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卖吻      更新:2021-02-20 16:02      字数:5164
  【Narcissus】
  一切是镜子,是水,
  自己的影象就在眼前。
  不要纠缠在眼睛的视觉里。
  心灵的深处会为它绞痛,
  流血;心灵的高处会为它
  铺乌云,挡住幸福的阳光。
  那就会有一片忧郁——
  没有方向和希望,
  没有上下,记忆的轰响串成
  无尽的噪音……
  于是一切混乱。
  生命在混乱中枯萎,自己的
  影象成为毒药,染成忧郁,
  染成灰色,渐渐发霉、发臭……
  但是,能看到镜里的丑相的,不妨
  耸一耸肩,冷笑一声,对人间说:
  “能忘记自己的有福了。”然后
  搅浑了水,打破镜子。
  【山】
  来自平原,而只好放弃平原,
  植根于地球,却更想植根于云汉;
  茫茫平原的升华,它幻梦的形像,
  大家自豪有他,他却永远不满。
  他向往的是高远变化万千的天空,
  有无尽光热的太阳,博学含蓄的月亮,
  笑眼的星群,生命力最丰富的风,
  戴雪帽享受寂静冬日的安详。
  还喜欢一些有音乐天才的流水,
  挂一面瀑布,唱悦耳的质朴山歌;
  或者孤独的古庙,招引善男信女俯跪,
  有暮鼓晨钟单调地诉说某种饥饿,
  或者一些怪人隐士,羡慕他,追随他,
  欣赏人海的波涛起伏,却只能孤独地
  生活,到夜里,梦着流水流着梦,
  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记忆。
  他追求,所以不满足,所以更追求:
  他没有桃花,没有牛羊、炊烟、村落;
  可以鸟瞰,有更多空气,也有更多石头;
  因为他只好离开他必需的,他永远寂寞。
  【秋】
  连鸽哨都发出成熟的音调,
  过去了,那阵雨喧闹的夏季。
  不再想那严峻的闷热的考验,
  危险游泳中的细节回忆。
  经历过春天萌芽的破土,
  幼芽成长中的扭曲和受伤,
  这些枝条在烈日下也狂热过,
  差点在雨夜中迷失方向。
  现在,平易的天空没有浮云,
  山川明净,视野格外宽远;
  智慧、感情都成熟的季节啊,
  河水也象是来自更深处的源泉。
  紊乱的气流经过发酵,
  在山谷里酿成透明的好酒;
  吹来的是第几阵秋意?醉人的香味
  已把秋花秋叶深深染透。
  街树也用红颜色暗示点什么,
  自行车的车轮闪射着朝气;
  塔吊的长臂在高空指向远方,
  秋阳在上面扫描丰收的信息。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着名诗人和诗歌翻译家。 祖籍浙江海宁,1918年生于天津。 中学时即开始诗歌创作,17岁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1947年参加后来被称为“九叶诗派”的创作活动。诗集有《探险队》(1945),《穆旦诗集》(1947),《旗》(1948),《穆旦诗全集》(1996)。
  【合唱二章 又题:Chorus二章】
  1
  当夜神扑打古国的魂灵,
  静静地,原野沉视着黑空,
  O飞奔呵,旋转的星球,
  叫光明流洗你苦痛的心胸,
  叫远古在你的轮下片片飞扬,
  象大旗飘进宇宙的洪荒,
  看怎样的勇敢,虔敬,坚忍,
  辟出了华夏辽阔的神州。
  O黄帝的子孙,疯狂!
  一只魔手闭塞你们的胸膛,
  万万精灵已踱出了模糊的
  碑石,在守候、渴望里彷徨。
  一阵暴风,波涛,急雨——潜伏,
  等待强烈的一鞭投向深谷,
  埃及,雅典,罗马,从这里陨落,
  O这一刻你们在岩壁上抖索!
