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作者:
卖吻 更新:2021-02-20 13:25 字数:4842
瞬间脑海中浮现出《七略》中关于奇门遁甲的语句。他很明白,现在最好的应对是静窥阵中空隙,养精蓄锐,待一击而溃。
但顾惜朝呢?他熟知其中关节,早该破阵而出了,何必在那坐着不动?
有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时间吗?
后悔无用,戚少商无奈苦笑,若刚才冷静一点,也不至于走错路。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风从哪个方向吹来?寒意向哪个方向弥漫?
休、
生、
伤、
杜、
景、
死、
惊、
开,
此八门交替变幻,如今所属何处?
如果顾惜朝在,一定一眼就能找出道路吧。
迅速找出最适合解决问题的人,是作为首领的基本素质之一,可当那计划明确无法实施,自身又无能为力时,所感到的挫败实在比真的失败还要强烈无数倍。
不能焦躁,很明白,却按捺不住。
摇曳的光被狂风和噪音翻卷,他看不清,或者说即使看清了,也不明白看到的是什么。
是什么,树声,人影,心情?
“还是老信号,红风筝,危险,白风筝,安全。”
蓦然听到这句,戚少商惊得跳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深陷阵中,定会出现幻觉,却不料来得这么毒。
——赴三门关之前,与雷卷的诀别。
诀别……再次会面,已是天人永隔。
难道因为方才想起了雷卷,此刻才会见到?
不管如何压抑,也不可能真的忽略,便在最不堪重负的时刻爆发。
“卷哥……”停顿了很久,欲言又止后的决定,“路上小心。”
他听出过去的自己话中沉痛,以及天真的期盼,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别离,心中就像烧了一把火,灼痛。
——是幻觉。
——是与真相不尽相同的幻觉。
长吁口气,试图让自己放松些。戚少商从没想到,那些以为早已模糊的过往,其实竟如此清晰地铭刻在记忆之中,丝毫没有褪色。
“雷卷还是雷卷,就算眼睛瞎了,武功打了点折扣,仍有点用。”
这是他此刻最害怕见到的幻象,因为要去寻找的人,是……
顾惜朝。
“顾、惜、朝!”
是幻觉,他想。
刃锋交错而过,金属摩擦出干涩的呻吟,
鲜血的颜色,咸腥的黏腻,骨骼碎裂的声音,肌肉被划开的轻微阻力,
喘息,濒临空白的思维,
以及沉重得随时会坠落尘埃的剑。
——有些东西,无论如何都必须抓住!
“你拿剑的手在发抖,”淡然垂眸,细长的眼角带有孤傲的残酷笑意,“已经杀得精疲力竭了吧。”
戚少商突然感到很累,海潮一样的疲惫席卷而来,恍惚中听到腰际的剑凄厉长鸣。
他连……自己的手下……都不在乎……
“顾、惜、朝,顾、惜、朝……!”
雷鸣般的怒响,反复重复着敌手的名字,四周黯淡无光,仿佛世间只剩下这一个人,一抹讥笑,一柄剑,一股心火。
当时究竟嘶吼出声了,还是仅仅由恨意在心中充填,他无法分辨,只感到心中剑锋流淌出的杀意灼烧着理智,就像阳光融化着初春的雪。
此刻已不必思考,只需战斗。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为卷哥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
——但不能。
——这是幻觉。
怎可以因为沉睡在心底的记忆改变初衷?
唯一能做的,只有不动,因为无法不看不听。
不看也会看到,不听也会听到,本就不存在,又如何回避?
剑发出暗哑的光,在翩飞的发和衣袂间微笑,不含杂质的杀意与仇恨在空中交错,就如光影班驳的沙漠。戚少商看到顾惜朝嘴边讥讽的嘲,掌中剑灵动如蛇,直刺、横挑,迂回擦过几欲绷裂的肌肤。
没有人比顾惜朝更了解他的剑法,这点正确得让他伤感。因为那了解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深入骨髓,所以也能轻易地伤到最深,刺到最痛。
终于,等到石尘崩溃的瞬间,火中惨烈的一幕长久长久地凝滞,似乎时间停伫,风止歇,内心残阳缓缓滑落。
“卷哥!”
