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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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颂 更新:2021-02-20 16:28 字数:4942
大谈圣人的明教与老庄的自然,然后长叹一声“礼岂为我辈设耶!”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
那是“抗怀物外,不为人役”的境界,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
境界,也是“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的境界。
阮咸的音乐天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很年轻的时代就被称为音乐的“神解”,任
何音乐到他的耳中马上分辨出高低清浊,丝毫不爽;因此他不但弹奏月琴时能使人如饮
醇酒,沉醉不已,他还是个音乐的批评家,对音乐的鉴赏力当世无有其匹。没想到他的
音乐批评,竟得罪主掌全国音乐行政的大官苟勋,向晋武帝进谗言,革去了阮咸的官职。
阮咸丢官的时候,官位是“散骑侍郎”,这个职衔我们不用考证来解释,而用美感
来联想,就仿佛看见一位卓然不群的流浪琴师,骑着驴子到处弹琴高歌的样子。
事实上,阮咸对当世的礼法非常轻蔑。他曾在母丧期间,身穿孝服,骑着驴子去追
求自己私恋已久的胡婢,引得众人大哗,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事,如今想起来却特别
具有一种凄美的气氛。可惜,他在追胡婢时是不是弹着琴,唱着情歌,就不可考了。而
这种狂放不拘的生活,正是魏晋时代寄情林泉的艺术家,最真实的写照。
我一直认为像阮成这样放浪形骸、不顾礼法、鼓琴狂歌、清淡无为的人,他是可以
做到忘情的境界,但是他不能忘情音乐,以琵琶殉葬却是不可解的谜,难道这位“礼解”
能料到千年之后,人们能从家中的琵琶怀想起千年之前,曾在他手中传扬的《广陵散》
由吗?阮咸给我们的启示还不只此,他和当时的艺术家给我们一个视野广大的胸怀,也
就是“以大地为栋宇,屋室为禅衣”的胸怀,因于这种胸怀,他们能体会到生活的乐趣,
发出艺术的光辉。
我最喜欢“竹林七贤”的一则故事是:有一天嵇康、阮籍、阮咸、山涛、刘伶在竹
林里喝酒,王戎最后才到。阮籍说:“这个俗气的东西,又来败坏我们的乐趣!”王戎
回答说:“你们的乐趣,岂是可以败坏的吗?”这则故事正道出了“竹林七贤”艺术生
命的真正所在,你看阮咸留在坟墓中的琵琶,它虽朽了,却永远不会败坏;因为那一把
琵琶,曾经属于一个伟大的艺术心灵,注定了它在人心里永不败坏的玄想——如此说来,
琵琶恐怕也是有心的吧!
——一九八二年九月一日
感甄赋
盛暑天气懊热,夜不能眠,披衣到庭院中闲坐观天色,随手从床头带一本书翻看。
读到魏曹植作品的最著名的乐府诗《悲歌行》: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自云荡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
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这首诗歌在长夜的暑热中犹如一道冷风,从遥远的千余年的古道翩翩飘来,使我想
起这位浪荡飘泊的才干,一个感人的爱情篇章。曹植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才子,他在十
岁的时候已经诵读了诗论辞赋数十万言,十二岁的时候完成才情奔溢的《铜雀台赋》,
名震公卿。
也就是在十二岁那一年,他爱上了比他大十岁的甄夫人,开始了他一生的第一次恋
情,也带来他后半段生命的悲惨际遇。在那样幼小的年纪,他请父亲代向甄造的女儿求
婚未遂,后来害起相思病“昼思夜想,废寝与食”。可见曹植是多么的早熟。
没想到甄遗的女儿嫁给袁绍作媳妇,后来曹操灭了袁绍,甄氏又嫁给曹丕(曹植的
哥哥)——这一年曹丕十八岁,甄氏二十岁,曹植才十三岁——曹丕立甄氏为皇后,生
下曹睿,因为曹丕听信谗言,不久将甄氏赐死。甄氏死了,最伤心的不是曹丕,而是曹
植,这位十二岁就有了生死之恋的才子,此时的心境正像他在七哀诗上吟诵的:“高台
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回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
游,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景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甄夫人死了,曹植那写过“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名句的哥哥曹丕,送给
他一个甄夫人睡过的枕头当纪念,曹植抱着甄夫人的枕头,伤心注下,在悲忿中写成不
