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卖吻      更新:2021-02-20 16:02      字数:5121
  嚼碎囚牢的闷热,
  商品世界赠送廉价的
  谄媚,红字金字的辉煌
  正在黯淡的天气里萧缩。
  【序】
  ——为一个春天而作
  1
  死去的已经复活,那沐浴后的光彩,
  新鲜的泥土的植物的气息,
  一切都带着震惊,远山的翠绿,
  叶片上招展的黄金,闪闪地,闪闪地
  号召一个否定,一个新生,这里需要摆脱,
  因此有发狂的兴奋,通过潺潺的流水,
  肺结核复原的一朵朵浮云,
  通过厌倦欲死的飞鸟,低头默想的鹰隼
  一种攫取生命的欢叫,你听吧,
  嘹亮地从地面直到云霄。
  从昨天跨出一步的,我们终于要得到
  幸福,即使是嘶哑的,含有昨夜的
  叹气,我们也偷看了一角光明。
  一切的存在溅满了泥污,这是一节不能逃避的
  噩运:丑陋的眼睛——人的,兽的,
  充血的,烟黄的,某一种饥渴的,失神的疯癫……
  魔术棒指着东一点西一点的懊丧,
  不知道呼吸的理由,迫害与被迫害的理由,
  也茫然于狞笑着牵引我们的“死亡”,
  可是爬起来了,从一只羔羊的哀怨里,
  年青,而且在历史的夹缝里看见光,
  每一个取火者都退隐到黑暗里,而我们
  惊醒了,(从一个冬日的潮湿的恶梦)
  实在褴褛的小屋里,为一个信号,
  一个可祝福的使者照花了眼睛……
  2
  然而让我们走向市场,怀着景仰的心情。
  检查一下被封锁的自己,准备好各色的
  面具,在一个悲喜剧里保证安全,
  就这样熟练地做了,每一次拜访以前。
  一样的是是昨天的节目和装扮,
  一样的是全副武装的行进,
  一样的是维护一个可疑的存在,
  一样的是法律,庄严而可笑的条文……
  脚底下,永远不能平坦的道路,在伤害里沉默,
  牌坊,门脸,狰狞的市招,一根坚固而冰冷的绳索,
  我说,你好啊?渡过黑暗的黑暗的
  海上的风涛,你瞧,春天给你们祝福!
  我等待,等待,而终于得到“轻蔑”,
  你们都轻蔑这个!已经树立的威权
  从每一座高楼,每一辆轿车,每一扇
  耀目的门窗炯炯地眨着眼,
  不能够理解一个季节的转换。
  而你们,你们为生活而喘息的,
  压扁了自己,就在厌倦中听候凋零,
  一阵轰炸象一段插曲,卷去一堆不知道的
  姓名,一片瓦砾覆盖着“家”的痕迹,
  透过失落了泪水的眼睑,让唯一的真理
  投影:敌人,自己,和否定怜悯的世纪……
  这里澎湃着一种势力,
  汽油,血,汗,燃烧的脑浆,
  都在华贵的躯体里跳荡,
  要壮大自己,率领一切数字的队伍,
  商品与金钱,贡献伟大的服役,
  安放自己在每一个辉煌的角度,
  显示出被尊敬的徽记,
  弗吉尼亚烟雾装饰着富豪似的
  笑容,女人,艳丽的,用一个不能忘却的姿态
  挂在臂上,让一种也是虔诚的信仰,
  雕塑每一座“市民”的自尊。
  没有什么可说的,一个太长太长的
  独幕剧,包罗有声有色的浮沉,
  你听,美国来的爵士乐
  使每一根筋肉,每一个细胞都脉脉含情,
  威士忌在玲珑的杯子里,
  把一个笑,渲染得红红的,
  到处的气象是一片新兴,
  我们勤勉而不腐败的。
  3
  开开窗,开开窗吧,
  让风吹进来,让风吹进来!
