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爱之冰点      更新:2021-02-20 16:23      字数:4732
  亲自下厨。她为朱坤芳精心地烧了几碟她所擅长的粤菜。席散以后,她做医务工作的女儿、女婿先告辞了,后来儿子和儿媳妇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当典雅的客厅里仅剩下胡蝶和朱坤芳两人时,朱坤芳便问起胡蝶在潘有声病殁后的生活安排。
  “大姐,我真没有想到当年在上海时赫赫有名的大明星,如今在香港居然以操持家务为乐。”朱坤芳凭借着酒力,坦率地向胡蝶直言说:“恕我直言,您不该这样荒废自己,您还应该在您终生所喜欢的电影事业上继续焕发青春啊……”
  “我?还能焕发……青春?”胡蝶呆呆地注视着吐语真诚、并无恶意的老华侨,半晌,她颓然地将头一摇说:“不行啦!我离开银幕已经整整十年了,观众早已忘记了我。这十年间我随着有声到东南亚经商,那段日子虽然很艰辛,倒也觉得在辛酸中含有甜蜜。有声在病重的时候,热水瓶厂和洋行的经营已经濒临破产。他去世之前的产权实际上已经转让了,他的去世给我精神上的打击是很大的……”
  当时,朱坤芳定定地凝望着胡蝶那双盈满泪珠的眼睛,叹息说:“胡大姐,莫非您今后当真就这样生活,以操劳家务来打发自己的余生吗?”
  胡蝶默然。一串晶莹的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扑籁籁地滚落下来,她叹道:“有声他在世的时候,我是从来不当家的。年轻时有母亲操劳,婚后商务活动、家庭生活、子女上学,他都安顿得妥妥贴贴。现在重担子一下都压在我的身上了,唉……”朱坤芳打开皮包,拿出厚厚一沓钞票说:“大姐,您如今很需要钱,这是老朋友的一点心意。您一定得收下……”胡蝶急忙以手挡住,说:“不不,我不能收。朱坤芳先生的心意我领了,我现在虽然不敢说富裕,但在经济上还是可以维持的。最痛苦的还是精神上的寂寞……”她掩面啜泣起来。
  “正因为如此,我才劝您再去拍电影。”朱坤芳的眼睛也湿润了,动情地对胡蝶说:“大姐,您现在还没有老,特别是您的艺术风采和艺术才华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施展,怎么可以从此颓废下去呢?那样做不仅对社会对观众欠下一笔债,总是郁郁寡欢也会缩短您的寿命的啊!……”胡蝶自惭形秽地说道:“朱先生确是好心,可是毕竟是年纪不饶人啊……”
  朱坤芳说:“不!您的年纪不过五十多岁,在银幕上你当然可以不再演年轻的女人,但是你仍然可以扮演适合您自己年龄的角色。即便演不上主角,也还是可以演配角嘛!老年人也终究需要有人来演呀!……”胡蝶为朱坤芳的真诚所感,泪水婆娑地说:“有声去世以后,许多朋友见我郁郁寡欢的样子,都劝我能够出远门散散心。可是儿孙们都上学,不能影响他们的学习啊!……”朱坤芳打断她的话说:“大姐,其实只要您能重上银幕,既能解决家庭的经济困难,又能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您终身为之奋斗的电影事业上。我想,您的儿孙们也一定能够支持您去拍电影的!……”
  “瑞华,李翰祥导演亲自来看您了!”王引在旁叫道。
  胡蝶的沉思中断了。她急忙撂下手中的描眉笔,看见一位中等身材、魁梧而憨厚的中年人急匆匆地走进了化妆间。他亲热地向化妆镜前的胡蝶伸出手来说:“胡大姐,还认识我李翰祥吗?……”
  胡蝶急忙欠欠身说:一怎么会不认识呢?我记得你是1948年从上海到香港来的,那时候你似乎先在永华公司里当特约演员,后来又在荔园演过话剧的吧?……”
  “正是正是,我刚来的时候确实是在荔园演过一二次话剧的。不过这一段事情现在几乎没有人能知道了,看起来胡大姐真是个好记性呀!”李翰祥没有想到当年在香港那么走红的胡蝶,竟然会记得他一个在永华电影公司“跑龙套”的小角色,他和善地嘿嘿笑着,搓着手说:“胡大姐是我们的老前辈,当年我在北平读初中的时候,就没有少看您主演的电影。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夜来香》、《脂粉市场》,包天笑编剧的《空谷兰》和张恨水先生写的《啼笑姻缘》,从那些影片里可以看出大姐的演技可谓炉火纯青!我想在我青年时期能够感动我的那些优秀影片,即使在今天也都是些出类拔萃的好电影。胡大姐前半生对中国电影所做出的贡献功不可没啊!”
