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节
作者:
卖吻 更新:2021-02-20 13:25 字数:4829
气候温和的汴京很少有这样不痛快的天气。
戚少商在犯傻,毫无疑问地犯傻。
什么叫“只要你好好活”?他本来就可以活着,只不过活不好而已。
看着窗角一枝金黄的银杏,就像不满雨中的黯淡而跳脱出来,顾惜朝喃喃道:“这一来,可真是‘金风细雨’楼了。”
秋季五行属金,因而金风就是指秋风。金也有肃杀血光之气,因而死刑犯人多留到秋季集中斩杀。孙青霞听出他的话语气不对,接不上口干脆不答。
这一日四次按钟点替顾惜朝抑毒,人昏迷着也就罢了,醒来后被那双不知在想什么的眼睛盯着,就常觉浑身不自在。
脑海中只有一个词时隐时现——养虎遗患。
于是对戚少商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你们根本在白费力气。”坐在窗前的人头也不回,忽然扔出句话来。
这话孙青霞其实挺赞同。
他倒还好,暂时没什么事情可做,除了调息就是睡大头觉,吃好喝好倒也不觉得很累。戚少商就没这么好命了,他不光要处理楼里一干大大小小的事情,还吃不好睡不稳,成日不见踪影。前几天试探下才发现,反应都迟钝了不少。
那日做戏看起来轻松,其实两人均出了全力,交锋之间未有余地,才会不小心误伤,若换了现在的戚少商,怕就不是一刀而是一命了。
就这样还想去洛阳?莫不是忘了那句“杀戚少商者得风雨楼”的承诺?就算承诺的人本身已不足为惧,蔡党势力仍不是那样简单就会衰微,而除了这些人,想杀他一举成名的更多过天上繁星。
然而有些事可以代劳,有些事却不可以。
“怎算白费,你不是醒了?”
顾惜朝一愣,继而叹服,惭愧而笑。
确然,怎算白费?若不是他们,哪还有坐在这里观景的机会,哪还能再看到戚少商,知道他看到圣旨的反应……?
想到这,又不禁怔怔一瞬,
“原来,如果努力了很多次都是失败,眼里就只有失败,再不见成功。”
孙青霞瞥了他一眼,忽然发现眼前这个人和传说中实在差别很大,简直毫无共通之处。
戚少商救他,倒也不算完全昏了头。
想起那人的神情,忍不住暗暗修正,就是昏了头吧,不然……
正想着,又听顾惜朝低声叹道: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都是蠢材。”
——韩非否定江湖道义的名言。
“这话大谬。侠只是一种不平则鸣,帮扶弱小的作为,可不见得一定要有文有武,至于乱法犯禁,只要不被抓到,又有什么关系,怎是蠢材?”
义正词严地接口,却不是诡笑的孙青霞,而是戚少商。
竟是戚少商?
他两个时辰前就说去睡觉,此刻该好梦正酣,岂会满面倦容地推门,带一股冷风进来?
是谁大言不惭说明日去洛阳?
顾惜朝恰在回忆母亲的记录,思路被不该出现的人打断,话中无形就带了几分火气,“没本事的百姓自顾不暇,还能帮扶弱小?全天下都知道你有九条命,抓到直接砍了,谁管你犯不犯禁。”
闻言戚少商惟有苦笑。
其实顾惜朝的话一点也不好笑,但他怎能说自己根本睡不着,一直在看书,怎能说自己根本不敢睡,因为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中秋之夜,那个被他一掌打死,代替顾惜朝痴傻,也代替他死的杀手,会见到那双空洞而带着诡异光华,野兽一样的眼睛。
如不尽快解毒,这个人也会变成那样。
——就连自己都不愿意深思,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于是休息便都成了罪恶,片刻不能放松。
顾惜朝有些困惑更多怀疑地看着来人。
他为何突然讲起了大道理?
是否有些事彼此都不愿提及,而有些事,则不可避免地牵系到刻意回避的事实,所以才说些叫人提不起兴趣的话?
或是理解错了某些关键的问题?
