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
冥王 更新:2021-02-20 14:29 字数:4965
黄珊用手帕替他擦了擦。
一道秦岭隔断了南北江山。
涛涛淮河依偎在它身侧,东流入海。
《桐柏县志》载:“淮,始于大复,潜流地中,见于阳口”。大复是大复峰,大复峰上有太白顶,淮海从此潜流而出。
黄珊不禁从太白顶想到了李太白,李白字太白,也不知他究竟有多白。他写了首诗,诗被古龙用来起名字,说是“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长生剑,白玉京,天下没有人不知道他。黄珊还没有遇见他,暂时也还不想去找他,何必舍近求远呢?
八十里基业,绵山连水,与松柏共岁。
三百年的孔雀山庄,坐落在淮河之边。
七月流火,天青如洗,枫叶未红,山还是翠绿的。孔雀山庄在半山云雾中像是神仙长乐宫,一道玉阶不知几千层,叠叠压下山来。清晨的露滴在碧瓦檐头,滴在黄金墙上,在熹光中辉煌灿烂,眩人眼目。
风从山头滑下来,滑进山庄,滑过林间,带来一阵百花的清香和若有若无的折笛声。黄珊踩着玉般光洁的青石阶,穿行过一片桂树林,来到了孔雀山庄坐落的山脚下。
仰目望了一会儿,她摸了摸身边的小青驴,嫣然道:“好不好看?”
小青驴也不理她,扭扭头在地上吃起草来。
黄珊仍穿一件雪白的衣衫,晨露沾湿银桂,碧光如洗,映得她一身皎皎光华。若说从前是为了扮白莲花,扮黄蓉才穿白衫子,如今她倒是有心想穿了。
一个人手上有脏血,自然格外爱洁,恨不得自己纤尘不染才好。
白色最干净,最虚无,最苛刻,实在很适合她的精神状态。何况穿着白衣裳,她才能清晰的意识到身上刮骨剜心的疼没有让她流血,疼归疼,没有流血总归是个很得力的安慰,提醒她她的生命没有在枯萎,在干涸。
她发间的桃花玉串已被摘下,换做了一条发链,细细的银链缀着紫玉紫薇,似乎正散出袅袅的淡香。她也的确该穿白色,她穿得的确太过好看,在林间踏莎汲露,拂雾过花,飞鸟略过都似不忍高鸣。
她就这么出现在了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少年面前。这少年腰间挂着一把旧鞘剑,也是从林中来的,他走的是西边的野路,桂木深深,那条野路似乎通往山后面。
他瞧上去年青又鲜活,头发和眉眼都黑漆漆的,嘴角有些懒散的微微翘着,干净白皙的手上提着一只小酒坛,他的眼睛带着股清亮亮的醉意,这样他再落拓也很讨人喜欢。
黄珊和他两两相视,半晌她问:“你是孔雀山庄的人吗?”
那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剑客眼睛仍带着清醒的醉意,似乎在微微笑:“你是孔雀山庄的人吗?”
黄珊嫣然道:“我不是。该你回答我了。”
那剑客道:“那很好。”他说着,一阵清风拂过他挺拔的背,一根轻盈的羽毛倏尔飞起又荡落。
一根孔雀的毛。
两人中间隔着这根毛,面面相觑。
那剑客反而问她:“你来孔雀山庄干什么?”
黄珊瞅瞅那根羽毛,这才又看向他,缓缓说:“本是来看孔雀的。”她说完,忽而便笑了。
她一笑,苍白的容颜和忧郁的神色便好似在发光,比晨光更加烂漫流离。那剑客便双眼清亮亮的望着她,也没有说话,也不走,也没有喝酒。
黄珊笑完,这才轻而和气的道:“孔雀如今也看到了。”她顿了顿,“你叫什名字?”
