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
风雅颂 更新:2021-02-20 16:28 字数:4950
怎么会变成石头呢?是我们不敢肯定的谜题。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流星,在那之前,虽听大人说起过流星,知道天上的每个星星就
对应着地上的一个人,只要看见天上的流星殒落就知道地上死去了一个人。可是我常自
问,地上时常有人去世,为什么流星是那么的罕见呢?
还有人说,当你看见一颗流星落下的一刻,闭上眼睛专心许愿,你的愿望就可以实
现,当时我们还是孩子,心中没有什么大愿,看到奔射如箭的流星,张看之不暇,谁还
顾得许愿呢?
后来我还在庭院里看过几次流星,但都远在天外,稍纵即逝,不像第一次的感受那
么深刻,心中只是无端的茫然,若是天空中的星星都对应着一个人,那一刻落下的又是
谁呢?不管是谁,人世里不是行者就是过客,流星落下不免令人感触殊深。
如果流星是一个人的殒落,那么浩渺的天空就对应着广阔的大地,人的群落就是星
的聚散,这样想时,我们的离恨别情便淡泊了许多——光灿的星落到地上只是一个无光
的石头,还有什么是永远的光明呢?
我总觉得不管有多少天文学家,不管人类登陆了月球,我们对天空的了解都还是浅
薄无知的,重要的不是我们知道了多少天空的事物,而是它给了我们什么样心灵的启示。
从很年幼的时候我就爱独自坐着看天空,并借着天空冥想,一直到现在,我出门时第一
眼都要看看天色,这或许是看天吃饭的农家于弟本性,然而这种本性也使我在大旱的时
候想着渴望雨水的禾苗;在连日豪雨之际思念着农田里还未收割,恐惧着发芽的累累稻
穗;在巨风狂吼之时忧心着那些出海捕鱼的渔夫。
天空的冥思是可以让我们更关切着生活的大地,这样站在地上仰望天际,就觉得天
空和星月离我们不远,也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心情。
我最担心的是,在我认识的都市儿童中,大部分失去了天空的敏感,有的甚至没有
好好的看过天色,更不要说是流星了。现在如果我看见流星,我想许的愿望是:“孩子
们,抬头看看那一颗马上要失去的流星吧!”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香鱼的故乡
在台北的日本料理店里有一道名菜,叫“烤香鱼”,这道烤鱼和其他的鱼都不一样;
其他的鱼要剖开拿掉肚子,香鱼则是完整的,可以连肚子一起吃,而且香鱼的肚子是苦
的,苦到极处有一种甘醇的味道,正像饮上好的茗茶。
有一次我们在日本料理店吃香鱼,一位朋友告诉我香鱼为什么可以连肚子一起吃的
秘密。他说:“香鱼是一种奇怪的鱼,它比任何的鱼都爱干净,他生活的水域只要稍有
污染,香鱼就死去了,所以它的肚子永远不会有脏的东西,可以放心食用。”
朋友的说法,使我对香鱼的品味大大的提高,是怎么样的一种鱼,心情这样高贵,
容不下一点环境的污迹?这也使我记忆起,十年前在新店溪旁碧潭桥头的小餐馆里,曾
经吃过新店溪盛产的香鱼,它的体型细小毫不起眼,当时还是非常普通的食物,如今,
新店溪的香鱼早就绝种了,因为新店溪被人们染污了,香鱼拒绝在那样的水域里存活。
现在日本料理店的香鱼,已经不产在新店溪,而要从日本空运来台,使香鱼的身价
大大增高,几乎任何鱼都比不上。听说在澎湖某些没有被污染的海域,还能找到香鱼的
踪迹,可是为数甚少,早就无法供应吃客的需求了。本来在新店溪旁的普通食物,如今
却在台湾找不到故乡,想起来就令人伤感。
每次吃香鱼的时候,我的心清就不免沉重,那种沉重来自香鱼的敏感,在许多人的
眼里,所有的鱼做为食物以外,就没有别的意义了。香鱼却不同,因为它的喜爱洁净,
使我们更觉得应该有一个清洁的生存空间。在某一个层次上,香鱼是比人更窟贵的,我
们生活在一个被污染的环境,到处充满了刺耳的噪音和汽车排放的黑烟,可是时间一久,
我们就适应了这样的环境,甚至一点抗辩也没有。
没有新鲜的空气、没有干净的溪水、没有清爽的天空,甚至没有安静的听觉,我们
都已经峭焉不察了,面对着一天比一天沉沦的生活空间,有时我们完全失去了警觉。
香鱼不然,它不肯自甘于污浊的溪水,不肯改变自己去适应一个更坏的环境,于是
它选择了死,宁洁而死,不浊而生,那样的气节,更使我们面对香鱼的时候低徊不已。
记得多年以前,我在梨山上,参观过蹲鱼的养殖;蹲鱼是濒临绝迹的鱼类,在台湾,
只有梨山上清澈的溪水和适当的水温,能让他们乐于悠游,正由于它们独特的品性,使
养殖的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也正因为这样,鳟鱼在人们的心目中,永远不会和吴郭鱼
相提并论。
有一次我在澎湖的海边度假,渔民们邀请我到海边去欣赏奇景。那一天,许多海豚
无缘无故的游到岸上集体自杀,我站在海岸边,看着那些到处罗列的海豚,它们从海里
跳到岸上等待着死亡,却没有人知道原因,我也不知道。
海豚的集体自杀,给当地的渔民带来一笔小财,没有人探问它们为什么拒绝生存,
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疑惑;海豚是一种智商很高的动物,它们到底为什么要集体自杀呢?
