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风雅颂      更新:2021-02-20 16:28      字数:4902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们所居住的山上,山口有一个大的关卡,把
  守这道关卡的就是“时间之神”,它把时间的流变挡在山外,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
  春,可以和山和太阳和月亮一样的永恒不朽。
  做为凡人的我们,没有神仙一样的运气,每天抬起头来,眼睁睁的看见墙上挂钟滴
  滴答答走动匆匆的脚步,即使坐在阳台上沉思,也可以看到日升、月落、风过、星沉,
  从远远的天外流过。有一天,我们偶遇到少年游伴,发现他略有几茎白发,而我们的心
  情也微近中年了。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院子里的紫丁香花开了,可是一趟旅行回来,
  花瓣却落了满地。有一天,我们看到家前的旧屋被拆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却盖起一栋
  崭新的大楼。有一天……我们终于察觉,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移是哪些的无情和霸道,
  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中国的民间童话里也时常描写这样的情景,有一个人在偶然的机缘下到了天上,或
  者游了龙宫,十几天以后他回到人间,发现人事全非,手足无措;因为“天上一日,世
  上一年”,他游玩了十数大,世上已过了十几年,十年的变化有多么大呢?它可以大到
  你回到故乡,却找不到自家的大门,认不得自己的亲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里很能
  表达这种心情:“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
  来?”数十年的离乡,甚至可以让主客易势呢!
  佛家说“色相是幻,人间无常”实在是参透了时空的真实,让我们看清一朵蓓蕾很
  快的盛开,而不久它又要调落了。
  《水游传》的作者施耐庵在该书的自序里有短短的一段话:“每怪人言,某甲于今
  若干岁。夫若干者,积而有之之谓。今其岁积在何许?可取而数之否?可见已往之吾悉
  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变灭,是以可痛也。”(我常对于别人
  说“某甲现在若干岁”感到奇怪,若干,是积起来而可以保存的意思,而现在他的岁积
  存在什么地方呢?可以拿出来数吗?可见以往的我已经完全改变消失,不仅是这样,我
  写到这一句,这一句以前的时间已经很快改变消失,这是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
  一个大小说家对时空的哀痛。古来中国的伟大小说,只要我们留心,它讲的几乎全有一
  个深刻的时空问题,《红楼梦》的花柳繁华温柔富贵,最后也走到时空的死角成水游传》
  的英雄豪杰重义轻生,最后下场凄凉;《三国演义》的大主题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与相的梦幻散灭;《镜花缘》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
  《聊斋志异》是神鬼怪力,全是虚空;《西厢记》是情感的失散流离;《老残游记》更
  明显的道出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几乎无一例外的,说出了人处在时空里的渺小,可惜没有人从这
  个角度深入探讨,否则一定会发现中国民间思想,对时空的递变有很敏感的触觉。西方
  有一句谚语:“你要永远快乐,只有向痛苦里去找。”正道出了时空和人生的矛盾,我
  们觉得快乐时,偏不能永远,留恋着不走的,永远远是那令人厌烦的东西——这就是在
  人生边缘上不时作弄我们的时间和空间。
  柏拉图写过一首两行的短诗:
  你看着星么,我的星星?
  我愿为天空,得以无数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么美的句子,多么美的小说来写人生,可惜我们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
  永恒的星星,只有看着消逝的星星感伤的份。
  有许多人回忆过去的快乐,恨不能与旧人重逢,恨不能年华停伫,事实上,却是天
  涯远隔,是韶光飞逝,即使真有一天与故人相会,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冻的极地,不免被
  时空的箭射中而哀伤不已吧!日本近代诗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诗:
  心里怀念着人,
  见了泽上的萤火,
  也疑是从自己身体出来的梦游的魂。
  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尤其“萤火”一喻,我们怀念的人何尝不是夏夜的萤火忽明
  忽灭、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转就远去了,连自己梦游的魂也赶不上,真是对时空无情极
  深的感伤了。
  说到时空无边无尽的无情,它到终极会把一切善恶、美丑、雅俗、正邪、优劣都涤
  洗干净,再有情的人也丝毫无力挽救。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因此而捻颓丧、优柔不前呢?
  是不是就坐等着时空的变化呢?
