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
风雅颂 更新:2021-02-20 16:28 字数:4909
色。
沿着木板壁的夹角,常春藤几乎把半面墙长满了,每一株绿色的枝条因为被夹壁压
着,全往后仰视,好像望天空伸出了一排厚大的手掌;除了往墙上长,它还在地面四周
延伸,盖满了整个地面,近看有点像还没有开花的荷花池了。
我的家里虽然种植了许多观叶植物,我却独独偏爱木板屋后面的那片常春藤。无事
的黄昏,我在附近散步,总要转折到巷口去看那棵常春藤,有时看得发痴,隔不了几天
去看,就发现它完全长成不同的姿势,每个姿势都美到极点。
有几次是清晨,叶片上的露珠未干,一颗颗滚圆的随风在叶上转来转去,我再仔细
地看它的叶子,每一片叶都是完整饱满的,丝毫没有一丝残缺,而且没有一点尘迹;可
能正因为它长在夹角,连灰尘都不能至,更不要说小猫小狗了。我爱极了长在巷口的常
春藤,总想移植到家里来种一株,几次偶然遇到老人,却不敢开口。因为它正长在老人
面南的一个窗口,倘若他也像我一样珍爱他的常春藤,恐怕不肯让人剪栽。
有一回正是黄昏,我蹲在那里,看到常春藤又抽出许多新芽,正在出神之际,老人
推着摊车要出门做生意,木门咿呀一声,他对着我露出了善意的微笑,我趁机说:“老
伯,能不能送我几株您的常春藤?”
他笑着说:“好呀,你明天来,我剪几株给你。”然后我看着他的背影背着夕阳向
巷子外边走去。
老人如约的送了我常春藤,不是一两株,是一大把,全是他精心挑捡过,长在墙上
最嫩的一些。我欣喜的把它种在花盆里。
没想到第三天台风就来了,不但吹垮了老人的木板屋,也把一整株常春藤吹得没有
影踪,只剩下一片残株败叶,老人忙着整建家屋,把原来一片绿意的地方全清扫干净,
木屋也扶了正。我觉得怅然,将老人送我的一把常春藤要还给他,他只要了一株,他说:
“这种草的耐力强,一株就要长成一片了。”
老人的常春藤只随便一插,也并不见他施水除草,只接受阳光和雨露的滋润。我的
常春藤细心的养在盆里,每天晨昏依时浇水,同样也在阳台上接受阳光和雨露。
然后我就看着两株常春藤在不同的地方生长,老人的常春藤愤怒的抽芽拔叶,我的
是温柔的缓缓生长;他的芽愈抽愈长,叶子愈长愈大;我的则是芽愈来愈细,叶子愈长
愈小。比来比去,总是不及。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现在,老人的木板屋有一半已经被常春藤覆盖,甚至长到窗
口;我的花盆里,常春藤已经好像长进宋朝的文人画里了,细细的垂覆枝叶。我们研究
了半天,老人说:“你的草没有泥土,它的根没有地方去,怪不得长不大。呀!还有,
恐怕它对这块烂泥地有了感情呢!”