是不是心情上受了什么委屈?在以前海面干净的往日,是不是也有海豚自杀呢?
生物学家恐怕也无法解开海豚自杀的谜题,但是我深知,海豚的自杀不是“无缘无
故”,一定有它的理由,只可惜,我们不能理解。唯一可以理解的是,动物有动物的想
法,鱼也有鱼的心情。干净的海,是海豚的故乡;清澈的溪水,是香鱼和蹲鱼的故乡;
它们宁可做失乡的游魂,也不愿活在污浊的水域,是做为人的我们,应该深切反省的。
有许多饲养鸟类和热带鱼的朋友,经常向我抱怨,不管他们如何细心照料,鸟和鱼
都会无故的死去,我想,鱼鸟的死都不是无故的,因为鸟是属于山林的,不属于笼子;
鱼是属于河海的,不属于水箱。现在更严重的是,即使在山林河海,由于人为的污染,
许多动物都活得不快乐,恐怕在大自然里,只有一种动物对坏的环境能安之如常,那种
动物的名字叫做“人”。
几年前,人们在新店溪“放香鱼”,让香鱼回到它的故乡,据说现在新店溪里已有
为数极少的香鱼存活,如果河川不继续污染,将来我们食用的香鱼不必从空中来,而是
本乡的土产。
香鱼是我们的,故乡也是我们的,我们千万不要让故乡成为巷鱼拒绝的地方。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琴手蟹
淡水是台北市郊我常常去散心的地方,每到工作劳累的时候,我就开着车穿过平野
的稻田到淡水去;也许去吃海鲜,也许去龙山寺喝老人茶,也许什么事都不做,只坐在
老河口上看夕阳慢慢地沉落。我在这种短暂的悠闲中清洁自己逐渐被污染的心灵。
有一次在淡水,看着火红的夕阳消失以后,我就沿着河口的堤防缓慢地散步,竟意
外地在转角的地方看到一个卖海鲜的小摊子,摊子上的鱼到下午全失去了新鲜的光泽,
却在摊子角落的水桶中有十几只生猛的螃蟹,正轧轧轧地走动,嘴里还冒着气泡。
那些螃蟹长得十分奇特,灰色斑点的身躯,暗红色的足,比一般市场上的蟹小一号,
最奇怪的是它的钳,右边一只钳几乎小到没有,左边的一只却巨大无朋,几乎和它的身
躯一样大,真是奇怪的造型。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花了一百元买了二十四只螃蟹(便宜得不像话)。回到家后
它们还是活生生地在水池里乱走。
夜深了,我想到这些海里生长的动物在陆地上是无法生存的,正好家里又存了一罐
陈年大曲,我便把大曲酒倒在锅子里,把买来的大脚蟹全喂成东倒西歪的“醉蟹”,一
起放在火烹了。
等我吃那些蟹时,剖开后才发现大脚蟹只是一具空壳,里面充满了酒,却没有一点
肉;正诧异的时候,有几个朋友夜访,要来煮酒论艺,其中一位见多识广的朋友看到桌
上还没有“吃完”的蟹惊叫起来:“唉呀!人怎么把这种蟹拿来吃?”