  我觉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虽然渺小短暂,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里
  来照见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对时空的流变时飞进来春花,就有春花;飘进来萤火,就有萤火;
  传进秋声,就来了秋声;侵进冬寒,就有冬寒。闯进来情爱就有情爱,刺进来忧伤就有
  忧伤,一任什么事物到了我们的晴窗,都能让我们更真切的体验生命的深味。
  只是既然是晴窗,就要有进有出,曾拥有的幸福,在失去时窗还是晴的;曾被打击
  的重伤,也有能力平复;努力维持着窗的晶明,哪些任时空的梭子如百鸟之翔在眼前乱
  飞,也能有一种自在的心情,不致心乱神迷。有的人种花是为了图利,有的人种花是为
  了无聊,我们不要成为这样的人,要真爱花才去种花——只有用“爱”去换“时空”才
  不吃亏,也只有心如晴窗的人才有真正的爱,更只有爱花的人才能种出最美的花。
  ——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五日
  箩筐
  午后三点,天的远方擂过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有经验的农人都知道,这是一片欲雨的天空,再过一刻钟,西北雨就会以倾盆之势
  笼罩住这四面都是山的小镇,有经验的燕子也知道,它们纷纷从电线上剪着尾羽,飞进
  了筑在人家屋檐下的土巢。
  但是站在空旷土地上的我们——我的父亲、哥哥、亲戚,以及许多流过血汗、炙过
  阳光、淋过风雨的乡人,听着远远的雷声呆立着,并没有人要进去躲西北雨的样子。我
  们的心比天枯还沉闷,大家都沉默着,因为我们的心也是将雨的天空,而且这场心雨显
  得比西北雨还要悲壮、还要连天而下。
  我们无言围立着的地方是溪底仔的一座香蕉场,两部庞大的“怪手”正在慌忙的运
  作着,张开它们的铁爪一把把抓起我们辛勤种植出来的香蕉,扔到停在旁边的货车上。
  这些平时扒着溪里的沙石,来为我们建立一个更好家园的怪手,此时被农会雇来把
  我们种出来的香蕉践踏,这些完全没有人要的香蕉将被投进溪里丢弃,或者堆置在田里
  当肥料。因为香蕉是易腐的水果,农会怕腐败的香蕉污染了这座干净的蕉场。
  在香蕉场堆得满满的香蕉即使天色已经晦暗,还散放着翡翠一样的光泽,往昔丰收
  的季节里,这种光泽曾是带给我们欢乐的颜色,比雨后的彩虹还要舢亮;如今变成刺眼
  得让人心酸。
  怪手规律的呱呱响声,和愈来愈近的雷声相应和着。
  我看到在香蕉集货场的另一边,堆着一些破旧的棉被,和农民弃置在棉被旁的箩筐。
  棉被原来是用来垫娇贵的香蕉以免受损,箩筐是农民用来收成的,本来塞满收成的笑声。
  棉被和箩筐都贱满了深褐色的汁液,一层叠着一层,经过了岁月,那些蕉汁像一再凝结
  而干涸的血迹,是经过耕耘、种植、灌溉、收成而留下来的辛苦见证,现在全一无用处
  的躺着,静静等待着世纪末的景象。
  蕉场前面的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子用竹子撑开一个旧箩筐、箩筐里撤了一把米,孩
  子们躲在一角拉着绳子,等待着大雨前急着觅食的麻雀。
  一只麻雀咻咻两声从屋顶上飞翔而下,在蕉场边跳跃着,慢慢的,它发现了白米,
  一步一步跳进箩筐里;孩子们把绳子一拉,箩筐砰然盖住,惊慌的麻雀打着双翼,却一
  点也找不到出路地悲哀的号叫出声。孩子们欢呼着自墙边出来,七八只手争着去捉那只
  小小的雀子,一个大孩子用原来绑竹子的那根线系住麻雀的腿、然后将它放飞。麻雀以
  为得到了自由,振力的飞翔,到屋顶高的时候才知道被缚住了脚,颓然跌落在地上,它
  不灰心,再飞起,又跌落,直到完全没有力气,蹲在褐黄色的土地上,绝望地喘着气,
