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卖吻      更新:2021-02-20 16:02      字数:5151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4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进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9
  你长年在生死的中间生长,
  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
  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会象是一个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
  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
  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
  他会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象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19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
  为了再见,好像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27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蚕马】
  1
  溪旁开遍了红花,
  天边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里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初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在那时,年代真荒远,
  路上少行车,水上不见船,
  在那荒远的岁月里,
  有多少苍凉的情感。
  是一个可怜的少女,
  没有母亲,父亲又远离,
  临行的时候嘱咐她:
  “好好耕种着这几亩田地!”
  旁边一匹白色的骏马,
  父亲眼望着女儿,手指着它,
  “它会驯良地帮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实的伴侣。”
  女儿不懂得什么是别离,
  不知父亲往天涯,还是海际。
  依旧是风风雨雨,
  可是田园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亲呀,你几时才能够回来?
  别离真象是汪洋的大海;
  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边,
  去寻找父亲的笑脸?”
  她望着眼前的衰花枯叶,
  轻抚着骏马的鬃毛,
  “如果有一个亲爱的青年,
  他必定肯为我到处去寻找!”
  她的心里这样想,
  天边浮着将落的太阳,
  好像有一个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荡漾。
  忽然一声响亮的嘶鸣,
  把她的痴梦惊醒;
  骏马已经投入远远的平芜,
  同时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
  温暖的柳絮成团,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里正燃烧着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三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回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荆棘生遍了她的田园,
  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静的窗前,
  只叫着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着窗儿发呆,
  路上远远地起了尘埃;
  (她早已不做这个梦了,
  这个梦早已在她的梦外。)
  现在啊,远远地起了尘埃,
  骏马找到了父亲归来;
  父亲骑在骏马的背上,
  马的嘶鸣变成和谐的歌唱。
  父亲吻着女儿的鬓边,
  女儿拂着父亲的征尘,
  马却跪在地的身边,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亲象宁静的大海,
  她正如莹晶的明月,
  月投入海的深怀,
  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
  只是马跪在她的床边,
  整夜地涕泪涟涟,
  目光好像明灯两盏,
  “姑娘啊,我为你走遍了天边!”
  她拍着马头向它说,
  “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
  你不要这样癫痴,
  提防着父亲要杀掉了你。”
  它一些儿鲜草也不咽,
  半瓢儿清水也不饮,
  不是向着她的面庞长叹,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边睡寝。
  3
  黄色的蘼芜已经调残
  到处飞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里还燃着余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织茧,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空空旷旷的黑夜里,
  窗外是狂风暴雨;
  壁上悬挂着一张马皮,
  这是她唯一的伴侣。
  “亲爱的父亲,你今夜
  又流浪在哪里?
  你把这匹骏马杀掉了,
  我又是凄凉,又是恐惧!
  “亲爱的父亲,
  电光闪,雷声响,
  你丢下了你的女儿,
  又是恐惧,又是凄凉!”
  “亲爱的姑娘,
  你不要凄凉,不要恐惧!
  我愿生生世世保护你,
  保护你的身体!”
  马皮里发出沉重的语声,
  她的心儿怦怦,发儿悚悚;
  电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随着雷声闪动。
  随着风声哀诉,
  伴着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护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间是个青年的幻影,
  一瞬间是那骏马的狂奔:
  在大地将要崩溃的一瞬,
  马皮紧紧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儿还没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断;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后的一段:
  一霎时风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电;
  马皮裹住了她的身体,
  月光中变成了雪白的蚕茧!
  附注: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
  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
  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见干宝《搜神记》。
  【帷幔——乡间的故事】
  谁曾经,望着那葱茏的山腰,
  葱茏里掩映着,一带红墙,
  不曾享受过,幽闲的圣味——
  氤氲地,漾起来一丝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说是脱去了,许多索累;
  在他们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却象含蓄着,中古罗曼的风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脉,
  有两座无名的高山,遥遥峙立;
  一个是佛院,一个是尼庵,
  两座山腰里,抱着这两个庙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个少尼,
  绣下了一张珍奇的帷幔;
  每当乡中进香的春节,
  却在对面的僧院里展览,
  这又错综,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乡人们单纯的话里——
  出向少尼在十七岁的时节,
  就跪在菩萨龛前,将乌丝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门旧户,
  她并不是,为了饥寒;
  她虽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许下了什么夙愿。
  她只是在一个,梅蕊初放的月夜里,
  暗暗地离掉了,她的家园,
  除了她隐隐深潜的,痛苦,聪明,
  便是莺鸟儿,替人间诉说忧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儿圆圆地,落在西方;
  云雀的声中,把她引到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荡漾。
  终不象在人间,能享清福——
  在水认识了,她的娟丽,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愿把青春的花叶,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说,
  「你既然发愿,我也不能阻你,
  从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这不能比作寻常的儿戏!
