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作者:团团      更新:2021-02-20 15:55      字数:4821
  茁壮的农作物互相考问农业知识;有的望着青山绿水赞颂祖国的河山。小小的张绢红竟能写出大作来。
  祖国颂
  青峰碧水景非凡,
  秀岭田川锦绣衫。
  远岵曲曲翡翠色,
  娘亲美貌敢骄颜。
  大家一阵掌声之后,绢红又看着她手中的水笔在发怔。
  “绢红,水笔上又有什么学问吗?”文星握住她的小手问。
  绢红说,它在她身上谈不到什么学问。但它在她学习上是不可缺少的文具。这还是她前年“六一”节得到的奖品哩。如果今年要像以往好好庆祝“六一”节的话,或许她还能再领一枝呢。可是今年?唉!她忧郁地低下了头。须臾,绢红又突然瞪着凤眼问:“老师,国际小朋友们现在是不是也都戴着红小兵袖章,东奔西跑地干革命嘞?”
  文星沉吟半响,眯着眼很风趣地反问她:“你能意想到吗?”
  绢红那无羁绊的思维天马行空道:“我想国际小朋友们,肯定现在在欢庆“六一”节嘞。因为他们不在我们国家。不会像我们这样闹革命,不过……”她换了口气,又吐了下舌头说,她真不愿再这样干革命了,要能坐上飞机和国际儿童们一起欢度“六一”节该多好啊!
  “哼!我才不想庆祝‘六一’呢;你们上台领奖,我在台下站岗。‘六一’节的愉快从来没有我的份儿。那些速算呀、成绩展览呀,实在叫人头痛,不如串联闹革命。”一个男孩瞪视着绢红说。
  文星说,搞什么也得适中,不能过分,过分了就不合民心。你们看,绢红同学俩不就各持己见了吗?
  孩子们听得面面相觑,似懂非懂。
  文星没有注意到孩子们的思想感情和心理活动,只是一个劲地说。在我们这一穷二白的祖国的土地上,必须因地制宜、因人制宜。还应该吸取国际友人在教育教学上能适合我国的经验来教育我国的儿童。
  孩子们越听越糊涂。
  绢红突然插言:“老师,您在想象和分析什么?”
  文星听得猛地清醒了:“唉唉!怎对孩子们罗嗦这些深奥的理论?失职!失职!”
  文星立刻沉默无语。
  良久良久。
  “绢红,你可不要想入非非,快走路吧。你的这种想法千万不要向别人说,这是不爱祖国的表现。”文星正视着绢红说。
  孩子们一个个都瞪着圆眼,似是而非地静听着,当听到“不爱祖国”的字眼时,他们的眼光一下转移到绢红羞红的脸上。
  “绢红,你别败兴了,快走……”同学们异口同声。
  但是,师生仍旧一路上谈辞如云。
  “老师,您快看他们!”
  快到峡沟村的时候,一个男同学指着东北方向的一所庙院突然喊叫。文星顺他的手指仔细一瞧,只见庙院的房上墙上站了很多人。好像手里还拿着家具在狠狠地敲打什么哩。文星说声:“走!咱们去看看,青天白日庙院房顶上会有什么?”
  师生们立刻跑步前进,还离庙院有几十米远就听见“噼哩啪啦”打什么东西的声音。当跑进庙院一看;哎呀!那正殿、配房,以及所有的屋顶和墙头上的红色通瓦,龙形脊领、金鸡寿、猫头滴水;都毁于钎锹和棍棒之下。正殿内的雕梁画栋;彩壁玉柱好似遭了火焚。特别是那尊须眉欲活的圣像,如同惨死在乱刀下的残兵败将。
  冀文星师生刚站在门前就猛地受了一惊。
  “来干啥?是来帮助我们战斗的吗?”
