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人生几何      更新:2021-02-20 16:48      字数:4729
  她的意思以为黑暗如是能够答话,必定这样说:阿丽思,你别这样,对我诅咒原准不得什么账。
  你仍然希望光明的来到,有希望事情总还可靠。
  小的阿丽思,既不见黑暗中有回声,于是又唱:你这样黑,于你也不见益处,凡是黑暗人人都很苦,你若把光明放回,哪怕是放回一线,我回头同傩喜先生商量酬神还愿。
  如小阿丽思所希望,在她才说到“我回头”时,果然有一线光明从黑暗深处出来了。
  “光呀,光呀,你看我欢迎你呵!”
  小阿丽思把手抱去,所抱到的又是黑暗。一线光先是在远处一闪,随即就消失了,不见了。
  这光的倏然来去给了作妹妹的阿丽思吃惊不校她自言自语说,“凡是好的总有两回。”
  大姐则以为,“凡是好的只一回——有两回也就算不得好的了。”岂止“以为”而已,大阿丽思且居然说了。这使妹妹不很相信。
  “难道你也见到了么?”
  大姐就笑说,“眼睛我也有的。”
  “不久将有第二次的出现,我请你注意。这是——”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因为她觉得,这是神的力,或者魔被诅骂后悔过所露的光明。
  她等着。不如说她们等着。作姐姐的阿丽思,原先就觉得除了尽耐心等光明来驱除黑暗,无第二个办法的!
  说是等,那就是妹妹同意姐姐的主张了么?不。她们各有所等候,虽然所等候的只是一个光明。“光明终会来到,”是姐姐的意思。“要来的,但是在神的力量以外,凭诅骂也可以帮助它早来的,”这却是妹妹意思了。多不相同的两种希望!
  … …
  为了这黑暗的排遣,与光明的来去,这姑娘,把自己作成两人,吵了又要好(自然是争吵到顶不下去时候,其中一 个就软化下来),到后终觉得这吵闹无意思,吵闹以后要好更可笑,就耐着寂寞,只让一个阿丽思躺在暗中,度这不可知的长夜了。
  这样一来反而清静了许多。因为有了两个阿丽思,则另一个的行为思想就时时刻刻被反驳。这居批评指摘地位的她,先又不露脸,总是到后才来说话。更难为情的,是作那些蠢一点事与蠢一点的想头,在未作未想以前,那一个聪明的她却全无意见,一到这事闹糟,她却出来说话了。一个人常常被别一个批评指摘以至于嘲笑,总不是体面的事,虽然嘲笑的同被嘲笑的全是自己。但自己既然有两个,干吗不为自己的行为思想来捧捧场?别的人,为希望出名起见,雇人请求人代为吹嘘也有,用很卑顺的颜色找人为自己助和也有,如今的阿丽思,却只晓得捣自己的乱,当然倒不如不分为好了。
  关于阿丽思自己,要她自己来作中间人,用无偏无党的态度说话,她是只有对愚蠢一点的自己表示同情的。因为聪明一点的自己,虽然是老成稳健,作事不错,但她以为这不负责任,过后又来说风凉话的脾气,是近于所谓不可爱的一 类人的。是的确,她爱那一个欢喜作错事的性格还比那个处处象成年人的性格为深,她是小孩子呀。
  当结束这两个她时,阿丽思是有话吩咐那俩姊妹的。她象师长对学生那么致下最后的训词。她说,“我再不能让您分成两人了。这不成。天下事有两个人在一处,总就是两种主张与两样的梦——正是,说到梦,我很倦,天又恰是这么黑,我应当睡了!我不能因一小小意见争持到无从解决,这样即或到后终是有一个让步,这对我总仍然是苦事。我明白,在我寂寞的时节,有两个我是好玩一点,可是眼前我为你们闹得头都昏了。我害怕这影响。
  我记得姑妈告我的脑充血和神经失调等等都是这样头昏,万一我这头脑为你们俩吵成这类吓人的病症,这个时候到什么地方去找大夫?并且我长到如今,还不曾同时做两种梦。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也不曾说过这事,我不能在今晚上破例!“
  于是那一对爱讨论,研究,辩难,以及拌嘴的阿丽思姊妹,就被打发永远不回来了。
  这一面得到安静以后,我来告给读者以阿丽思此时所在的地方。
  这的确是一个中国人家里。阿丽思所住的地方,是这人家的房子靠东边墙一个榆木写字桌抽屉匣子。这匣子若是从上边数下来,则居第一,从下边数上去,则算第四。照欧洲例子,除了桌面可以算作屋顶花园,则这地方应当说是顶贱的屋顶了。不过照中国说法,这是顶受优待一个地方的。因为最下层住得是旧稿(即老客之谓)。第二层住得是家信,主人同乡客人。第三层住信笺信封,信笺信封其实即可以说是钦差。(钦差还只住第三层!)