剑跌落,悔,
悔不当初——
倘若人能预知未来,这些事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顾惜朝不会偏激如此,连云寨的大家,小雷门,毁诺城……也不会……
戚少商听得到太阳穴的涨痛,如同垂死的鱼,愤恨在血管中淙淙流过,僵硬的骨骼发出被挤压到极至的呻吟。
不能动。
此刻不能动。
不动,才能确保自己和旁人的安全。
干燥的空气刺痛了肺叶,双眼酸涩得似要爆裂,他深深地呼吸,仿佛不这么做,灵魂就会破体而出。
有些东西,他想,就是死也不能放手!
再也不要欺骗自己已经忘记,再也不要以为自己不会伤痛,再也不要幻想时间倒流,以及,再也不要动摇。
既然已经选择,难道还要反复为过去后悔,然后在遥远的未来为今日后悔吗?
然后,他松了口气。
在极端的紧张后松了口气。
因为已经没有更糟的情况了,即使倾尽一切,也未曾动摇的意念,还在。
惊,而险。
戚少商猛然醒悟了,他该在变化最诡谲的“惊”门中。
景、死、惊、开,“惊”过了当是“开”。
仅一转念,就恍如千年。
前行一步,视野逐渐变得明晰,不再是血的颜色,风凉如水,越过发际流向右腕,吹出细碎的疼,戚少商立即捕捉到这微弱的引导,追寻上去。
血液还在沸腾,冲击着脑海,却再也无法阻碍他的思路。
苦笑,看来暂且可算逃得一劫。
才前进得几步,手腕突然被一份冰冷攫住,仿佛方才的凉风忽然变成了实体,惊诧之下本能地反扣对方脉门,才想起那凉意很熟悉,僵硬的身体不禁一松,顺着那轻微的力量飞掠而起。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外行,而是逞能的内行。这句话戚大侠没听过么?”
还未落地就接到一句讽刺,盯着眼前唯一熟悉的眼神,戚少商愣了片刻,忽一把将他揽入怀中,紧紧地,如同抓住一只急待飞去的大鸟。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你知不知道,你的一点回应,就能让我付出所有。
——多想杀你,就有百倍于此的想念要救你。
顾惜朝本来对他的贸然行动大不敢苟同,这一来却只剩了错愕,接下来的话便全数销声匿迹。挣扎得几下,察觉到他的颤抖和紧张,吹拂后背的灼热呼吸,联想方才的情状,心中早是了然,随之有什么像春雨一样细密地满溢上来。
那是“惊”门,能看到什么?无外乎他死去的兄弟,无外乎那些刻骨的仇。
不必问是不是能放,
因为放不下而忍。
你这样,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顺势将体重依靠出去,顾惜朝闭目长叹,提气道,“多谢帮忙,我总算成功卖了赵佶人情。”
戚少商却根本听不进去。
他从不知道一个人能清瘦若此,更不知道谁人会冰冷得好似没有体温。明明想要见的人就在这里,明明每一根手指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一点安全的感觉。
“告诉我,为什么孙青霞会相信你?”
怀中明显一僵,他的心就沉入了谷底。
为何顾惜朝会相信孙青霞,因为戚少商说过孙青霞可信,可为何孙青霞会相信顾惜朝,甚至连目的都不清楚就主动帮忙?
“朝天一剑”可不是这种轻率的人,他完全没有这么做的理由,除非顾惜朝另有动作。可他也不是会欺骗朋友的人,回来什么都没说……可见经过他的判断,说出来只可能坏事,而无任何好处。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救赵佶么?”
“不。”
“其实我……”顾惜朝笑着顿了顿,“真的想过把你杀了,能换多少功名。”
“你没有。”答得极快,“不管你想过什么,没有做就是没有做。”
“太多人希望你死,就不怕我哪一天忍不住背叛?”
戚少商涩然道:“与其转换话题,倒不如编些谎话骗我。”
沉默片刻,顾惜朝忍不住苦笑,低声道:“你想太多了。”
“什么?”
凭九现神龙的聪明,真是多此一问。
有些人由道理信任,有些人由感情信任,根本就是没多少规律的事情,还用我教?
你希望我和孙青霞做交易,可你该最清楚,孙青霞岂是那种人?
顾惜朝叹道:“‘黯然’根本就不是毒。等温家的结果吧,相信凄凉王还来得及。”
那么你呢?戚少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紧紧抓着他,突来一股怒气无处发泄。
——口口声声说凄凉王不会有事,为什么绝口不提自己?
太迟吗?
等不到了?
就算有希望,也等不到了吗?
“胡扯,你昨天还说……”蓦然想起之前的推测,急忙抓住他手腕阳池穴,“不就是要内力?我给你!”
●49 明天你是否恨我依然?