“这蟹有毒吗?”我被吓了一大跳。
“不是有毒,这蟹根本没有肉,不应该吃的。”
朋友侃侃谈起那些蟹的来龙去脉,他说那种蟹叫“琴手蟹”,生长在淡水河口,由
于它的钳一大一小相差悬殊,正如同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吉他一样——经他一说,桌上
的蟹一刹那间就美了不少。他说:“古人说焚琴煮鹤是罪过的,你把琴手蟹拿来做醉蟹,
真是罪过。”
“琴手蟹还有一个名字”,他说得意犹未尽,“叫做‘招潮蟹’,因为它的钳一大
一小,当它的大钳举起来的时候就好像在招手,在海边,它时常举着大钳面对潮水,就
好像潮水是它招来的一样,所以海边的人都叫它‘招潮蟹’,传说没有招潮蟹,潮水就
不来了。”
经他这样一说,好像吃了琴手蟹(或者“招潮解”)真是罪不可恕了。
这位可爱的朋友顺便告诫了一番吃经,他说凡物有三种不能吃说:一是仙风道骨的,
像鹤、像鸳鸯、像天堂鸟都不可食;二是艳丽无方的,像波斯猫,像毒蕈,像初开的玫
瑰也不可食;三是名称超绝的,像吉娃娃,像雨燕,像琴手蟹,像夜来香也不可食。凡
吃了这几种都是辜负了造物的恩典,是有罪的。
说得一座皆惊,酒兴全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说:“这里面有一些道理,凡是仙风道
骨的动植物,是用来让我们沉思的;艳丽无方的动植物是用来观赏的;名称超绝的动植
物是用来激发想像力的;一物不能二用,既有这些功能,它的肉就绝不会好吃,也吃不
出个道理来。”
“我们再往深一层去想,凡是无形的事物就不能用有形的标准来衡量,像友谊、爱
情、名誉、自尊、操守等等,全不能以有形的价值来加以论断,如果要用有形来买无形,
都是有罪的。”
朋友滔滔雄辩,说得头头是道,害我把未吃完的琴手蟹赶紧倒掉,免得惹罪上身。
但是这一番说词却使我多年来在文化艺术思索的瓶颈豁然贯通,文化的推动靠的是怀抱,
不是金钱,艺术的发展靠的是热情,不是价目,然而在工商社会里仿佛什么都被倒错了。
没想到一百元买来的“琴手蟹”(为这三个字好像那蟹正拨着一把琴,传来叮叮当
当的乐声)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今夜重读“金刚经”,读到“一切众生,皆能佛性,本
来不生,本来不灭,只因迷悟,而致升沉”时突然想起那些琴手蟹来,也许在迷与悟之
间,只吃了一只琴手蟹,好像就永劫堕落,一直往下沉了。
也许,琴手蟹的前生真是一个四处流浪弹琴的乐手呢!
——九八一年七月十五日
木鱼馄饨
“深夜到临沂街去访友,偶然在巷子里遇见多年前旧识的卖馄饨的老人,他开朗依
旧,风趣依旧,虽然抵不过岁月风霜而有一点佝偻了。”
四年多以前,我客居在临沂街,夜里时常工作到很晚,每天凌晨一点半左右,一阵
清越的木鱼声,总是响进我临街的窗口。那木鱼的声音非常准时,天天都在凌晨的时间
敲响,即使在风雨来时也不间断。
刚开始的时候,木鱼声带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往往令我停止工作,出神的望着窗
外的长空,心里不断的想着:这深夜的木鱼声,到底是谁敲起的?它又象征了什么意义?
难道有人每天凌晨一时在我住处附近念经吗?
在民间,过去曾有敲木鱼为人报晓的僧侣,每日黎明将晓,他们就穿着袈裟草鞋,
在街巷里穿俊,手里端着木鱼滴滴笃笃的敲出低量雄长的声音,一来叫人省睡,珍惜光
阴;二来叫人在心神最为清明的五更起来读经念佛,以求精神的净化;三来僧侣借木鱼
报晓来布施化缘,得些斋衬钱。我一直觉得这种敲木鱼报佛音的事情,是中国佛教与民
间生活相契一种极好的佐证。
但是,我对于这种失传于阎巷很久的传统,却出现在台北的临沂街感到迷惑。因而
每当夜里在小楼上听到木鱼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