  师生们听之对对眼儿,猛地觉醒过来了,几乎是同时想到了“快走”。他们,都失失慌慌急不择路。一个个“扑通扑通”跳下庙院左侧的一条深沟;顺着小道跑去。跑呀跑;跑得迷了方向。越跑越离峡沟学校远了。当他们从沟底爬上了梁,才辨别清楚已经又远离峡沟村有六七里路了。文星一屁股坐在梁头气道:“唉!真是在家不救户,出门遭风雨。”
  “老师,什么叫不救户?”绢红疑问。
  文星将一块汗湿的手绢朝天空一扔:“你们学了自然常识,该知道日蚀和月蚀的原因吧。”
  她说,有个传说,就是在日蚀和月蚀的时候,家家户户敲锣的、敲铁片的、敲铁盆的,还有敲铁锅的,这样叮叮当当敲起来,即能救得日月快快恢复全圆。否则,出门易遭风雨,也用来比喻会遇到不顺的事。
  一直不发言的男班长大胆反驳老师说,这是迷信做法。不敲,日月也会在同样的时间内复原。倒不如把那办法突然用在那所庙院周围,那些搞破坏的家伙,可能一下就被吓跑了。
  “你倒想得容易?他们还拿着枪嘞。”绢红指着庙院说。
  文星顿觉自己失职了,不该给孩子们传授这些迷信的说法。
  “老师错了,你们都说得对,咱们的敲锣斗不过人家手中的枪,空想空想,快走快走!先回我姨娘家看看。”文星尽力挽回失言说。
  这儿,离文星姨娘家已不远。
  一路上,在文星的启发下,孩子们极有兴趣地谈论着日蚀和月蚀的自然现象,从而巩固了学生们科学知识的记忆。
  文星姨娘家村前的秀水河清澈见底,杨柳林青翠碧绿,像城墙似的围墙正中,高大的阁洞村门,隐藏在密林中,远远望去犹如仙佛之地。文星师生进得村门,耳膜里突然又传来如同刚才庙院里的乱击声。师生们不约而同面面相觑。紧接着,迎面跑来一伙人扛着铁锹。一霎时,阁洞村门也给刨成个乱七八遭:
  油绿的杨柳、果树,墙根的芳草鲜花,都埋葬在门楼上落下来的砖瓦灰土中。
  文星师生疾步扒上一个慢坡,一眼就望见家家户户的门楼、房上,好像活动着些刨地的。她一时按压不住心跳,软软地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孩子们也呆如木鸡。
  大约过了20分钟。
  “冀老师,您看!您听!”绢红拽了一下文星的衣襟小声说。
  文星急转头;看到一家门首坐着一位九旬老叟,他仰着面,高声嘟囔:“弄子!弄子!这么好的房子和门楼,为甚给刨了?看看!看看!各家弄成啥样子了?”
  他身旁十二岁的曾孙,贴近他的耳朵高喊:“这叫破四旧。”
  “说得对,这是走邪路。唉!狗日的们打吧,看!天快下雨了?要不是院里大下,屋里小下才算怪嘞。”
  老伯好似下凡的雨师;果真一会儿云来雨过,家家又和泥上房补窟窿;这位老伯的房子漏得更厉害,他咒天骂地,又蹾着拐杖大声喊叫:“哪里来的这股劲?这是谁叫他们这样干的?唉呀呀!不能过了,不能过了。老人们留下的财富,怎能变成四旧?唉呀!狗日的们哪!”
  他的喊叫,吓得孙儿们都跑离他老远老远。不然,就会给他们扔个不大不小破坏革命的帽子。
  文星师生,连她姨娘家的院门也没进,就在阁洞村门下避过雨,踏着泥泞直向峡沟方向小跑。
  峡沟村同样在破四旧。
  陈美美一见文星返回峡沟,高兴地喊起来:“冀老师,俺们已听说您又要回咱村来,太好了,可是现在……”
  她指指各家院子里和门前:花池破碎,花树连根拔起,含苞待放的鲜花落地,令人观之胜过惜玉怜香。文星暗暗叫苦。美美眼眶内噙着晶莹般的泪珠。
  “我的天!一枝时花又干他们什么事?”文星忧心忡忡。
  难道这也是四旧吗?难道这也是腐化堕落吗?难道它也会走资吗?难道它也有私心吗?难道……
  文星正呆想愣傻。只听见远处顺风传来红卫兵的声音:“以后再不能栽花喂鸟的啊!这完全是资产阶级贪图享受的表现。”
  紧接着,“啪喳”一声扔在他们不远处一个什么东西。绢红立刻跑过去看究竟。一个鸟笼子被摔得粉碎。一只美丽的鹦鹉惨死在笼子底下。绢红一把捉起瞪着白眼珠的鸟儿,唰地落下了泪水,并脱口喊道:“鹦哥,真想不到你也犯了罪。”
  “放下!快走!”文星着急道。
  学生们瞧瞧老师的脸色省悟了,急向学校跑去。
  门锁着,文星正寻思钥匙的去路。
  “冀老师,您,真能做出来,走时不见我,回来又躲着,怕我爹当权派影响了您吗?”宛伶气喘吁吁地跑来说。
  “我脏染不了你就是好的,还能嫌弃你们?你再胡说。我就……”
  “哎呀!轻点轻点,您倒比造反派还来劲呢。扯掉鼻子更没法辨别香臭了。”
  文星生怕人听见;立刻岔开话题:“也不知学校门上的钥匙谁拿着?”
