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团团      更新:2021-02-20 15:55      字数:4813
  着孩子们的后音说得有神有色。一会儿示范抽旱烟袋的老头儿;一会儿模仿打快板的男学生;一会儿又学着挥动红花跳舞的女孩子。
  文星看着那近五旬有五的人,身子那么灵活,精力那么充沛,真像一个踏着阳光大道从一帆风顺的岁月中走过来的人。然而,他的身世她知道,他的悲欢她了解,她赞成和敬佩这个能大能小,以柔制刚,遇事又能化悲为喜,超然不群之性格的人。
  文星用一种同情而又带嬉逗的口吻问:“老郭大伯,我看您这么快乐,是不是评上了劳动模范?”
  “是是,是评上了。比模范还强嘞,是先进。”老汉哈哈大笑。
  “模范和先进不是一样的吗?”文星奇怪地问。
  “嗨!哪能一样?俺不能列入大家评模的名单,但是能排在这改造队伍的前茅,所以说俺是先进,不是模范。”
  文星听了刹那间面红耳赤,两眼也酸酸地潮湿起来,因为老地的这句话触击了她的痛处,勾起她一段伤心的往事:
  腊月中旬的清晨,天空虽无块云,又丝风未动。但是在这残冬季节,旦晹气寒,滴水成冰,扑鼻冷气,刮耳刺腮地冻人。
  冀文星既无围巾,更无外衣,连双手套都没有。她把两手往裤兜里一伸,神清气爽地步上了十几里远的路程。
  今天是年终评模会,她接到通知一夜未眠。思来想去,自己给自己总结一番,总感到有评选的希望。从学生成绩看是上游的上游。从教育学生看,自己劳身焦思;从劳动方面看,勤俭办学。连同修补校院、粉刷教室都是师生亲自动手。她经常登上高桌,再迈上凳上加凳的高处,用石灰水刷洗顶棚和墙壁。灰水呛红了眼,刺伤了手,从高处落下来摔坏了脚腕子,也只休息一天就拐着上课。并且仍坚持不坐讲的课堂要求。同路的教师们边走边谈论今年的模范应该有文星。文星虽然谦虚谨慎,但也暗自感到自己还有些资本。
  哪知进得会场,就给她泼来一桶冷水。
  “大家评选时一定要注意到本人的政治面目和家庭成份,这是当模范的基本条件。否则,不达标准。”
  大家的目光顿时集中在文星几个人身上。
  文星虽然低着头,但觉得众目如针似刺,盯得她难耐难忍。她,在评选当中,只获得领导的口头表扬。
  会后,文星的知己郭宛伶、利伶梅、冯清鲜、段瑜、郑崇德,都瞧着文星忧伤的样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解劝和安慰她。
  “哎呀!我的朋友,别痛苦了。你该听到了吧。校长今日的口头表扬,第一名不就是你吗?你虽不是模范,却是先进的先进喽!这其实是领导内心的承认。”
  文星,总是低头不语。
  冀文星忆起这些往事,叹了口气说:“郭大伯,您这个‘老地’,现在还能继续当先进吗?”
  “当然能,你又不是不知道,俺在村上什么都能干。今天,不又和你们搞起宣传来了吗?”
  接着,他又说唱开来。
  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上,青壮年社员们,推车的推车,担担的担担,揄箩筐的揄箩筐。
  举目观山真有趣:
  望山腰
  蓝衫起舞彩巾飘,
  笑语欢声阵阵高。
  视似飞龙腾霄汉,
  闻如仙女颂歌谣。
  这是春天的象征,农家正为运肥忙碌着。
  老年人也不服气,特别是老地郭进前,放下铁锹挑起担子说:“你们铲吧,俺要担哩。队长把我大材小用了。”
  “队长是照顾您嘞,生怕您走山路出事呗!会教书的,不见得会担粪。”妇女们笑得哈哈哈,哈哈哈。
  “出事?没那么回事。因为我不怕事,事就得滚蛋去。只有让我办点事,我的心里才舒意。”他还挥动着双拳,一口气把大家倔得又呼呼出粗气。
  他停了片刻又自言自语:“哼!咱这颗脑袋,书也不会教,粪也不回掏,只能担着走,不怕高山路,不怕高山路。”老地喃喃着抢上别人的一担粪跑了。你看他,青年人们也差他三分。
  他担了一担又一担,跑了一次又一次。年轻人担几回他担几回,甚至比小伙子们还多一回。
  人们越关心他,他越卖力,把青壮年们也带得腰酸腿困汗水淋淋。生怕落后于他,让队长批评:“哼!年轻人投机偷懒,老年人忠心实干。”
  “吱——吱……”收工哨声响了。
  一个小媳妇几个箭步跑到老地面前问:“老地大伯,您为甚一担起担子就一言不发?并且走起步来,老是俺们快走你慢行,俺们慢行您快跑?”