  「虽说你觉得,苦海无边,
  倒底是谁,将你这年轻的人儿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说,
  在佛前忏悔时,也要说明!」
  「我的师,并没有人将我提醒;
  我只是无意中,听见了一句——
  说将来同我共运命的那个人,
  是一个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
  「无奈婚约,早被父母写定,
  婚筵也正由亲友筹划;
  他们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时候,
  我只好背了他们,来到这座山中。」
  「我的师,这都是真实的话,
  我相信你,同信菩萨一样;
  我情愿消灭了,一切热念,
  冰一般凝冻了,我的心肠!」
  「泪珠儿随着清脆的语声,
  一滴滴,一字字,湿遍了衣襟。
  老尼说,「你削去烦恼丝,
  泪珠儿也要随着恼消尽!」
  恼人的春风,才吹绿了山腰,
  凄凉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间不知又起了,多少纷纭,
  尼庵总是静静地没有新鲜,没有陈旧。
  只有那暮鼓晨钟,经声佛号,
  不知是将人唤醒,还是引人入梦?
  她的心儿随着形骸消瘦,
  可是没有泪的眼前,更觉朦胧。
  过了一天,恰便似过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头又好像一天;
  水面上早已结了寒冰,
  荒凉与寂寞,也来自远远的山巅。
  正午的阳光,初春般的温暖,
  熙熙的白鸽儿,在空际飞翔;
  翩翩地,来了青年的兄妹,
  说是奉了母命,来拜佛进香。
  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蕴着难言的深情一缕——
  活泼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边说,
  句句声声,都成了她的竹针万棘!
  「美丽的少姑啊,我告诉你!
  聪明的你,你说他冤不冤?
  为了遗弃了她的,一个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许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独坐在门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风凄冷,
  她睁睁地,目送着一双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没有一些儿踪影!
  寒鸦呀呀地,栖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黄昏;
  热泪溶解了,潭里的寒冰,
  暮钟频频敲击,她仿佛无闻。
  老尼的心肠,虽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怜她的年纪轻轻——
  这样儿年纪轻轻地,
  便有这样的,乖奇的运命。
  怜她本也是贵族的闺女,
  教她静静地修养,在庵后的小楼。
  她恹恹地,不知病了几多时,
  嫩绿的林中,又听见了鹧鸪。
  山巅的积雪,被暖风融化,
  金甲的虫儿,在春光里飞翔;
  她的头儿总是低低地,
  漫说升天成佛,早都无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将来独葬在,三尺的孤坟——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没有了,一些儿福份!
  炉烟缕缕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阁;
  一个牧童,吹着嘹的笛声,
  赶着羊儿,由她的楼下走过。
  笛声越远,越觉得幽扬,
  两朵红云轻抹在,她苍白的面庞——
  她取出一张绯红的绸幔,
  仔细地看了许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阳光笛声里,
  更参杂着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儿里,涌出来一朵白莲,
  她就把它,绣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声中,
  总甜甜地,有一种新鲜的曲调——
  她也就把彩色的线,按着心意,
  水里绣了比目鱼,天上是相思鸟!
  她时时刻刻地,没有停息,
  把帷幔绣成了,极乐的世界——
  树叶相遮,溪声相应,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还想把她的悲哀,
  也绣在那空角的上面——
  无奈白露又变成严霜,
  深夜里又来,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叶儿,依依地落,
  枫树的叶儿,凄凄地红,
  风翕翕,雨疏疏,她开了窗儿,
  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这是我半年来,绣成的帷幔,
  多谢你的笛声,给我许多灵感!
  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泪珠泛澜!
  「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
  在两个世界里——」
  她把这包帷幔掷下去,
  匆匆地,又将窗儿关闭。
  次日的天空,布满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个牧童,剃度在对方的僧院,
  尼庵内焚化了,这年少的尼姑。
  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
  帷幔还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没有一个人儿,能够补起!
  林徽因,1904…1955,原名徽音,中国福建长乐人。诗集有《林徽因诗集》等。
  【仍然】
  你舒伸得象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象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象个千辨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