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
卖吻 更新:2021-02-20 16:03 字数:5186
(清晨五点,寒星点点)
你往何处去
(寒星点点,清晨五点)
而你也是一个存在
如象枫树糖
搅在显影液里
没有理由
却是一个存在
如象水葫芦花
在黑色与金色的殓布之下
昌耀,1936…2000,湖南桃源人。九三学社会员。诗集有《昌耀抒情诗集》(1986),《命运之书》(1994),《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1996),《昌耀的诗》(1998)等。
【花朵受难】
——生者对生存的思考
大路弯头,退却的大厦退去已愈加迅疾
听到滴答的时钟从那里发出不断的警报。
天空有崩卷的弹簧。很好,时间在暴动。
我们早想着逃离了。但我们不会衰老得更快。
我们横越马路时刮起秋风。
感觉女伴被自己的视觉蛰痛了。
她突然变色,侧转身跳开去,猛跑几步,
俯身从飞驰而过的车轮底下抢救起一枝红花朵。
时间对抗中一枝受难的红花朵。
快抱好我的献与。——女伴说。
她翘起小指尖梳理一下鳞瓣花页这样递给我。
这是我生平接受馈赠的第一枝花朵了。
修篁啊,你知道大丽花是怎样如同惊弓之鸟
坠落在车道的么?似我无处安身。
你知道受难的大丽花是醉了还是醒着?
似我无处安身。
女伴与我偕同大丽花伫立路畔。
没有一辆救护车停下,没有谁听见大丽花呼叫。
但我感觉花朵正变得黑紫……是醉了还是醒
着?
我心里说:如果没醉就该是醒着。
夕阳底下白色大厦回光返照,退去更其遥远。
时间崩溃随地枯萎。修篁,让我们快快走。
【现在是夏天】
——兼答“渎灵者”
现在是夏天,主体工程早经适时奠基破土。
班机盘旋上空重新留下世纪的震荡。
人们步入深渊如开拓金矿的矿工
感觉到不容置疑的灵异光辉的投照。
都市深渊这样的蚂蚁一样施工的大军
无数双手从无数个立面编织钢筋,
将行云流水、江河桥路连成庞然一体。
啊,是廊柱、墙的迷宫。是竖琴、金属花园。
是天堂积木、不败的甘蔗林、铁皮鼓……
昼夜超拔的节奏为新神谱系系添立四射之威棱。
应该让一切渎灵者无处蝇营狗苟。
如此忧郁。只有热浪与工程缓解信仰之创痛。
不要说已经将我逼入绝境。
我从不认为自己须臾离开那一被你们视作不祥
的穷途;
我的手心茁长过麦穗,仍必同样适于麦穗生长。
我的手心溶冶过矿石,仍必同样适于矿石溶冶。
够了。让我享有缄默。
现在是夏天,日光酽浓,红漆一样搅拌。
焚风炙烤,沥青胶结,燃气厚重涩眼。
主体工程夹峙在都市潮中如海流间的岛屿。
有人探手篱墙悄然抽走一块铁模坯具。
但是蓝色的主体工程象靛蓝的布匹一样素朴,
涮洗净皂沫后似的美洁,正祛除我的忧郁。
【朝朝暮暮(五首)】
我承认,从那以后眼睛就易于潮湿。是性格懦弱?不辩解了。但我愿提及铁凝
近作里的一段情节,讲到一个少年打靶的梦想就要成为现实,忽被从操场叫到学
校食堂,面对山一样堆积而需他一一剔除腐叶的白菜,仅因其家族有“革命营垒
的对立面”,孩子对步枪怀有的那种敬畏的迷恋也就剥夺净尽。那少年坐下来强
忍住眼泪劈菜帮。四周静寂得很,他终于听见“泪珠落在菜帮上的噗噗声”,竟
是一种嘹亮。后来冻疮生满双手。是懦弱还是坚强?铁凝称他是最坚强的男子。
怵惕。痛
将军的行辕。
秣马的兵夫在庙堂厩房列次槽头扭摆细腰肢,
操练劝食之舞蹈并以柔柳般摇曳的一双臂,
如是撩拨槽中料豆。
拒不进食的战马不为所动。
这是何等悲凉的场景。
秣马的兵夫不懈地同步操演着劝食之舞蹈。
他们悲凉的脸蛋儿是女子相貌。
他们不加衣着遮饰而扭摆着的下肢却分明
留有男子体征。我感其悲凉倍甚于拒食的战马。
这场景是何等悲凉。
秣马的兵夫从被体内膏火炙烤着的额头
不时摘取一瓣络腮短髯似的发束,
他们就如是舞蹈不辍,
而以自己的烤熟之发束为食。
宛如咀嚼刍草。宛如咀嚼脑髓。
这种进食是如何险绝而痛苦。
拒食的战马默听远方足音复沓而不为所动。
这又是何等悲凉的场景。
痛。怵惕
我知道施虐之徒已然索取赤子心底的疼痛。
——如果疼痛也可成为一种支付?
