尽风筝绳子绞在一处,便赶忙收线,比谁快,比谁线结实。用一段甘蔗也可以赌钱,这办法是把甘蔗竖立,让其摇摇摆摆,在摇摇摆摆情形中将小小钢镰刀下劈,能劈长便不花钱吃甘蔗。
  养蛐蛐打架,养鹌鹑,养鸡养鸭子同鹅,全可以比输赢。很奇怪的是,在许多地方本来不善于打架的东西,一到了这里,也象特别容易发气容易动火了。这地方小孩子的天才可惊处,真是太多了。没有活东西驯养,也没有甘蔗以及陀螺风筝之类时,他们的赌博还仍然有的是方法维持下去!他们各持一段木,便可以在一层石阶前打起“板板”来了;把木打上阶,或打下阶,即可以派钱,这是最简单方法之一的。他们到全是两手空空时,还可以用这空手来滚沙宝相碰。来扳劲,来浇水,来打架,输了的便派他背上一拳,或额角上五凿栗,甚至于喊三声“猪头”由输家答应。赌博用钱,用香头,用瓦片捶就圆东西,用蚌壳,这许多人全懂。他们可还发明用拳头,用凿栗,以及用各种奇巧骂人话语,这个是怪难得的。
  阿丽思小姐到这时,可想念起呆在茯苓旅馆的傩喜先生来了。她以为他是太寂寞了点。
  纵如她所设想,傩喜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