  别人把阿丽思很客气的安置在最上一层,真不算对外国客人失礼了。
  房子是普通公寓的楼房,并不大,横不到一丈,纵不到一丈五尺。这当然不会使人误会到是说阿丽思小姐现住的抽屉匣子。更不消说比起阿丽思到中国来所住的茯苓旅馆,为小多了。这小小地方,是值得稍稍烦琐叙述的,倒不是这房子中陈设。这里除了一张榆木桌同两张豆腐干式榆木无靠椅以外,只是一铺床,一盏灯,以及三堵半已呈灰色了的粉壁墙,同一个暗白长方形楼顶。纵说地板这东西,在某一地方,也可以成为一种稀有的奢侈饰物,然而到这房中的地板,油漆常践踏处既已剥落干净,接榫处也全张了口,咽了满口灰,使人见到觉很可厌了。应说的是这房子的临时主人。
  这房中住的是一个母亲同一个女儿,母亲年纪有五十二 岁,女儿却还不到十五岁。老人是身材极小,有着那乡下气质、精神康健的妇人。女儿大小则跟阿丽思小姐样子差不多(可是若是同阿丽思站在一块时,看身个儿高矮,倒应喊阿丽思作大姐),其实她比刚满十二岁的阿丽思长两个年头(按别一说法则是她多过了两个好玩的新年),整整十四岁半,比阿丽思家三姐还多上半岁!
  这作母亲的老太太,手里拿了一本书,在慢慢的看,把一颗良善的心放到书中人物身上去,尽微笑。书上的老太太,便是她自己,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自己了。因为书上正说及这老太太微笑的把杀死的鸡指点给小孩子看,小孩子则腼腼腆腆说,这鸡刚才还打过胜仗,一切正如眼前的事。如今那个把家中笼养的鸡偷偷捉出去与别人的鸡打架的顽劣孩子,却能用笔写下这经验印成一本书了。老人从书上想到其他,从过去又回到眼前,仍然觉得好笑!
  女儿的名字叫仪彬。仪彬这时正立在窗前,(我们的读者,总不会如阿丽思小姐疑心这是黑夜!)在窗前就阳光读她的初级法文读本。法文读不到五个生字,便又回头喊一声妈。照规矩,则从s ignal读到 maille ,或从c aille读到a il ,便在诵读中加一〃妈〃字,虽然是〃妈〃字与 maille音并不差多少,作母亲的也能理解得出,就在看书以外随口答应唉或噢。那一 边,在喊妈以后,又可以随兴趣所至问一点什么话,这一边看书的便也应当接口过来,有时且在答复原有问话以外多说一点。问话可以随便想到问,从往三殿看宝物到吃家乡三月莓,答话可不能苟且。譬如有时节,所问的是想明白北京究竟有多少城门,母亲却答得是城里不及乡里好,象这样把话移到作母亲的人所看的一本书上故事去,那仪彬就要笑母亲了。笑着说妈到老来终会变成书呆子。书呆子,据说三姨爹就平素为人这样称呼,穿得是破破烂烂的浅月白竹布衫子,鞋底前后跟都有了小洞,袜子又因为有眼脚指便全是露出头来歇凉,脸上也肮脏得象有五天不用手巾擦过,说话则爱用“也”字同“之”字。
  这是母亲说过的。请想腚,若果自己母亲也成了这种样子,多么好笑啊!