对上顾惜朝疑问的目光,戚少商微微摇头。
他年少的时候,也曾以为侠义就是一腔热血,仗义拔刀,豪气当先。不同的是,他当年是心向往之,顾惜朝则抱持着否定的态度。
但纵使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他们的理解却都错了。
“‘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书生王合宜迫于形势送自己的孩子入宫,却不让冒牌皇子登基,是令人敬佩的忠义;而你母亲虽一介弱女,毫无武功,却能为陌生人豁出性命;那班姓男子至死都信守诺言,伪装成一个随时会被杀死的人。这种义举,就算是声名显赫的侠客,也不见得能做到。”
“哦?”顾惜朝静默片刻,扬起嘴角,“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做到,你却是能的。”
回敬的笑那么自然,那么眼熟,瞬间将夕阳下昏黄的连云山水推到眼前,漫天漫地的金,一点炊烟一点青,以及孤悬大漠的旗亭。
但其中的确、真的、实打实的,没有了讥诮。
“你也能。”
脱口而出,两人俱愣了一愣,同时转开视线,一人扭头看向窗外细密的雨丝,一人抬头瞧着净素的天花出神。
——能吗?
——当然能,因为已经做到了。
然后呢?
蓦然感到视线的灼热,戚少商低头,看到那双细长的眼睛狡猾地弯了起来,
“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这么轻松的语调,却犹如沉积已久的墨。
“寻找解药的过程里,我也曾注意过‘祝融’。当年送来的时候,种子是作为珠宝送来的,大约有两百余粒,红如玛瑙白如玉,煞是可爱。实际上进贡的部族真的将这些果实作为装饰,从不担心它们会流落在外。但它的神效早就传入中原,神宗皇帝岂会罢休,朝中高官又岂会放过这样好的巴结机会?好容易试出种皮太厚,终于发芽抽枝,却从不开花。于是不知冤死多少花匠,暗中又不知派遣了多少人去那西域寻找方法。有的人再也没有回来,有的人一回来就被处死,连尸体都不留下。”
顾惜朝一手拉开半掩的窗扇,侧倚其上,沁凉的雨水气息顿时迎面而来,将他一身衣袍鼓动,似要乘风飞去。背手娓娓道来,如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故事中有无数惊心动魄、勾心斗角,却淡得没有味道,
“这草生在回鹘大漠干旱之地,一个特定的山坳中,为赶在雨露滋润之际开花,寿命极短。就是同在大漠,数十里外也没法栽植,更何况中原。后来终于有人打探到诀窍,已是哲宗绍圣年间……”
绍圣年间二人都刚刚出生,毫无概念。但想来当时蔡京已任户部尚书,自然也属于急功近利的人群。
至今只有蔡京栽植成功,宫中反而没有,想必这找到消息的人便是蔡京的手下了。
停了很久,顾惜朝才继续道:
“原来在那山坳的土质与众不同,而且有地脉温泉,气候四季如春。那人离乡多年,此来喜出望外,便带着消息回去复命。你猜结果如何?”
戚少商见他脸上闪过一抹狠厉,心中一惊,
“灭口?”
“不错。这人为了独揽功劳,杀了同行数人,结果方回故土就被灭口。”笑得欢快,“而蔡京,花了二十多年才找到那块药圃,自以为就此福寿永享,不料转眼就被我们毁去,想来心疼也疼死了。说完了,这是我从故纸堆里调查出来的故事。”
说完顾惜朝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
一年来他疯了般地找答案,又疯了般地决定放弃,不知道查出多少结论都未曾说予人听。眼下说了,真是说不出的轻松。
戚少商想,这故事不是没有味道,而是太过熟悉老套。
“可惜直到最近我才知道,‘黯然’根本不是单纯的毒。它结合了蛊术,才能叫人言听计从又不至于完全疯癫。温家对此并不在行,已经托付取暖帮,但培养一只蛊需要很长时间,而我和长孙飞虹所中又不同……只有等。”
取暖帮是七帮八会九联盟之一,最以使蛊闻名江湖,找他们,倒是对了路。可戚少商甚至连“那就等”都没说,就陷入了沉思。他看过顾惜朝蛊毒发作时的痛苦,明明只有等,这个字却实在很难出口。
“我等,所以你们一定要帮我抑制住毒物。”
对上那明亮的目光,戚少商忽然发现,时间似乎真的回到了四年前,第一次对上那淡漠、庸懒,而又隐藏着无数热情的目光,那样明丽,使得周围的景物都黯淡了下去。
“好。”
他笑了。
——我们不是朋友,也不仅仅是知音。
顾惜朝绽开一个开朗得不能再开朗的笑容,眯起了眼睛,
“那么继续,我告诉你一株兰花,是如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以及神哭小斧,究竟有什么秘密……”
生命从来都没有因为所以,也许今天闭眼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以为这一生只有戚少商曾经信任过他,也以为这一生只有母亲和晚晴曾经爱过他。
结果并不是这样。
就够了。
四年后,宰相王黼仗复燕云有功,专权自恣,妄拥立郓王赵楷,动摇太子赵桓之位。
蔡京子知赵楷气数早尽,力保太子。
次年,赵佶传位赵桓,是为靖康元年,下旨抄没六贼,贬蔡京岭南,途中饿死于潭州。
——有人发誓,蔡京是被杀死的,而那两个凶手的速度,快得匪夷所思,所以除了一串笑声,什么线索都没有。
同年十月,开封沦陷。
靖康二年,三月,金人掳宋徽钦二帝北去,五月,赵构即位,改元建炎,史称“南宋”。
此后,金军大举南侵。
=大概算HM结局,QM止步
●53 青云衣兮白霓裳(结局B)
——你的愿望怎都那么艰难?