朽的《感甄赋》来吊念他幼年时代的爱人,这篇千古的诗文后来更名为《洛神赋》。
曹植的生命历程因为甄夫人的死而完全改变,少年时代意气风发,放浪形骸,曾放
言高论:“辞赋小道,因未足以榆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
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番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
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于哉!”企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没想到他
在政治上始终不能拓展抱负,反而在文学的成就上领袖群伦。在他的《野田黄雀行》里
有这样四旬:“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之。……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很能表现
出他少年时代想腾空翱翔、自由飞舞的心情。
自从甄夫人死后,曹植在情感的压迫中,在政治的争斗里,在生活的不如意下,竟
意志消沉,无所超脱,他中年的生活是“连遇瘠土,衣食不继”;后期的作品音宛情危,
愤切而有余悲,与少年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在情感的失落上有两句诗“感物伤我怀,抚
心长太息”最能表现他从十二岁开始就遗留下来的情感包袱。
曹植死的时候才四十一岁,正当壮年,除了遗留下来骨气高奇,词采华茂的词章外,
在事业与情感方面一无所成;隔了一千余年,读起曹植的作品,感念他的一生,真是让
人掩卷而叹!
才高八斗如曹植者(谢灵运曾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
自古及今同用一斗。”)犹且不能脱出情感的犁轭,泛泛如我辈,如何在情感的困顿中
找出路呢?
在漫漫长空下,我曾梦想着,如果让曹植在十二岁时依他的心愿娶得甄夫人,也许
魏晋的文学史就要改写,我们也就读不到《吁嗟篇》、《浮萍篇》、《怨歌行》、《门
有万里客》、《磐石篇》等等充满骨肉之情、情感之痛、流浪之苦的作品了。
我们希望曹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希望他爱情完满,或者望他文章灿烂,或甚至
希望他政绩辉煌?这些问题几乎没有答案可循。但是有一条不变的线索,乃是爱情是生
命中一个重大的变数,有的人是变中有常,有的人是常中有变,曹植却是一变而不可收
拾,在痛苦中永世不得解脱。
追想曹植的一生,竟使我披衣徘徊,终夜不能成眠,一再朗读《吁嗟篇》的几句: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菱连。”
难道一失了情爱,才子就没有根了吗?我这样悲哀的想着,想着曹植抚抱甄夫人遗枕时
的心情
——幸而甄夫人留下枕头,否则我们连《洛神赋》都读不到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九日
漩涡五石散
好友陈建华日前返国度假,放了一段他早年的音效作品,其中有一小节最使我难忘,
他取名为《漩涡五石散》。
这首作品的灵感是来自魏晋,因为魏晋的知识分子扬弃儒学,醉心黄老,产生一种
中国未曾有过的浪漫生活,魏晋文人为了逃避现实的环境,有许多人染上吃迷幻剂的习
惯,他们把迷幻剂称为“漩涡五石散”,又称为“寒食散”。
关于“寒食散”,在《世说新语》曾有过这样的注解:“寒食散之方虽出汉代,而
用之者,靡有传焉。魏尚书何晏首获神效,由是大行于世,服者相寻也。”可见中国人
是早在汉朝,甚至汉朝之前就有人吃迷幻药了。
陈建华的“漩涡五石散”乐曲所表现的其实非常简单,他利用洋琴的微音做成泡沫
涌出的声音,又用笛子的孔音做成风吹的声音,听这首音效就像风吹着芦笛,发出辽远
的声音,而魏晋的文士们吃了漩涡五石散后正神游方外,使听者的胸腔都上升起来,像
要空了一般。可见音响的传染力之大实不逊于任何艺术。
然后我们谈起魏晋那个浪漫而不拘小节的时代,我问起曾在洛杉矾专研音乐效果的
陈建华,为何他挑选“漩涡五石散”做为音乐的一个实验。他的看法是,每个人都有神
游太虚的欲望,因为万象皆空实在是佛家的境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达致。心灵有所寄
托的人,不必借重药物就能魂灵出窍,到四方邀游;一般人则不能,只好借重药物来麻
醉自己,也就是为什么迷幻药历千年而不衰了。
但是吃迷幻药也会产生不同的层次。对于低层次的食迷幻药者,我们每天在社会新
闻里看得大多了,或装疯闹事,或当街脱衣,或卧倒街头,到处出丑,魏晋文士吃迷幻
药的境界稍高一筹,他们留下了一些历史故事。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
为挥衣,诸君何为人我挥中?”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趣味!