  仪彬笑母该会变书呆子,母亲是不分辩的。有时一面应付到爱娇的女儿,一面仍然读那手上的书。有时作母亲的便把书放下,只要母亲一放下书,仪彬就再也不能把f rancai seelair念下了。象一只鸟投到母亲怀中,于是把脸烫母亲的肩,固执的又顽皮的问母亲到底是看书上那一段看得如此发迷,且继续把母亲答错误的一句话用老人家的口吻复述出来给母亲听,以及作尖声的笑。母亲在这种情形中,除了笑以外,是找不出话来的。这一幕戏的结末,是仪彬头上蓬着的一头乌青短发,得又来麻烦母亲用小梳子同手为整理平妥,因为只要一拢母亲身边,跳宕不羁以及耸肩摇头的笑,发就非散乱不可,这在有好母亲的仪彬的性格上已成了习惯,也如同老人的手有这样女儿在身边,理发也成了一种近乎需要的习惯了。
  北京的天气,到了六月则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是白昼,在这二月的时节,虽然是二月,白天日子也就渐渐觉到长了。长长的白日(正是藏在抽屉匣子之中的阿丽思小姐疑心的长长的黑夜),仪彬同她妈就是如所说的那么将她消磨尽的。母亲有时看书倦了就睡。仪彬则因日子不同,或上午,或下午,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从一个大学法文系四年级学生念两点钟法文,又从另一个人听一个或半个故事。你们中,也总有人听过半个故事的吧?这是说,你常常要逼到你的哥说一两个故事听,不说又不成,于是你那个哥哥就只好随意捏造,凡属随意捏造的故事,总大多数只能把起首说得很动听,到后却是无结果。再不就凭空来一个什么大虫之类,到后为方便起见,这大虫每每又变成一只骡子或一只有花脚的小猪。
  仪彬却正是那么从那个二哥处听一个或半个故事的。故事中还有小半个的说法,不过不懂这事的,横顺说来总不懂,懂到的就不必怎样解释也清白,总之真有那么回事就是了。
  仪彬还有一个二哥,同在这儿作客,如茯苓旅馆中有了傩喜先生又还有阿丽思小姐,这不算巧事。这样的说,关于阿丽思怎样就来在这里抽屉匣子打住的事,要明白也容易之至了。凡是说话说得太明显,都无味,但我不妨再明白的说,告读本书的人一句话:阿丽思小姐之来到中国,便全是仪彬的二哥!再有人要问怎么就靠仪彬的二哥,那他便是傻,只合让他规规矩矩坐到欢迎八哥博士的会场中,去尽八哥博士或“中国思想界权威”讽刺嘲弄,若是生来又肥,他就真好拜那只能够流油点子眼泪的鸭姆姆作干妈了。
  在另一房子中的仪彬的二哥,是瘦个儿中等身材的人,是大学生样子,是一个正式入伍当过本地常备兵四年的退伍兵士。这当兵士的人,到如今,可以能看得出是受过很好军士训练的地方,是虽然脸色苍白瘦弱,但精神却很好,腰笔直,腿也笔直,走路还保留着军人风味。性格是沉静,象有所忧郁,除了听到母亲说笑以及学故事逗引小妹放赖到母亲哥哥面前时,很少随便说话习惯的。过去的经验与眼前的生活,将这年青人苦恼着,就如同母亲妹子说笑当儿,在笑后心中也象有一种东西咬到他的心。虽然这情形,他是总能用一个小孩子的笑法,把它好好掩藏起来,不令作母亲的知道。此外,明白这个人是有了二十五六岁年龄,还不曾有妻,这是有用处的。
  这男子,因了一种很奇怪的命运,拿三十一块钱与一个能挨饿耐寒的结实身子,便从军队中逃出,到这大都会上把未来生活找定了。一个从十三岁起,在中国南部一个小地方,作了两年半的补充兵,三年的正兵,一年零七十月的正目,一 年的上士,一年又三月的书记,那么不精彩的一页履历的乡下青年,懵懵懂懂的跑到充满了学问与势利的北京城,用着花子的精神,混过了每一个过去的日子,四年中终于从文学上找到了生活目标,且建设了难于计量的人类之友谊与同情。
  这真近于意外的事了。
  当这边,仪彬的二哥,在一种常常自己也奇怪的生活情形中,渐渐熟习时,在乡下的母亲,恰要仪彬作母亲的口气,写信给二哥。信上说,几年来,回到故乡的父亲,官职似乎一天比一天大,但地方也就一天比一天穷。又说在前数年本地方人拿了刀刀枪枪到各邻近县分保境息民,找来的钱,已为川军黔军扛了刀刀枪枪到县中来借粮借饷的磕去。又说爹爹人渐老,妈是同样的寂寞,所以乘到送小妹读书之便,倒以为来北京看看红墙绿瓦为非常适宜。又说三哥则在乡中只是一个有五百初级军官学校入伍生的队长,一遇战争也得离本地,所以同样赞成母亲与妹的北行。结尾则谓所欲明白者,是二哥愿不愿,同到能力怎样。回信当然说很好。他决心把自己一只右手为工具,希望使三个人好好活下来。一个是去日苦短的妈,一个是来日方长的小妹,为了这两人的幸福,他不问能力怎样,且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