  郭老地幽默地哈哈大笑着解答:
  一口气能保全身力,最好一言不发。平路上要快,可争取进度。坡道中必慢,能保存力量,以便上坡后不要歇起来没完。人们说:“不怕慢,但怕站。”所以老地一担起担子就不会再放下。年轻人听了都拍手叫好,都说今日学会了看不到的劳动知识。
  绿茵茵的没腰高的青纱帐的上空,回荡着郭进前嫂子的喊声:“老弟,你忘了死了吗?你不怕鬼吧,也不怕狼?”
  这是酷热的夏季,如昼的月夜,虽然静得怕人,但在郭进前来说,却是他独来独往,大显身手的好时光。逢到晚饭后,人们坐街的,睡觉的,树林子里凉快的。而他,却悄没声地扛上锄头躲着人群绕着路向田间疾步。当他听到嫂子和侄子追来的喊声,不由偷偷笑着回答:“懒?俺这不是紧干,你还嫌俺懒!你们快回吧,等明天半晌俺才收工嘞。”
  “疯鬼!你听!鬼来了,快回!”老嫂子故意喊。
  老汉反而大笑起来。
  “说得好,俺们二鬼团结才能完成作业。鬼也有好鬼,好鬼可比坏人强。”
  他说他的苦干实干加油干,保证过得质量关。咱可不能光锄边边,心心不管。决不能让人们说他改造改造越改越会取巧。老地“叭叭叭叭”叩了一气旱烟锅“扑哧”笑道:“老嫂子,你看,月亮还圆着喽,等它变成了钩钩,俺黑夜就不出动了。”
  老嫂子抬头看看十六的月亮,觉得丝毫未缺,就着急道:“哎呀!傻弟弟,要等月亮变成钩钩还早着嘞!你的身体哪能受得住?”她把指头伸得高高地,指着当空皓月久久地呆立在地头一动不动。
  “妈,回吧,天快亮了,俺先送您回,再来帮助俺叔干活好吗?”
  直到她的儿子轻声央告,老婆子这才放下胳膊点点头,边往家走边唠唠叨叨:“月亮,快变成钩钩吧。”
  儿子听着咯咯地笑起来。
  仲秋之夜,凉风飕飕,禾香扑鼻。天空,闪闪的银点拱卫着皎皎的玉盘,光芒如昼。
  这静谧的月夜,常常被“乒乒乓乓”捶敲什么的声音打破它的沉默。还不时四扬着民间小调儿“哥哥呀妹妹的”。
  这晚,突然又传送着喊声:“老地大哥,您既然想妹妹,为甚一见人给您提亲就噘了嘴?黑地白日光抱着工具哪能解心?”说着哈哈大笑。
  “队长,您是来捉贼?还是捉奸?”
  “都捉,都捉。”
  这就是郭进前夜战粮场,又被队长捉住的嬉逗声。
  “你看!那个小媳妇多美貌。”
  队长顺着他的手指仔细一瞅,原来是郭进前的老嫂子陪他切谷穗喽!嫂子已化装得“超群出众”,自然卷曲的雪白的头发上钩挂了不少穗儿,脸上搽抹了不少灰尘儿。坐在谷垛下边,一个劲地切呀切。一概忘记了她大郭进前十岁,已是六旬有五的人了。
  郭金川大队长在一旁瞧之不由脱口赋诗一首:
  切谷穗
  穗样金钗衬卷发,
  风挥妙笔画娥眉。
  娴容掩映禾苗下,
  好似仙人坐轿帏。
  随即又“扑哧”笑道:“老嫂子,你真傻,跟他来场干什么?人家都在被窝里耍,你却抱着谷穗儿打。唉唉!”