非洲红
三年前,我在一个花店里看到一株植物,茎叶全是红色的,虽是盛夏,却溢着浓浓
秋意。它被种植在一个深黑色滚着白边的磁盆里,看起来就像黑夜雪地里的红枫。卖花
的小贩告诉我,那株红植物名字叫“非洲红”,是引自非洲的观叶植物。我向来极爱枫
树,对这小圆叶而颜色像枫叶的“非洲红”自也爱不忍释,就买来摆在书房窗口外的阳
台,每日看它在风中摇曳。“非洲红”是很奇特的植物,放在室外的时候,它的枝叶全
是血一般的红;而摆在室内就慢慢的转绿,有时就变得半红半绿,在黑盆子里煞是好看。
它叶子的寿命不久,隔一两月就全部落光,然后在茎的根头又一夜之间抽放出绿芽,一
星期之间又是满头红叶了。“使我真正感受到时光变异的快速,以及生机的运转。年深
日久,它成为院子里,我非常喜爱的一株植物。
去年我搬家的时候,因为种植的盆景太多,有一大部分都送人了。新家没有院子,
我只带了几盆最喜欢的花草,大部分的花草都很强韧,可以用卡车运载,只有非洲红,
它的枝叶十分脆嫩,我不放心搬家工人,因此用一个木箱子把它固定装运。
没想到一搬了家,诸事待办,过了一星期安定下来以后,我才想到非洲红的木箱;
原来它被原封不动的放在阳台,打开以后,发现盆子里的泥土全部干裂了,叶子全部落
光,连树枝都萎缩了。我的细心反而害了一株植物,使我伤心良久,妻子安慰我说:
“植物的生机是很强韧的,我们再养养看,说不定能使它复活。”
我们便把非洲红放在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每日晨昏浇水,夜里我坐在阳台上喝茶
的时候,就怜悯地望着它,并无力的祈祷它的复活。大约过了一星期左右,有一日清晨
我发现,非洲红抽出碧玉一样的绿芽,含羞的默默的探触它周围的世界,我和妻子心里
的高兴远胜过我们辛苦种植的郁金香开了花。
我不知道“非洲红”是不是真的来自非洲,如果是的话,经过千山万水的移植,经
过花匠的栽培而被我购得,这其中确实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缘分。而它经过苦旱的锻炼竟
能从裂土里重生,它的生命是令人吃惊的。现在我的阳台上,非洲红长得比过去还要旺
盛,每天张着红红的脸蛋享受阳光的润泽。
由非洲红,我想起中国北方的一个童话《红泉的故事》。它说在没有人烟的大山上,
有一棵大枫树,每年枫叶红的秋天,它的根渗出来一股不息的红泉,只要人喝了红泉就
全身温暖,脸色比桃花还要红,而那棵大枫树就站在山上,看那些女人喝过它的红泉水,
它就选其中最美的女人抢去做媳妇,等到雪花一落,那个女人也就变成枫树了。这当然
是一个虚构的童话,可是中国人的心目中确实认为枫树也是有灵的。枫树既然有灵,与
枫树相似的非洲红又何尝不是有灵的呢?
在中国的传统里,人们认为一切物类都有生命,有灵魂,有情感,能和人做朋友,
甚至恋爱和成亲了。同样的,人对物类也有这样的感应。我有一位爱兰的朋友,他的兰
花如果不幸死去,他会痛哭失声,如丧亲人。我的灵魂没有那样纯洁,但是看到一棵植
物的生死会使人喜悦或颓唐,恐怕是一般人都有过的经验吧!
非洲红变成我最喜欢的一株盆景,我想除了缘分,就是它在死到最绝处的时候,还
能在一盆小小的土里重生。
紫茉莉
我对那些接着时序在变换着姿势,或者是在时间的转移中定时开合,或者受到外力
触动而立即反应的植物,总是把持着好奇和喜悦的心情。
硝种在园子里的向日葵或是乡间小道边的太阳花,是什么力量让它们随着太阳转动
呢?难道只是对光线的一种敏感?
像平铺在水池的睡莲,白天它摆出了最优美的姿势,为何在夜晚偏偏睡成一个害羞
的球状?而昙花正好和睡莲相反,它总是要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张开笑颜,放出芬
芳。夜来香、桂花、七里香,总是愈黑夜之际愈能品味它们的幽香。
还有含羞草和捕虫草,它们一受到摇动,就像一个含羞的姑娘默默地颔首。还有冬
虫夏草,明明冬天是一只虫,夏天却又变成一株草。
在生物书里我们都能找到解释这些植物变异的一个经过实验的理由,这些理由对我
却都是不足的。我相信在冥冥中,一定有一些精神层面是我们无法找到的,在精神层面
中说不定这些植物都有一颗看不见的心。
能够改变姿势和容颜的植物,和我关系最密切的是紫茉莉花。
我童年的家后面有一大片未经人工垦殖的土地,经常开着美丽的花朵,有幸运草的
黄色或红色小花,有银合欢黄或白的圆形花,有各种颜色的牵牛花,秋天一到,还开满
了随风摇曳的芦苇花……就在这些各种形色的花朵中,到处都夹生着紫色的小茉莉花。
紫茉莉是乡间最平凡的野花,它们整片整片的丛生着,貌不惊人,在万绿中却别有
一番姿色。在乡间,紫茉莉的名字是“煮饭花”,因为它在有露珠的早晨,或者白日中
天的正午,或者是星满天空的黑夜都紧紧闭着;只有一段短短的时间开放,就是在黄昏
夕阳将下的时候,农家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才像突然舒解了满怀