  还忧戚地长嘶,仿佛在向某一处不知的远方呼唤着什么。
  这捕麻雀的游戏,是我幼年经常玩的,如今在心情沉落的此刻,心中不禁一阵哀戚。
  我想着小小的麻雀走进箩筐的景况,只是为了啄食几粒白米,未料竟落进一个不可超拔
  的生命陷阱里去,农人何尝不是这样呢?他们白日里辛勤的工作,夜里还要去巡回水,
  有时也只是为了求取三餐的温饱,没想到勤奋打拼的工作,竟也走入了命运的箩筐。
  箩筐是劳作的人们一件再平凡不过的用具,它是收成时一串快乐的歌声。在收成的
  时节,看着人人挑着空空的箩筐走过黎明的田路,当太阳斜向山边,他们弯腰吃力的挑
  着饱满的多筐,走过晚霞投照的田埂,确是一种无法言宣的美,是出自生活与劳作的美,
  比一切美术音乐还美。
  我强看到农人收成,挑着箩筐唱简单的歌回家,就冥冥想起托尔斯泰的艺术论,任
  何伟大的作品都是蘸着血汗写成的。如果说大地是一张摊开的稿纸,农民正是蘸着血泪
  在上面写着伟大的诗篇;播种的时候是逗点,耕耘的时候是顿号,收成的箩筐正像在诗
  篇的最后圈上一个饱满的句点。人间再也没有比这篇诗章更令人动容的作品了。
  遗憾的是,农民写作歌颂大地的诗章时,不免有感叹号,不免有问号,有时还有通
  向不可知的分号!我看过狂风下不能出海的渔民,望着箩筐出神;看过海水倒灌淹没盐
  田,在家里踢着箩筐出气的盐民;看过大旱时的龟裂土地,农民挑着空的箩筐叹息。那
  样单纯的情切意乱,比诗人捻断数根须犹不能下笔还要忧心百倍;这时的农民正是契河
  夫笔下没有主题的人,失去土地的依恃,再好的农人都变成浅薄的、渺小的、悲惨的、
  滑稽的、没有明天的小人物,他不再是个大地诗人了!
  由于天候的不能收成和没有收成固是伤心的事,倘若收成过剩而必须抛弃自己的心
  血,更是最大的打击。这一次我的乡人因为收成过多,不得不把几千万公斤的香蕉毁弃,
  每个人的心都被抓出了几道血痕。在地去的岁月里,他们只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的天理,从来没有听过“收成过剩”这个东西,怪不得几位白了胡子的乡人要感叹起来:
  真是没有天理呀!
  当我听到故乡的香蕉因为无法产销,便搭着黎明的火车转回故乡,火车空洞空洞空
  洞的奔过田野,天空稀稀疏疏地落着小雨,戴斗笠的农人正弯腰整理农田,有的农田里
  正在犁田,农夫将犁绳套在牛肩上,自己在后面推犁,犁翻出来的烂泥像春花在土地上
  盛开。偶尔也看到刚整理好的田地,长出青翠的芽苗,那些芽很细小只露出一丝丝芽尖,
  在雨中摇呀摇的,那点绿鲜明的告诉我们,在这一片灰色的大地上,有一种生机埋在最
  深沉的泥土里。台湾的农人是世界上最勤快的农人,他们总是耕者如斯,不舍昼夜,而
  我们的平原也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永远有新的绿芽从土里争冒出来。
  看着急速往后退去的农田,我想起父亲戴着斗笠在蕉田里工作的姿影。他在上地里
  种作五十年,是他和土地联合生养了我们,和土地已经种下极为根深的情感,他日常的
  喜怒哀乐全是跟随土地的喜怒哀乐。有时收成不好,他最受伤的,不是物质的,而是情
  感的。在我们所拥有的一小片耕地上,每一尺都有父亲的足迹,每一寸都有父亲的血汗。
  而今年收成这么好,还要接受收成过剩的打击,对于父亲,不知道是伤心到何等的事!
  我到家的时候,父亲挑着香蕉去蕉场了,我坐在庭前等候他高大的身影,看到父亲
  挑着两个晃动的空箩筐自远方走来,他旁边走着的是我毕业于大学的哥哥,他下了很大
  决心才回到故乡帮忙父亲的农业。由于哥哥的挺拔,我发现父亲这几年背竟是有些弯了。
  长长的夕阳投在他挑的箩筐上,拉出更长的影子。
  记得幼年时代的清晨,柔和的曦光总会肆无忌惮地伸出大手,推进我家的大门、院
  子,一直伸到厅场的神案上,使案上长供的四果一面明一面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