“阮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日:礼岂为我辈设耶?邻家妇有美色,
当妒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乡女有才色,
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这是何等的血性!何等的真情!
“诸阮皆饮酒,(阮)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杯觞斟酌,以大盆盛酒,围坐相
向,大酌更饮。时有群豕,来饮其酒,阮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这是何等的任达!
何等的本色!
这些求逸乐反传统排圣哲非礼法的浪漫主义者,都是流行着吃“漩涡五石散”的,
虽然他们在行迹不拘之时是否吃了五石散已不可考,但是每个人都是才气纵横、奔溢无
碍是可以肯定的,陆机在《文赋》中曾对当代文学有这样的理论:“思风发于胸臆,言
泉流于唇齿,文微微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馨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
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
如果说吃迷幻药能使人堕落,为什么魏晋的文学艺术能有这种非儿的成就呢?我想,
“漩涡五石散”的丹方一定与现代迷幻药有所不同,通过这种药物,激发了魏晋文学的
真情与想像,也促成了后期山水田园文学的产生。
借着漩涡五石散,他们曾写下了“寄愁天上,埋忧地下”;“技发行歌,和者四
塞”;“垂钓一壑,所乐一国”;“乘风忽登举,仿佛见众仙”;“精骛八极,心游万
仞”;“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等传诵千古的名句,
也是避世者的一种表白。他们正如处身漩涡之中,立世于寒食之际,每个人的身世都像
是一首歌,随着微风在夜空里放送。
当今之世,整个环境已经改变,要避世实在太难了,吸食迷幻药企图消磨人世苦闷
的青年,也不如魏晋文士那么有个性、有风格、有才情了,使我怀想起“漩涡五石散”
这个名字时不免有一些心伤。
那种感觉就像是我坐在朋友的斗室中,听他少年时代所创作“漩涡五石散”的音乐,
好像人一卷进岁月的漩涡中,很快的就走过一段遥远的路,背后都是滚滚烟尘了。
——一九八一年八月五日
青铜时代
近代雕刻大师罗丹,有一件早年的作品《青铜时代》(TheAge Of Bronze),是
我十分喜爱的雕刻作品。这件作品雕的是一个青年的裸像,他的右手紧紧抓着头发,左
手握紧拳头,头部向着远方和高处,眼睛尚未睁开,右脚的步伐在举与未举之间,巴黎
大学教授熊秉明说这件作品“年轻的驱体还在沉睡与清醒之间,全身的肌肉也都在沉睡
与清醒之间,眼睛还没有睁开,尚未看到外界,当然尚未看到敌人与爱人,像一个刚刚
成熟的蛹,开始辗转蠕动,顷刻间便要冲破茧壳,跳人广阔的世界。”
他还说:“好像火车头的蒸汽锅已经烧足火力,只还没有开闸发动。”他并且评述
说:“我想老年的罗丹就再做不出《青铜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