  说不,说不,这不是古国的居处,
  O庄严的盛典,以鲜血祭扫,
  亮些,更亮些,如果你倾倒……
  2
  让我歌唱帕米尔的荒原,
  用它峰顶静穆的声音,
  混然的倾泻如远古的熔岩,
  缓缓迸涌出坚强的骨干,
  象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
  O让我歌唱,以欢愉的心情,
  浑圆天穹下那野性的海洋,
  推着它倾跌的喃喃的波浪,
  象嫩绿的树根伸进泥土里,
  它柔光的手指抓起了神州的心房。
  当我呼吸,在山河的交铸里,
  无数个晨曦,黄昏,彩色的光,
  从昆仑,喜马,天山的傲视,
  流下了干燥的,卑湿的草原,
  当黄河,扬子,珠江终于憩息,
  多少欢欣,忧郁,澎湃的乐声,
  随着红的,绿的,天蓝色的水,
  向远方的山谷,森林,荒漠里消溶。
  O热情的拥抱!让我歌唱,
  让我扣着你们的节奏舞蹈,
  当人们痛苦,死难,睡进你们的胸怀,
  摇曳,摇曳,化入无穷的年代,
  他们的精灵,O你们坚贞的爱!
  【森林之魅】
  ——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森林:
  没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
  我的容量大如海,随微风而起舞,
  张开绿色肥大的叶子,我的牙齿。
  没有人看见我笑,我笑而无声,
  我又自己倒下去,长久的腐烂,
  仍旧是滋养了自己的内心。
  从山坡到河谷,从河谷到群山,
  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来,
  那幽深的小径埋在榛莽下,
  我出自原始,重把密密的原始展开。
  那飘来飘去的白云在我头顶,
  全不过来遮盖,多种掩盖下的我
  是一个生命,隐藏而不能移动。
  人:
  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
  在青苔藤蔓间,在百年的枯叶上,
  死去了世间的声音。这青青杂草,
  这红色小花,和花丛中的嗡营,
  这不知名的虫类,爬行或飞走,
  和跳跃的猿鸣,鸟叫,和水中的
  游鱼,路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惧,
  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无始无终,窒息在难懂的梦里。
  我不和谐的旅程把一切惊动。
  森林:
  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人:
  是什么声音呼唤?有什么东西
  忽然躲避我?在绿叶后面
  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视,我移动
  它轻轻跟随。黑夜带来它嫉妒的沉默
  贴近我全身。而树和树织成的网
  压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是饥饿的空间,低语又飞旋,
  象多智的灵魂,使我渐渐明白
  它的要求温柔而邪恶,它散布
  疾病和绝望,和憩静,要我依从。
  在横倒的大树旁,在腐烂的叶上,
  绿色的毒,你瘫痪了我的血肉和深心!
  森林:
  这不过是我,设法朝你走近,
  我要把你领过黑暗的门径;
  美丽的一切,由我无形的掌握,
  全在这一边,等你枯萎后来临。
  美丽的将是你无目的眼,
  一个梦去了,另一个梦来代替,
  无言的牙齿,它有更好听的声音。
  从此我们一起,在空幻的世界游走,
  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纷争,
  你的花你的叶你的幼虫。
  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葬歌】
  1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在鸟的歌声中我想到了你。
  我记得,也是同样的一天,
  我欣然走出自己,踏青回来,
  我正想把印象对你讲说,
  你却冷漠地只和我避开。
  自从那天,你就病在家中,
  你的任性曾使我多么难过;
  唉,多少午夜我躺在床上,
  辗转不眠,只要对你讲和。
  我到新华书店去买些书,
  打开书,冒出了熊熊火焰,
  这热火反使你感到寒栗,
  说是它摧毁了你的骨干。
  有多少情谊,关怀和现实
  都由眼睛和耳朵收到心里;
  好友来信说:“过过新生活!”
  你从此失去了新鲜空气。
  历史打开了巨大的一页,
  多少人在天安门写下誓语,
  我在那儿也举起手来;
  洪水淹没了孤寂的岛屿。
  你还向哪里呻吟和微笑?
  连你的微笑都那么寒伧,
  你的千言万语虽然曲折,
  但是阴影怎能碰得阳光?
  我看过先进生产者会议,
  红灯,绿彩,真辉煌无比,
  他们都凯歌地走进前厅,
  后门冻僵了小资产阶级。
  我走过我常走的街道,
  那里的破旧房正在拆落,
  呵,多少年的断瓦和残椽,
  那里还萦回着你的魂魄。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安息吧!让我以欢乐为祭!
  2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在对我呼喊:
  “你看过去只是骷髅,
  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他的七窍流着毒血,
  沾一沾,我就会瘫痪。”
  但“回忆”拉住我的手,
  她是“希望”底仇敌;
  她有数不清的女儿,
  其中“骄矜”最为美丽;
  “骄矜”本是我的眼睛,
  我真能把她舍弃?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对我呼号:
  “你看她那冷酷的心,
  怎能再被她颠倒?