  “李导演,瞧你说的。”胡蝶没有想到李翰祥如此敬重她,急忙谦和地笑笑。见李翰祥坐在她的对面,胡蝶一边化妆一边与李翰祥交谈起来,说:“听人说李导演从前的生活道路也很坎坷,您在北平的时候曾经向徐悲鸿先生学过画的吗?……”
  李翰祥深沉地点了一下头,说:“我在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结识徐悲鸿先生,这对我后来从影也是极有好处的。因为电影导演也要有美学的基础。当时我本来是想很好地向徐校长学学西洋画的,谁知道后来北平警备司令部却因为我参加了反内战反饥饿的游行示威,下令逮捕我。徐悲鸿校长既有正义感又很爱才,他知道以后给我写了一封信,又为我改了名,让我到杭州美专去继续习画。可是我后来却鬼使神差地去了上海,本来是想学话剧的,谁知又迷上了电影。说起来那时我很受您胡大姐一些电影的影响,非要下银海去不可。那时多亏了老前辈沈浮先生,他给我写了两封信。我就到香港来闯世界,是王豪先生给我介绍到香港影界谋生的。不瞒大姐说,我来香港以后不但当过临时演员,画过布景,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到香港街头摆摊,专给路人画像、剪影糊口呢!……”
  “哦哦,真不容易!”胡蝶虽然对李翰祥略有一些耳闻,但是却不知他来到香港的最初阶段竟会如此艰辛。她不无钦佩地频频点头说:“听说后来是长城公司的朱旭华先生发现你是个人才,才请你到那里去当布景设计的?”
  “一点不差,一点不差!”李翰祥与胡蝶谈得越来越投机,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青年时期初来香港创业时的艰难岁月中去。李翰祥语意深沉地对胡蝶说:“胡大姐,老实说我对您的景仰,当然决不仅仅因为您在默片与有声片中所做出的那些卓越的贡献。我深深敬重您的是香港沦陷日本之手以后,您所保持的民族气节。我听说,那时日本人想拍一部《胡蝶游东京》的片子,可是您却毅然地逃出了虎口,千辛万苦地去了韶关!……”
  胡蝶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变得格外庄重肃然。往事仿佛在她的脑际里一幕幕地闪现,她说:“那时日本特务和久田幸助对我看得很紧,他口头上虽然说《胡蝶游东京》只是风光片,毫无政治内容。但是这关系到我政治生命的大事,我虽然性格很谦让,也绝不能让侵略者拿我作幌子。这是原则问题,我们全家都为此事感到焦急。我们一面敷衍日本人,推说我有了身孕,不便拍片,只能等分娩以后再说。一面在暗中做逃亡的准备。同时,为怕引起日军耳目的注意,平时很少上街的我,开始上街购物、探访朋友。有声他也设法通过秘密渠道和游击队联系,安排逃亡的路线,因为两个孩子毕竟还很小呀!唉,李导演,那种日子太艰难了……”
  李翰祥托着腮默默地听着胡蝶的谈话。他从胡蝶那真诚的谈吐中,似乎看到了一位杰出女影星的昨天。
  胡蝶继续娓娓地说道:“我们逃出了香港。这可说是我自出生以来所走的最多的路程,以致脚底全走起了泡。因为走的是荒野和崎岖的山路。中途曾在路边的小饭馆吃了一餐饭,盘碗都很粗糙,饭菜看来也不怎么样,但我们吃来仍觉非常可口。李导演,我虽非出身富有家庭,但家道也算小康,从影以后又因有点虚名,待遇优厚,一直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对于民间疾苦所知甚少。可是这次逃离香港,因为要避开日军耳目,游击队带我们走偏僻的小道,吃了点苦。但沿途见到一些穷苦的村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才真正体会到从前拍电影时感受不到的真情!所以我有因祸得福之感!……”
  李翰祥真诚地说:“胡大姐说得很感人。我后来也正是从您宁死也不被日本人利用这件事上,看到您作为演员身上有比演技更值钱的东西,那就是您的民族气节。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主动请您出山,来扮演《后门》女主角的原因。因为片中的女主角也是一位历经艰辛的女人,相信胡大姐能够演好这个角色的!……”