顾惜朝心中一惊,想甩开却挣脱不得,感到右腕一线灼热沿三焦经向上升去,起初还比较快速,及至手肘附近便越来越慢,最终停滞,忍不住苦笑起来。
如果有用,会等到今天都不说么?
晚晴毕竟是丞相的女儿,留下的医书中有不少皇家秘典,他一一翻遍,比寻常名医知道得更清楚。黯然性属阴寒,而他内力本就偏于阴柔,为练九幽的魔功服下的药粉更是至阴。正是有了修炼魔功的底子,才勉强将毒性引入檀中,暂时不致发作。可这么一来,将那本不会即刻进入中枢的毒物压入要害,等于饮鸩止渴,不仅平白多了皮肉之苦,且稍有松懈就会一败涂地。
——当然比起毒发要强上太多。
若能长期静养调息,或许还能多撑些时日,但他四处奔波,药性免不了散发,内力自然持续削减。方才一掌制服姜祀,再运力抛出阵去,寒意顿时如脱缰的野马涌向四肢,仿佛体内钉进了无数冰刃,别说动一下手指的艰难,就是缺乏知觉的指甲和头发,都似乎疼得要挤出血来。
最后一次……
哄骗赵佶写下圣旨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这是最后一次,今后就再也不用了。
——任九现神龙有再大本事,又怎能逼住这已与他血脉化为一体的毒?
杂念纷至沓来,心中愈感躁郁,脱口道:
“大当家,若这关过不去,你恨不……恨我?”
才出口就后悔,想转成调侃的语气,声音却细如呓语。
不甘心,
到此为止,
真,的,不,甘,心!
戚少商此刻正焦头烂额,还道他在自言自语,待回味片刻辨清了内容,心头大震,险些真气走岔,蓦地松了手。
学武之人都知道,内息在十二经脉中流转,当是再自然不过,可将内力注入顾惜朝体内,才发现他经脉中布满了逆向而行的寒流,左冲右撞,毫无规律,往往迎面遇上,送去的气息便如泥牛入海,刹时烟消云散。
他也算见识广博,哪见过体内这样倒行逆施,残云乱卷,还言笑正常的情形?
……正常?
不。
他哪里正常?
正常的顾惜朝会问这样多余的问题?
会靠在他人身上,任凭摆布?
没错,
——恨。
怎会不恨。
但戚少商又不是傻子,恨的岂能是他?
依他的性子,宁可孤独而死,也不肯在人前露出一点脆弱,怎会毫不挣扎。
毒性发作,内息混乱,所以也无力再坚持么?
想起过去中了箱子燕的痛苦,心中也如他体内的乱流,不知是什么滋味。
原来看着历史重演的,不仅仅一个人。
希望光阴倒流的,
也不仅仅一个人。
于是扶着肩,定定地看到那双深黑的眼眸深处,
“当然恨,你炸了我的房间,还没给个让人信服的交代。”
顾惜朝闻言,嘴角牵了一下,
“有很多……话……回头再……”
说。
那字终于没有出口,却重重敲在戚少商心中。
你就那么想救我?
每个人都做过错事,没错过的除非初生婴儿。
每个人都为自己的过失后悔过,平凡的人过失较少,例如说错话,误会人,吃错药,走错路,而权力大的人过失也就更大,例如判错案子,选错官员,因子虚乌有的理由诛杀忠良,甚至发起一场错误的战争。
悔需要知错,所以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悔——皇帝们即使亡国灭朝也不见得会悔,他们认为自己的罪恶全是天经地义。
但有悔的人一定都很痛苦,而且寂寞。
其实悔本就是一种极寂寞的心情,或无人可以共说,或不愿与人共说。
戚少商有悔,不愿出口。他甚至不愿意后悔,宁可用行动来弥补,于是他常常让自己忙得连喝盏茶的时间都没有——纵然在别人眼里,那些悔其实根本就不必他来弥补。
然而他终究是人不是神,当然没有办法弥补所有,所以不管多么成功,得到多少赞誉,只要一有闲暇,他仍旧会发现自己在偷偷地悔。
尤其当遇到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悔就会排山倒海地压过来,而且不仅仅悔,还觉得自己很失败,连悔都摆脱不了。
然后就有了寂寞,如影随形的寂寞,无人倾诉的寂寞。
谁都知道后悔无用,谁能说自己绝对无悔?
可是,悔的人却罕有能意识到,换个角度看,悔也是一种值得高兴的权力。
点倒了赵佶,顾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