  她会领你进入迷雾,
  在雾中把我缩小。”
  幸好“爱情”跑来援助,
  “爱情”融化了“骄矜”:
  一座古老的牢狱,
  呵,转瞬间片瓦无存;
  但我心上还有“恐惧”,
  这是我慎重的母亲。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对我规劝:
  “别看她的满面皱纹,
  她对我最为阴险:
  她紧保着你的私心,
  又在你头上布满
  使你自幸的阴云。”
  但这回,我却害怕:
  “希望”是不是骗我?
  我怎能把一切抛下?
  要是把“我”也失掉了,
  哪儿去找温暖的家?
  “信念”在大海的彼岸,
  这时泛来一只小船,
  我遥见对面的世界
  毫不似我的从前;
  为什么我不能渡去?
  “因为你还留恋这边!”
  “哦,埋葬,埋葬,埋葬!”
  我不禁对自己呼喊:
  在这死亡底一角,
  我过久地漂泊,茫然;
  让我以眼泪洗身,
  先感到忏悔的喜欢。
  3
  就这样,象只鸟飞出长长的阴暗甬道,
  我飞出会见阳光和你们,亲爱的读者;
  这时代不知写出了多少篇英雄史诗,
  而我呢,这贫穷的心!只有自己的葬歌。
  没有太多值得歌唱的:这总归不过是
  一个旧的知识分子,他所经历的曲折;
  他的包袱很重,你们都已看到;他决心
  和你们并肩前进,这儿表出他的欢乐。
  就诗论诗,恐怕有人会嫌它不够热情:
  对新事物向往不深,对旧的憎恶不多。
  也就因此……我的葬歌只算唱了一半,
  那后一半,同志们,请帮助我变为生活。
  罗寄一,1920…2003,原名江瑞熙,安徽贵池人,1940年入法商学院,1943年毕业。
  【音乐的抒情诗】
  ——柴可夫斯基乐曲
  水可以拯救这些窒息的粗粝,
  水是忧愁的。她从冰冷的
  月光下的岩石流来,她知道
  地层温热的焦躁,银色的流
  流向广阔的四方,让我们朗畅的
  哭泣跟随午夜里她的抑扬。
  白昼我们是可怕地愚昧和懦弱,
  现在才勇敢,凝视着纯净的自我
  在升起中战栗,他修长的肢体
  伸展在绝望地温柔的梦里,喃喃地
  诉说着坚决而庄严的一种抗议。
  让她流过来,梳去我们的尘埃,
  那变灰而归入泥土的只是一个惶惑的
  命题,我要在飘去而终于沉落之前
  十分清醒,流过来,让你甜蜜的
  波纹溶入那美丽的“痛苦”的化身。
  我存在了,在这一瞬,
  银色的颗粒轻轻地填满我全部的空隙,
  一点固执的惊愕,
  它渐渐庞大而遮盖,
  象一滴致命的药剂,
  载我微笑地去一片宁静的大海。
  【一月一日】
  无组织的年月就这样流,
  从睡梦到睡梦,
  多少细胞伸了懒腰,虽然是
  死亡到诞生,潜伏希望,
  当列车穿过痛苦的山洞。
  停一停:褪色的旗帜的世界,
  浮在云雾里的笑,被动员的
  传统的温情,婚礼的彩车
  装载自动封锁的
  幸福,向天空的灰色驰奔。
  欺骗自己说开始的开始,
  好心的灵魂却甘愿躲进
  装作的无知,然而逃不了
  见证,多少次艰难而笨拙地
  描画圆圈,却总是开头到结尾
  那一个点,羁押所有的眼泪和嗟叹。
  不是否定,命定的
  牺牲也点滴承受了
  历史的启明,不用歌唱,
  痛苦的行列终于望穿
  自辟的里程,谁能说“这样远,这样远”,
  就痛哭在阴险的街头,让垃圾车
  匆匆载到霉烂的坟场?
  寂寞教我们咬牙
  嚼碎囚牢的闷热,
  商品世界赠送廉价的
  谄媚,红字金字的辉煌
  正在黯淡的天气里萧缩。
  【序】
  ——为一个春天而作
  1
  死去的已经复活,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