戚少商已经不记得顾惜朝毒发前最后一句话说过什么了,即使所有人都说不是,他仍旧执拗地认定,这句话,就是顾惜朝的“遗言”。
遗言……明明人还活着,却是无庸质疑的遗言。
或者说,是一种无声的指责。
不禁苦笑,
再苦笑,
直到笑不出来,干渴着嗓子发不出声音。
我的愿望?
艰难?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早就嚼烂的话,反复体会着话中的含义,仿佛这样就能想起些什么,发现些两年前没有发现的细节。
两年……
竟然已经过了两年吗?那么长久的岁月,居然仍如昨日般清晰。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叹?
原来你一直想实现我的愿望,而力不从心?
我是不是根本不该点破,那样你就能走得不是太遗憾?
解药送来的时候,是宣和五年七月三日凌晨。
路上跑死了三匹好马,来的人没有半句怨言。
褐色的药丸,淡淡的香,有些像茶,也有些像那人的笑,看起来很优雅,其实苦得要命。
而那个人——
那个人在四个月前,三月七日夜里沉沉睡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空留一个不会哭不会笑的躯体,行尸走肉样地活着。
朔望,若没有甘草,真的是好花。
事后才知道,他的种子是从象鼻塔弄到的,之前没有人知道这不能下菜又开不长久的草,能有什么用。
戚少商盯着鼓胀到了极限的白色花苞,终于耐不住微微裂开,一蓬幽香逸出,舒展、旋转、如曼妙的舞蹈。
这花好像顾惜朝。
当时他心中突然浮现出一句诗,此后再不消散。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恍惚间看到笔直的地平线,驰骋的烈马,湛蓝的天穹。
凝望一抹飞扬跳脱的青,在万军之中穿梭往来,如入无人之境。
再也移不开视线。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梦啊,
一个想都不敢想的梦。
——我也该在那梦里,与你携手战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不管大漠荒原,紫微天狼。
可你却走了。
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自言自语太过寂寞。
只能不断地喝酒,多烈的酒都淡得像水一样。
他去找过炮打灯,一口都没喝全便全喂了楼下的花。
这种时候,没有人敢打扰戚少商,也没人再试图劝他。
“……撷一枝黛色的花朵,来看我,来看我。风浪不足惧,江湖不江湖……”
一日悼歌又响了,颤巍巍的,尖声细气,绝谈不上好听。
顾惜朝笑言,那日醒来就听到歌声,却有人一口咬定没有。
“好旖旎的词。”
戚少商皱着脸接口,然后听到他毫不留情面的大笑。
“好旖旎的词。”
他重复,眼中的了然眯成一条缝。
那年三月三龙抬头的时候,顾惜朝曾大哭一场。
若非亲见,他绝对不相信那个桀骜不驯,心比天高的人,会哭成这样,仿佛一根绷了很久很久的弦,终于断了。
而戚少商心里的弦,
也就在当时推开门的刹那,
断了。
房中没有一件完好的东西,就连墙壁也被砸得千创百孔,黑的墨夹杂各色颜料,洒了一地一墙,连梁木天花也没有放过。
顾惜朝就跪在这看不出原样的狼藉中,淡青的衣衫染得五颜六色,像一幅写意的画。
戚少商愕然,不知发生什么事,竟杵在原地走不过去。
——应该立即过去抱住他。
事后想,
——这样,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会比现在长一点。
而当时的他,仍然没有行动。
侧眼看到一堆熟悉的碎片,是顾惜朝曾为他彻夜弹奏,最珍爱的琴。
某种声音打破了废墟的沉默,戚少商迟一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