  这样多烟雾,闷塞的话声,
  这样多恶毒,把我们囚禁,
  在一个谋害里死去,死了不带一声惋惜,
  市民音乐不停地吹奏,无边的笑谑,
  躲在服饰里赤裸的癫狂,不是挽歌的
  挽歌,给纯洁的美丽送葬,
  葬在一个春天的将要成长的爱情里,
  一个夭折,一个扑到在绿色怀抱里的死亡。
  我们都理解必须承担的命运:
  必须在发光的泪水里看见庄严,
  看见一个巨灵的站起,
  马赛歌激荡在流血的土地上,
  这里却远远的,远远的,要求距离,
  (你想,什么是距离的意义。)
  坚持一个痿弱的传统,一杯
  殖民地的咖啡,溅满了脱页的史篇。
  就这样笑,这样耸一耸肩,这样
  在干涩的舞台上践踏别人和自己,
  仿佛在一片制造的祝福里
  接近了巍峨的天堂。
  4
  可悲的天地里接待了黑暗,
  离开灯火,在幻象里和自己相见,
  白色槐花有静谧的芳香,
  我的亲爱的,你鼻息里有病热的疯狂,
  梦着一种没有梦过的温柔,
  一朵笑,千万朵笑,象云彩开遍在天上,
  春风带我到如锦的花园,
  弟兄们,我和你们拥抱,
  没有结果的爱情已经终结,
  使我哭泣的是一种被解放的尊严。
  冷冽的清晨洗涤尽狂乱的沉醉,
  昨夜的呕吐,满是饥渴的酒精,
  肮脏的街道,死亡奴役的生命,
  被玷污的灵魂在酷刑下晕倒,
  不幸的尖刀杀戮着各样的年龄。
  然而一个希望已经诞生,
  从死去的炮火,瓦砾与废墟,从被虐待过的
  白骨,一个希望已经诞生,
  繁殖了,繁殖了,是花的种子,果实的种子,
  通过记忆,唤醒一片欢喜与虔诚……
  然而我已经醒来,从一个梦里醒来
  醒来在一个梦里。额头的血管别别地跑动,
  这不是睡眠的时辰!我不要欺骗,不要欺骗,
  尽管你当当地敲着,一点,两点,三点……
  出去吧,出去!在一个一无所有的夜里,
  被遗弃的星星,要见证我的清醒,
  是的,我的清醒,为一个春天所准许的清醒……
  郑敏,1920…,福建闽候人,中国现代女诗人。诗集有《诗集1942…1947》(1949),《寻觅集》(1986),《心象》(1991),《早晨,我在雨里采花》(1991)和《郑敏诗选1979…1999》。
  【Fantasia】
  当早晨连续的在
  光亮,色彩,和清洁里演进
  伴同着整个宇宙的合唱的声音
  他是一套舞蹈,一章音乐
  自时间的消逝和剥落里
  这是一嶙嶙,一瓣瓣的
  取得最终的灿烂和成熟,
  在那画着黑线的树枝上
  留着去年的枯叶,
  许多银色的小卷,在
  一个再来的春天的阳光里
  呵,是旋转入快乐里的悲哀!
  青年人走着自己的路
  正是满散着花气的春天
  一步,一步,生命,你做了些
  什么工作?不就是
  这样:一滴,一滴将苦痛
  的汁液搅入快乐里
  那最初还是完整无知的吗?
  一只鸟儿,扭着头而且眨眼睛
  一条清冷的河水
  我们都浸浴在它的冲洗里
  当早晨率着她的鲜凉
  她的草香,她的尖锐的欢乐游过
  象一群无声的白鹅
  在我的心里活着一种颤抖
  呵,如果我是一个无阻的
  伸开的树林拥抱了
  整个向着我的美丽的天
  是两扇突然落了锁的生锈的门
  新和他的一切痛苦和快乐
  那是第一线日光
  照入阴湿的山谷里
  第一只革命的脚
  踏入荒废的古堡。
  湍急的水绕过一百棵的古树
  每一个分子在心里记着
  大海的影象
  银白无波而无喧噪
  我是活在一座古怪的森林里
  我的生命越过那些我熟悉的,
  我不熟悉的,我爱的
  我厌烦的人们
  在我的身体里活着一个欲望
  他日夜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奔去
  假如树叶,鸟儿,一切
  正午的喧噪终于化入午睡的寂静
  水的分子在暮晚以前
  也到了海洋
  我是不是最终找见
  那棵优越而超出的乔木
  他庄严而美貌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好像在黄昏时走过一座教堂
  虽然在我的衣服和合着的手上
  只有无比的沉默和崇拜
  在我的心里钟声却在乱敲着
  唱出一个永恒的欢乐的歌
  昨夜我散步在荒原上
  那儿只有一株大树
  当我进入他的下面而
  踩着它的枝影跳舞
  那仿佛是在一座
  永远也走不出的迷宫里
  当我抬起头而在他那
  伸向缀着星星的
  无际的暗蓝的天空的干枝,
  他那无穷的细微的分叉里
  找到一切充塞在我的胸里
  的烦恼和迷惑时,
  呵,爱情!它为什么
  永远跟随着我
  象一个被派来的使者,
  象一个顽固的神灵
  他变成一只神秘的野兔
  在我的眼前消失入林里
  他变成一只古怪的苍鹰
  盘旋不肯飞去
  他又变成一只歌唱
  在远远林里的异鸟
  引我疯狂的追随
  直到一个奇异的境地
  那里永远在夜的黑暗和晕眩里
  我的心喷出血象决堤的猛水
  我的生命,那即使被
  割碎也还在空气里
  留下永古的颤抖
  当我卧倒在尘土里
  夜莺在我的胸里歌唱
  啄木鸟用它尖锐的嘴
  剥啄我的心
  而在我的身体里痛苦和
  快乐得到一个结合的宇宙,
  在林外,离我很远的世界上
  这时是那比死更
  静止的虚空在统治着
  而我投身入我的感觉里
  好像那在冬季的无声里
  继续的被黑绿的海洋
  吞食着的雪片。
  【寂寞】
  这一棵矮小的棕榈树,
  他是成年的都站在
  这儿,我的门前吗?