  他吧唧吧唧抽了两口旱烟,又朝老地努努嘴说:“干活无须你帮他,嫂子,重要的是,帮助老哥安个家。”
  老嫂子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她叹口气说:“俺就是为了那个来帮他。明天,俺想带他相对象,可是,人家干不完这营生的话,那就是八条牛也拉不动他。”
  老嫂子指着星空一轮明月向郭金川笑道:“老弟,你看,再过一两天,他就不能干了,那天灯哪能光给他照明嘞。”
  大队长举目望望天空,再瞧瞧老地郭进前抢时夺秒干活的矫健的步子,用一种敬佩的神情看着老地笑着说:“那就好,这叫天照顾。”
  郭进前听得这“天照顾”三个字不由举目望月赌咒:“能干能干,俺还要继续干,不用你照明照样干。没有天灯有地灯,俺有的是松枝灯和电石灯。”
  郭金川和老嫂子瞧着郭进前傻乎乎的样儿,前仰后合的笑声惊得夜宿树梢的丽鸟,也早早起床为喜庆老地的干劲而欢飞、跳跃。
  六
  清晨,气温凉爽清新。再加刚下过雨,朝霞四射,照得文星这半间小屋子也呈现出各种好看的色彩。特别是那东墙上几幅伟人画像的衣着,被彩光衬托得更加雅光。
  这日,文星一早就接到通知,要去联校参会。她兴奋地戴好红袖章,肃立在几位圣人画像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即,兴致勃勃地步上开会的路程。山径两旁的野花,掩映在一簇簇绿叶丛中,愈显得艳丽夺目。她随手摘了一朵小红花,这个花朵红得奇异,在阳光的照耀下,不但鲜红鲜红的,而且它那花瓣上的水点如同珠光闪烁。她珍惜它,她看着它爱不释手,所以将它别在了红袖章上。
  会场上,参会的人只有一半,因为都出外串联了。
  文星坐在会场上的一个角落里,呆呆地捉摸刚才一走进联校门,造反派的人们为什么向自己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们看着她叽叽咕咕议论什么。那一张张奇奇怪怪的笑脸与一反常态的表情动作,弄得文星好不自在。她莫名其妙地左顾右盼,并无什么可笑的东西。又看着自己浑身下下,也无什么可议论的特殊点。
  她,正暗自思忖。
  “冀文星到办公室来。”一个头头高喊。
  办公室里,造反派男女首领,并坐在办公桌前。见文星进来,劈头就给了她一句:“嗨!红袖章加大红花,这是谁给你的荣誉?”
  文星这时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同事们的娃娃笑脸也是由于自己这个红袖章引起的。她的脸红了,眼酸了,心头沉重了。面对头头的问话只好低着头,绷着脸,以不满情绪来回答他们。但是胳膊哪能拗过腿?
  “听见了没有?是谁让你在村里入组织?”头头怒道。
  “是我要入。是群众,是贫下中农相信我。是你们推我到那边去的。”
  “是你不够条件入组织。”
  “是你们不让我与教师队伍革命在一起团结在一起。”
  “是你混入群众组织。”
  “是我依靠群众,依靠贫下中农。”
  “是群众不了解你。”
  “群众的眼光尖锐、雪亮。他们见我有一颗赤诚的心,有一个革命的意志,所以给了我革命的机会。”
  头头听得不耐烦了,瞪起眼睛一拍桌子大叫道:“你,你不说你是什么样的出身?你,你是我们的阶级敌人!给我把袖章摘下来,摘下来!”
  头头硬把文星的袖章摘了下来,“啪”地一摔说:“这是我们的革命标志,它不能戴在你这个只专不红的人身上。快回你峡沟当教书匠去吧!”
  他向女首领摆了下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她快把文星撵走,不要让她参加会。
  文星见此光景暗想:“既到泥里还怕什么水,一不做二不休,有死足顶。”
  她瞅着桌上的红袖章大迈一步抢上就走。
  “这个红袖章不属于你们管,要还给贫协,也不用你们。”
  他们,也许是达到了目的吧,所以再没吭声。
  她虽然昂首阔步走出校门,但是痛苦的泪水滂沱而下。她不由放慢了脚步,看着手里的红袖章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她感到自己是天地间的多余者,人间的眼中钉。她越想越觉得不如早死早转生,转生到一个赤贫如洗的家庭多好啊!她没想到世间的人类这么勾心斗角。
  天,突然变了脸,黄风骤起。刺目的闪电过后,一声霹雳当头滚滚。这分明是苍天不愿让文星有寻短见的念头,想促使她赶快返回学校。然而,硬性的文星,竟冒着风雨向深林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