  “给您,早知道您揪斗俺,才不给您取它呢。”宛伶逗笑。
  文星一下抱住她的脖子亲热地笑起来。
  学校里倒也平安无事,因为是简陋的平房。院子里既无花草树木,更无名胜古迹。只有三年前文星师生植得那棵垂柳的树杆上贴着“坚决打倒当权派郭金川!把当权派揪出来!”
  文星的注意力又集中在柳树上。
  “冀老师,还不快和孩子们回家歇歇,站在那儿干啥?”宛伶说着也走到垂柳下,当看到文星正注视给她爹写的标语时,她的脸色唰地白至耳根。
  “老师,您是看俺爹公而忘私的立功簿吗?”宛伶不由带着哭腔说。
  文星悔之不该当着她看给她爹贴的标语。所以顿时愧色满面。并结结巴巴:“我,我是……”
  “您是不是跟他们一样的舆论?”
  文星瞪起疑问的眸子。
  宛伶拉她去看另一张标语:郭金川搞好生产队的目的不纯!
  她俩看着标语沉默、沉默。
  一会儿,宛伶颤声道:“冀老师,您看!不光是目的不纯,还有人说俺爹管理严格是不民主作风。唉!”
  “只要管得对,严又有啥不可以?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嘛。”文星坚强地说。
  “您呀!老师,尽说些傻话,我看那规和法,定在哪儿算哪儿。”她说随便都能把人推到犯法的边沿。比如,它要说您此刻站在这儿是想反革命,那您就成不了想革命的。它要说您爱干净是资产阶级表现,那您就成不了无产阶级讲究卫生的良好习惯。
  “别瞎扯,你我说甚也是白的。”文星拍拍宛伶的肩膀说。
  宛伶仍旧唠唠叨叨:“上边这上边那的……”
  “什么上边上边的?就这下边下边的个别憨男傻女不忠不孝。特别是一些狗腿子乱跑,狗嘴里乱咬呗。”
  宛伶听了频频点头,向文星投去赞成的目光。
  文星和宛伶并坐在炕沿上,长时间地沉默着。
  “在这二年当中,你还是没有争取转正吗?”文星突然打破了沉默问。
  “我不是告诉你说,轮不到我,得先让我爹为人立功喽!”
  “为甚老是想靠老子吃饭?总是你的各方面不够格,老子哪能挡住你的前进?”文星不快道。
  只听得“哇”的一声哭,宛伶气倒在炕上。仰面朝天喘息,两条腿两只脚乱踢打。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娟红和同学们被吓得呼呼出粗气。文星立刻明白是错怪了她。果然,宛伶的激怒与哭诉,情由令人可原:
  二年前,领导上给了公社两个转正的指标,首先轮到了宛伶和一个近二十年工龄、又是近四十岁的男教师。宛伶正在兴高采烈之际,突然天降冰雹刺得她心寒胆战,这就是与她父亲的一场谈话。
  宛伶一进父亲的屋门,首先看见的是爹的忧形于色。她怯生生地站在他身旁问:“爹,您……”
  “没什么,宛儿,坐下谈。”
  宛伶默然坐下,等待父亲说话。父亲却久久地沉默、沉默……
  “爹,您叫俺来做甚么?俺们高兴都来不及还愁什么?”
  “有什么高兴的?”父亲叹口气说。
  “看爹多会装聋作哑,难道您不知道女儿转正的喜讯吗?”
  郭金川仍板着脸,光抽烟。
  “哼!您还有甚可说?俺自从开始工作,可没有沾过您这个公社委员呀,什么县委常委的光。就这个民办也是村亲帮助的。您还算什么爹呢?看看人家,看看您,傻瓜。”
  她爹听的反而“扑哧”笑道:“啊呀!好厉害的闺女,竟能骂爹是傻瓜,噢?”他说他甘心当革命的傻瓜喽!今天又要与她谈傻瓜话嘞。并且要求女儿也跟他一样做个更大的傻瓜。
  “您究竟要谈什么?快说吧,说吧。”宛伶焦急道。
  父亲却更显得若无其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朝天长长地吐出去。烟雾如花环似地盘旋在空中,他凝视着逐渐消失的烟花叹息道:“人,决不能像烟云高飞一时,踏人头顶前进。宛儿,爹与你主要谈的是不愿让你占用这次转正的指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