  “李导演,谢谢你的吉言,不过我现在是没有什么把握的。”胡蝶谦和地笑笑,随着李翰祥向摄影棚中走去。置景工人们正在紧张地忙碌,灯光、道具、音响和场记、摄影等工作人员均已各就各位。林黛、乐蒂几位女演员都迎上来劝胡蝶说:“胡大姐,您多年不上镜了,千万不要紧张才好!”胡蝶频频地点着头说:“我会尽力的。试试看吧,但愿能使你们大家满意!……”
  水银灯大开。
  胡蝶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雪亮的光束从各个角度向她射来。从前对试镜头与拍戏视若等闲的胡蝶,现在却显出了几分紧张。她终究是十余年没有站到摄影机的镜头前面了,现在,当李翰祥指挥着照明师打好灯光,摄影师将镜头朝向胡蝶推过来时,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抖动起来。
  “胡大姐,请您不必紧张。”李翰祥作为导演,他在场外很快就看出了胡蝶的不适。他为了能让久违银海的胡蝶能够重新登上银幕,急忙走上前来,以诙谐的口气与她调侃闲聊说:“您紧张什么呢?看看您周围的人,包括我李翰祥在内,大都是您的学生和晚辈。1926年您在上海主演《秋扇怨》的时候,我们这些人都还不清楚电影是个什么嘛!您后来在邵村人先生所办的‘天一公司’,和阮玲玉拍《白云塔》的时候,今天主持邵氏公司的逸夫先生还在新加坡呀!所以,您是我们的前辈,今天在这种场合里,应该紧张的倒是我们这些人。胡大姐,您这半辈子试过镜头的次数,怕是比在场演员拍电影的次数还多。所以,您今天应该很随便才是呀!……”
  胡蝶虽然很想让自己放松下来,摆脱尴尬与紧张,但是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她的前额上不知为什么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注意!开麦拉——!”李翰祥一声令下,摄影师便开动机器。胡蝶听到胶片在铁盒里发出“沙沙沙”滑动的响声,浑身又是紧张得发抖。她已经不太适合这种众目睽睽的场面了,十余年的寂寞生活让胡蝶变得格外神经质。
  李翰祥见状急忙示意摄影师关机。他对胡蝶在今天这种场合所发生的紧张,从内心里感到理解。李翰祥来到摄影场内,请满头冷汗的胡蝶坐在一张椅子上,他试着启发她进入一个陌生的角色中去。李翰祥循循善诱地为胡蝶说戏:“胡大姐,《后门》的剧本您早已看过了,自然对剧情有了了解。我所要拍的这部《后门》,是一部很感人的伦理故事片。剧情的深意就在于一对不和睦的夫妻的争斗,会给他们的孩子心灵上留下深刻的创伤。坐在后门的孩子,他们有家就像没家一样,十分孤独凄苦。如果他们的父母能够和睦,就会给孩子们以幸福。可是如果父母总是吵骂,老是将家庭的危机感留给孩子,那么会给幼小的心灵带来什么呢?带来的只能是不幸。胡大姐,您说对吗?……”
  “啊,对对……”胡蝶越加紧张起来。
  李翰祥见他用以往在拍摄现场启发演员的手法难以奏效,就不再发急。他在胡蝶的对面蹲了下来,以方才在化妆室里与胡蝶闲聊的方式,继续与她交谈。他说:“胡大姐,方才我们聊起您1941年由香港逃往内地的时候,可是到过曲江的吗?……”
  “曲江?”胡蝶困惑地望着一本正经的李翰祥,不知他为什么忽然将话题转到了与《后门》毫无关系的问题上去,只说:“我没有去曲江呀!……”
  李翰祥笑道:“大姐,曲江就是韶关呀!您到内地后不是先在那里住了许久吗?到现在还有印象吗?……”
  胡蝶在不知不觉中精神松弛了下来,她笑笑说:“怎么没有印象?曲江本来是个很狭窄的小镇子,随着战争的进展,流亡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一家先住在船上,后来由电讯局长李大超帮我们盖了一所简易房子,取名为‘蝶声小筑’。当时,只有母亲一人跟着我照料家务,我们自己的家虽然只有五个人,但还有多年跟我们的厨子、佣人以及一些亲戚,所以也有十来口人。后来战火渐渐地逼近曲江了,全家人只好又向重庆进发……”
  不知什么时候,摄影机已经开始沙沙地转动。因为胡蝶完全没有戒备,只顾与蹲在她面前的李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