我看见被戕害的心灵有疼痛分泌似绿色果汁。
同时朝觐两大明星体,而怀有了对于无限的渴念。
但你心存默契的异教徒,又是为甚而呢喃奔走?
生命的艺术,有似美妇红指甲的顽劣,而不安于毁灭。成为精神性存在,秋蛹?
谑奔?
覆裹之下深睡,——我这样称呼仰韶湮没的彩陶罐,而将拾到的一枚残片献给你。
樱唇冰冻,透出思维坚实的珐琅质。
拿撒勒人
穿长衫的汉子在乡村背后一座高坡的林下
伫候久久……。又是久久之后,
树影将他面孔蚀刻满了条形的虎斑。
他是田父牧夫?是使徒浪子?是墨客佞臣?
肩负犁铧走过去的村民
见他好似那个拿撒勒人。
穿长衫的汉子伫候在乡村背后一座高坡林荫,
感觉坡底冷冷射来狐疑的目光。
拿撒勒人感觉到了心头的箭伤。
而那个肩负犁铧走远的村民已尽失胸臆之平静。
圣桑《天鹅》
你呀,兀傲的孤客
只在夜夕让湖波熨平周身光洁的翎毛。
此间星光灿烂,造境层深,天地闭合如胡桃荚果之窍
你丰腴华美,恍若月边白屋凭虚浮来几不可察。
夜色温软,四无屏蔽,最宜回首华年,勾沉心史。
你啊,不倦的游子曾痛饮多少轻慢戏侮。
哀莫大兮。哀莫大兮失遇相托之俦侣。
留取梦眼你拒绝看透人生而点燃膏火复制幻美。
影恋者既已被世人诟为病株,
天下也尽可多一名脏躁狂。
于是我窥见你内心失却平衡。
只是间刻雷雨。我忽见你掉转身子
静静折向前方毅然冲破内心误区而复归素我。
一袭血迹随你铺向湖心。
但你已转身折向更其高远的一处水上台阶。
漾起的波光玲玲盈耳乃是作声水晶之昆虫。
无眠。琶音渐远。都说宇宙仍在不尽地膨胀。
林泠,1938…,本名胡云裳,广东省开平县人。诗集有《林泠诗集》等。
【阡陌】
你是横的,我是纵的
你我平分了天体的四个方位
我们从来的地方来,打这儿经过
相遇。我们毕竟相遇
在这儿,四周是注满水的田垄
有一只鹭鸶停落,悄悄小立
而我们宁静地寒暄,道着再见
以沉默相约,攀过那远远的两个山头
遥望
(———— 一片纯白的羽毛轻轻落下来)
当一片羽毛落下,啊,那时
我们都希望————假如幸福也象一只白鸟
它曾悄悄下落。是的,我们希望
纵然它们是长着翅膀的……
【散场以后】
冰冷的液体,带着泛滥的狂热
从一堆溶解的冰块溢出来
——散场以后——
我也走出来,随着他们
走出,也象其中的一滴
散了
多么寒冷的意念啊
有谁能找回
原野上散失的羊群?
(寒冰怕是这样形成的)
我竖起领子
纵然没有风,一切都是静荡荡的
一只无目的蝙蝠
自暗中飞出,又投身另一个
黑暗里,没有愚蠢的犹豫
【不系之舟】
没有什么使我停留
——除了目的
纵然岸旁有玫瑰、有绿荫、有宁静的港湾
我是不系之舟
也许有一天
太空的遨游使我疲倦
在一个五月燃着火焰的黄昏
我醒了
海也醒了
人们与我重新有了关联
我将悄悄地自无涯返回有涯,然后再悄悄离去
啊,也许有一天
意志是我,不系之舟是我
纵然没有智慧
没有绳索和帆桅
郑愁予,1933…,本名郑文韬,原籍河北,生于山东济南。童年随当军人的父亲走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饱览祖国各地的风土人情,山水风光。1949年随家人去台湾后,一面学习,一面写作,其作品受到纪弦赏识,1963年成为现代诗社中的主要成员。诗集有《梦土上》(1955),《衣钵》(1966),《燕人行》(1980),《寂寞的人坐着看花》(1993)。
【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崖上】
虚无在崖上时,对着我
彷佛这样歌着……
啊——…
不必为人生咏唱,以你悲怆之曲
不必为自然临摩,以你文彩之笔
不必讴歌,不必渲染,不必夸耀吧!