  我仿佛自一场闹宴上回来
  当黄昏的天光
  照着他独个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绿光里。
  我突然跌回世界,
  他的心的顶深处,
  在这儿,我觉得
  他静静的围在我的四周
  象一个下沉着的池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淡夜里睁开,
  看见一切在他们
  最秘密的情形里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来,
  听见黄昏时一切
  东西在申说着
  我是单独的对着世界。
  我是寂寞的。
  当白日将没于黑暗,
  我坐在屋门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这时飞翔着那
  在消灭着的笑声,
  在远处有
  河边的散步
  和看见了:
  那啄着水的胸膛的燕子,
  刚刚覆着河水的
  早春的大树。
  我想起海里有两块岩石,
  有人说它们是不寂寞的;
  同晒着太阳,
  同激起白沫
  同守着海上的寂静,
  但是对于我它们
  只不过是种在庭院里
  不能行走的两棵大树,
  纵使手臂搭着手臂,
  头发缠着头发;
  只不过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两个格子,
  永远的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们是何等的
  渴望着一个混合的生命,
  假设这个肉体内有那个肉体,
  这个灵魂内有那个灵魂。
  世界上有哪一个梦
  是有人伴着我们做的呢?
  我们同爬上带雪的高山,
  我们同行在缓缓的河上,
  但是 能把别人
  他的朋友,甚至爱人,
  那用誓言和他锁在一起的人
  装在他的身躯里,
  伴着他同
  听那生命吩咐给他一人的话,
  看那生命显示给他一人的颜容,
  感着他的心所感觉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乐吗?
  在我的心里有许多
  星光和影子,
  这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
  当我和我的爱人散步的时候,
  我看见许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见了最早的春天的气息,
  我看见一块飞来的雨云;
  这一刻我听见黄莺的喜悦,
  这一刻我听见报雨的斑鸠;
  但是因为人们各自
  生活着自己的生命,
  他们永远使我想起
  一块块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树,
  一个不能参与的梦。
  为什么我常常希望
  贴在一棵大树上如一枝软藤?
  为什么我常常觉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里?
  我常常祈求道:
  来吧,我们联合在一起
  不是去游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说你也看见吗
  在我心里那将要来到的一场大雨!
  当寂寞挨近我,
  世界无情而鲁莽的
  直走入我的胸里,
  我只有默望着那丰满的柏树,
  想他会开开他那浑圆的身体,
  完满的世界,
  让我走进去躲躲吗?
  但是,有一天当我正感觉
  〃寂寞〃它啮我的心象一条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个
  最忠实的伴侣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转过他们的脸去,
  整个人类都听不见我的招呼,
  它却永远紧贴在我的心边,
  它让我自一个安静的光线里
  看见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让我有一双在空中的眼睛,
  看见这个坐在屋里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当我是一个玩玩具的孩童,
  当我是一个恋爱着的青年,
  我永远是寂寞的;
  我们同走了许多路
  直到最后看见
  〃死〃在黄昏的微光里
  穿着他的长衣裳
  将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树木和岩石上取回来罢,
  它们都是聋哑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里
  求得〃虔诚〃的最后的安息,
  我也将在〃寂寞〃的咬啮里
  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
  因为它人们才无论
  在冬季风雪的狂暴里,
  在发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的挣扎着
  来吧,我的眼泪,
  和我的痛苦的心,
  我欢喜知道他在那儿
  撕裂,压挤我的心,
  我把人类一切渺小,可笑,猥琐
  的情绪都抛入他的无边里,
  然后看见:
  生命原来是一条滚滚的河流。
  【成熟的寂寞】
  秋天成熟的果实,寂寞,
  若是有人翻开这块巨石
  他将找到的不是空虚和荒漠
  而是强烈的愿望,不可实现的
  愿望,那地壳下的沸腾
  在带着白雪帽子的火山额头下。
  成熟的寂寞,它不是
  那婆娑的绿叶,那不肯让绿流
  走入金色的裂谷的嫩叶。
  灿烂的熔岩
  在我们之间
  是深渊中的湍流
  手虽是桥,却
  不能伸向那滚动的意识。
  飞转的昏暗气流
  也用死的纱布缠住你的喉头
  哪里是那另一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