心事,快乐地开放出来。
每一个农家妇女都在这个时间下厨作饭,所以它被称为“煮饭花”。
这种一二年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生命力非常强盛,繁殖力特强,如果在野地里种
一株紫茉莉,隔一年,满地都是紫茉莉花了;它的花期也很长,从春天开始一直开到秋
天,因此一株紫茉莉一年可以开多少花,是任何人都数不清的。
最可惜的是,它一天只在黄昏时候盛开,但这也是它最令人喜爱的地方。曾有植物
学家称它是“农业社会的计时器”,她当开放之际,乡下的孩子都知道,夕阳将要下山,
天边将会飞来满空的红霞。
我幼年的时候,时常和兄弟们在屋后的荒地上玩耍,当我们看到紫茉莉一开,就知
道回家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母亲让我们到外面玩耍,也时常叮咛:“看到煮饭花盛开,
就要回家了。”我们遵守着母亲的话,经常每天看紫茉莉开花才踩着夕阳下的小路回家,
巧的是,我们回到家,天就黑了。
从小,我就有点痴,弄不懂紫茉莉为什么一定要选在黄昏开,有人场多次坐着看满
地含苞待放的紫茉莉,看它如何慢慢的撑开花瓣,出来看夕阳的景色。问过母亲,她说:
“煮饭花是一个好玩的孩子,玩到黑夜迷了路变成的,它要告诉你们这些野孩子,不要
玩到天黑才回家。”
母亲的话很美,但是我不信,我总认为紫茉莉一定和人一样是喜欢好景的,在人世
间又有什么比黄昏的景色更好呢?因此它选择了黄昏。
紫茉莉是我童年里很重要的一种花卉,因此我在花盆里种了一棵,它长得很好,可
惜在都市里,它恐怕因为看不见田野上黄昏的好景,几乎整日都开放着,在我盆里的紫
茉莉可能经过市声的无情洗礼,已经忘记了它祖先对黄昏彩霞最好的选择了。
我每天看到自己种植的紫茉莉,都悲哀地想着,不仅是都市的人们容易遗失自己的
心,连植物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了。
——一九八二年九月八日
晴窗一扇
台湾登山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又美丽又哀愁的故事。
传说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数十年之后,
他的妻子到那一带攀登,偶然在冰河里找到已经被封冻了几十年的丈夫。这位埋在冰天
雪地里的青年,还保持着他年轻时代的容颜,而他的妻子因为在尘世里,已经是两鬓飞
霜年华老去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整个胸腔都震动起来,它是那么简短,那么有力地说出
了人处在时间和空间之中,确定是渺小的,有许多机缘巧遇正如同在数十年后相遇在冰
河的夫妻。
许多年前,有一部电影叫《失去的地平线》,那里是没有时空的,人们过着无忧无
虑的快乐生活。一天,一位青年在登山时迷途了,闯入了失去的地平线,并且在那里爱
上一位美丽的少女;少女向往着人间的爱情,青年也急于要带少女回到自已的家乡,两
人不顾大家的反对,越过了地平线的谷口,穿过冰雪封冻的大地,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
人间;不意在青年回头的那一刻,少女已经是满头银发,皱纹满布,风烛残年了。故事
便在幽雅的音乐和纯白的雪地中揭开了哀伤的结局。
本来,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线的这对恋侣,他们的爱情是真诚的,也都有创造将来的
勇气,他们为什么不能有圆满的结局呢?问题发生在时空,一个处在流动的时空,一个
处在不变的时空,在他们相遇的一刹那,时空拉远,就不免跌进了哀伤的迷雾中。
最近,台北在公演白先勇小说《游园惊梦》改编的舞台剧,我少年时代几次读《游
园惊梦》,只认为它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年岁稍长,重读这篇小说,竟品出浓浓的
无可奈何。经过了数十年的改变,它不只是一个年华逝去的妇人对凤华万种的少女时代
的回忆,而是对时空流转之后人力所不能为的忧伤。时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动,到最
后竟使得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时间”和“空间”这两道为人生织锦的梭子,它们的穿梭来去竟如此的无情。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们所居住的山上,山口有一个大的关卡,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