果真你底声音,能传出十里吗?
与乎你底图画,能留住时间吗 ?
然则,即千顷惊涛,也不必慨赏
即万里云海,也不必讶赞
果真,啊!你底眼,又是如此的低微么?
时序和方位,山水和星月
不必指出,啊!也不必想到
不必猜测,你耳得之声
不必揣摩,你目遇之色
不必一咏三叹,啊,为你薄薄的存在
若是,朋友,你不曾透视过生命
来啊,随我立于这崖上
这里的——————
风是清的,月是冷的,流水淡得清明
你当悟到,隐隐地悟到
时间是由你无限的开始
一切的声色,不过是有限的玩具
宇宙有你,你创宇宙——————
啊,在自赏的梦中,
应该是悄然地小立……
【最后的春闱】
今晨又是春寒,林木悄悄
一鹰在细雨中抖翼斜飞
置书笈在肩上的书生,收拾远行
仰望看,一天西移的云雨
此去将入最后的春闱,啊,最后的一次
离别十年的荆窗,欲嬴归眩目的朱楣
毕竟是别离的日子,空的酒杯
或已倾出来日的宿题,啊,书生
你第一笔触的轻墨将润出什么?
是青青的苔色?那卷上,抑是迢迢的功名?
今晨又是春寒,林木寂寂
一鹰在细雨中抖翼盘旋
置书笈在肩上的书生,驻足路上
被阻于参差的白幡与车马
啊,赴闱的书生,何事惊住了你?
那只是落葬的行列,只是声色的冥灭
岂因这行列竟如一阵风
使荣华的沉落,会发为生者的寒噤
西移的云雨停歇,杯酒盈盈
荆扉茅檐,春寒轻轻地蹭过
卸下书笈的书生,呵手而笑:
喜我顿悟于往日的痴迷,从此,啊,从此
反覆地,反覆地,哼一阕田园的小曲
任洪渊,1937…,四川邛崃人。1961年毕业于北京师大中文系。诗集有《女娲的语言》(1993)。
【北京古司天台下】
古城。落日。断城上古老的青铜仪在越来越暗的暮色里
望着也问着越来越黑的天空。1966年8月,一个苍茫的黄昏,我来台下翘望。
这就是观过数百年阴晴动静的地方
我独自来问取未来天时的预兆
一断废城
倒在斜阳
站在这里,星空
也锈蚀了太高的肩膀
无边的宁静
悸动在胸膛
明天的天空重复昨天的天空
太阳已老
风云仍小
一声千年前的乌啼,早已
黄昏了今天
今天的黄昏这样长
我来问天,在这向天下告警的地方
我站成长长的黑影
穿过黄昏
眼里是黎明的夕阳
把喉咙震破把心震碎吧
回应那声天倾地覆的巨响
【司马迁的第二创世纪(组诗)】
司马迁
阉割,他成了男性的创世者
他 被阉割
成真正的男子汉 并且
美丽了每一个女人
无性 日和月同时撞毁
在他身上 天地重合的压迫
第二次他从撕裂自己 分开了世界
一半是虞姬
一半是项羽
他用汉字 隔断
人和黄土 隔断
汇合成血的水和火 分流
原野的燃烧和泛滥
纵横古战场沿着他的笔 回流
一个个倒卧的男女
站起 人是不能倒下的承受
拒绝 坟 泥土
他走进历史第二次诞生
从未走完的过去
没有终结的现在
已经穷尽的明天
永远今天的史记
项羽
他的头,剑,心
落日的响亮 他
砍掉自己的头
保全了心
剑 横在头和心之间
乌骓马踏痛今天
一把火 烧掉了秦代
七百里的黑色
火焰成灰 黑色七百里
他点燃自己的一柱血
最后的火花
俯看烧掉的自己
上升为光明
剑砍掉的
都在剑上生长
除了自己割下的头 割断的思念
他把头颅的沉重 抛给那个
需要他沉重的头颅的胜利者
一个失败
心 安放在任何空间都是自由的
安放在人的兽的神的魔的 一个胸膛
温暖得颤栗
可以长出百家的头
却只有一颗 心
伍子胥
他用最黑的一夜辉煌了一生
昭关 最明亮的黑夜
一个个早晨凋谢在
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