剑客也笑:“我叫小武。”
☆、第二章 ·补完
第二章
小武并不嗜酒,尤其一个人喝的时候。
那只小酒坛就被系在条麻绳上,挂在小青驴的下巴上。这头驴似乎很想低下头去嗅一嗅,但是无论如何小酒坛总离它嘴巴那么远的距离,它急的直哼哼,也不想驮着黄珊上路了。
黄珊在它后颈的毛皮上轻轻摸了摸,它又哼了一声,迈开了蹄子。
小武就慢慢踱在她身边,眼睛清亮亮的打量着周围的山林湖水,鲜花绿叶。他们走出银桂林,走到一块宁静如碧玉的湖泊前,绕着湖岸向东北方向去。荼蘼花事已了,山茶又未及开期,湖边生着的丛丛野蔷薇和月季,黄黄白白,倒影在水中。几对鸳鸯浮在水面,间或凫水一漾,漾碎了远湖中的紫薇树。
现在她与小武并排在湖边漫步,影子藏在了浮花水影里。
这湖已离孔雀山庄几里远,但显然也是有人打理的,野蔷薇虽是野的,却也不是到处野着生。灌丛让开一条小径,湖畔泊着一叶飘飘荡荡的野舟,蓬顶编的很新。黄珊望着这湖,张口慢慢讲话。她现在说话向来很轻很慢,因为开口说话也是很疼的。
她说:“同样都是野蔷薇,为什么有的就要被人铲去?”她自从死后,总是问这些钻牛角尖的问题。
小武也看了看蔷薇,道:“因为它们生的不好。”
黄珊望着他:“它生的好不好是它自己的事情。”
小武没说话,走过一丛蔷薇身畔时,认真的伸手摘了朵好看的,放在小青驴的头顶:“送你。”
黄珊慢慢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小武道:“生得好又怎样?还不是被戴在驴头上?”他的目光似乎醉,那么锐利,又那样体恤的扭头看向黄珊,“没被铲去也不是被偏爱,人怎会站在花的立场去想问题?”
黄珊慢慢点点头,她的侧脸在水畔愈发静美,容思如同温柔幽宁的波光:“人与蔷薇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强者怎会站在弱者的角度考虑问题?纵使考虑了,也只是为了欣赏自己的慈悲高洁。”
她已被千刀万剐了许多年,这许多年里,她又清醒又痛苦,不由得就想了很多问题,许多她想了些想不通的问题。因此她学了乖,总归日子活不完,她可以听听别人的道理,照着去做做看。
她此刻就在认真汲取小武的道理。
小武淡淡道:“很对。”
黄珊问:“这是不是很悲哀?”
小武说:“这是公平。”他突然有点想喝酒,只是有一点,于是也就只用手指搔了搔驴脖子上的麻绳,微微笑着,“公平总是有点悲哀的。”
黄珊很不解。于是她问:“那还叫公平?”
小武说:“嗯。人只有在被偏爱时才觉得愉快,所以在公平里当然觉得有点儿悲哀。”
黄珊问:“你一会儿说公平不偏不倚,一会儿又说公平是弱肉强食,到底什么才是公平?”
小武沉默半晌,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这些话,但最终还是道:“天道是公平。”
黄珊开始感到无趣:“天道又是什么?难道它就公平?”
小武干脆极了:“天道当然公平。因为它既不是强者,也不是弱者,投胎做人还是做猪,对它来说都是一样。谁活得长谁活得短,对它来说都是一样。人或强者或弱者,考虑问题自然没有站在天道上来考虑,怎能不觉得有些悲哀?”
黄珊凝注着她,声音仍慢慢的:“这么说来,天道摆布一切,服从天道,难道就不是服从强者么?”
小武笑了笑,道:“不是。”他已经有些想去捉那只酒坛,“很多人自以为逆天而行,又怎知那不是他冥冥中的道呢?并没有所谓服从,因为天道就是无。只有无才公平。”
他仰头看看碧空如洗,又吸了吸花香:“我站在这里,是公平。我死在这里,也是公平。”他忍不住又笑了笑,侧头去看黄珊,“落叶何尝想落?但落了就是落了。你说悲不悲哀?”
黄珊没说悲不悲哀,她哭了。虽然她哭起来也像一幅极美的画。
小武干脆的闭上了嘴巴,他早就知道,根本不应该跟女人说这样的问题。
小湖和野蔷薇已经被驴抛在了屁股后面,黄珊还是在哭,看起来伤心极了,恐怕见到的人没有一个能不心软,小武也不例外。然后他却听到她开口轻轻说:“你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小武讶异了一下。因为她的声音虽然仍然疲倦,但却好似新剥菱角般水灵灵的鲜活。因此他不由又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笑,可黑珍珠般的一双眸子专注的望着他,露出比嫣然一笑更令人屏息的执拗纯真:“你说的有道理,那么我今后就听你的话。”
小武平静的与她对视着,心突然猛烈的跳动了一下。它本在刚刚,本一直是平静而开阔的。
于是他干脆的拿起了小酒坛,喝了口酒。
黄珊又开始问:“你去哪里?”
小武开始变得惜字如金:“去杀人。”
黄珊“嗯”了一声,声气比泉水还软丽:“我跟你一起去。”
小武很想跳起来说“不行!”,但是他忍不住又望了她一眼,望到她那双黑漆漆的清澈眼眸……
咕嘟嘟的喝下半坛酒,他只能说:“噢。”
小武要去的地方是状元楼。
城是一座不大的小城,状元酒楼就在城东最繁华的的街道上,坐南朝北,所以牌匾和门楼都藏在阴影里,这样一座老酒楼,牌匾仍然金漆熠熠,门柱仍然朱红鲜亮。
小武闭着眼睛都知道状元楼周围的街道模样,为了杀人,他已经练习过六十次。
他不能出错,出错就意味着死。
所以他不想带着黄珊去。黄珊不这么看,她很认真的建议说:“我虽然看上去显眼,但是那岂不正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么?站在我身边,你就像站在阴影里一样隐蔽。”
小武这一路与黄珊结伴从淮水北上到了黄河,他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再跟她说了。但是他只能开口:“杀人的人也会被人杀。你不能跟我一块去。”
黄珊骑在小青驴上侧头看他,黑溜溜的发绺搭在雪白的腮侧,她的嘴唇淡淡一点菱红:“我死了你害不害怕?”
小武干巴巴的说:“你死了害怕的应该是你。”
黄珊觉得有道理,于是又点点头,缓缓说:“嗯,你放心。我武功很高,谁也杀不死我。”
小武用一种古怪之极的眼神看着她。
黄珊更认真的看着他:“我家里有许多武林高手,他们都打不过我。”
小武刚刚虽几乎完全不相信,但也不由想着或许她真的武功很高。不过听完这句话后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蠢货。
看到黄珊望着他的表情,他忍不住叹道:“……唉。”
黄珊问:“你为什么要叹气?”
小武说:“我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偷吃孔雀。”
黄珊迟疑的盯着他,半晌才轻轻软软的道:“那我们去杀人吧。”
小武拨浪鼓一般摇头。
黄珊不高兴的抿了抿嘴,任谁看到她这样子,都不会舍得让她再继续不高兴下去。于是小武涨了记性,根本不再扭头看她一眼,只听她问:“这又是为什么?”
小武这一路上,终于有一次能大声答道:“因为我不乐意。”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据说青龙会也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每个分舵都用一天来命名。
青龙会是这世上最大的秘密组织。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建立的,也没人知道它的首脑究竟是谁,但是它就像太阳的影子一样无处不在。或许江湖上的人提到它时,它的人就在身边,只是你不知道。可能是你肝胆相照的朋友,是你血浓于水的父母,又或者是你枕边的爱人。
小武所在的分舵,是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百鬼超度,所以青龙会用这一天来命名他的一个分舵,专门用来超度别人。
他们今天想超度百里长青。
辽东大侠百里长青是什么人,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长青镖局一统辽东一带,威名赫赫。正因为如此,中原四大镖局特地邀请他入关主持大局,成立一个横跨北六省的联营镖局。如果联营镖局成立,黑道上的朋友们日子一定很不好过,所以有人想要他死也实在不稀奇。
七月十五派出了六个顶尖的杀手,要在状元楼前格杀百里长青。他们已计划的天衣无缝,只要百里长青今日从状元楼前过,他就必死无疑。
日落黄昏,倦鸦归巢。
夕光如酿,空气中的灰尘像飘散的金粉,金粉飘下状元楼的檐头,落在身着蓝色道袍的高立脚下。高立右侧十几步远,停着一辆宽敞的漆马车,车把式手里悠搭着一条乌梢马鞭,如果他想要这条鞭抽中你的眼睛,就绝不会抽中你的鼻子。茶楼斜对面,剥菱角的小贩埋头在竹篾里,那里已放着一小堆白嫩的菱角,但他手上的弯刀比菱角还白还亮。
小武坐在小酒铺里,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丁干竹篾里的菱角,红菱像美人娇嫩的嘴唇,白果像美人柔滑的腮容。
他突然感到心里酥酥一痒,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好看极了,又开朗又温柔,像是懒散又活泼的猫。
很不好看的汤野坐在他对面,阴沉沉的眼睛望着他,不停的喝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