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
卖吻 更新:2021-02-20 13:25 字数:4881
他笑,就糟了。
“没错,此毒根本没有解药。不过蔡大人府上,还种着几株‘祝融子’。”
祝融子生长在沙漠之中,种子有剧毒,花却是药中圣品,擅解万毒。蔡京最是怕死,千方百计从宫中偷了种子出来栽培,定期服用,才得以百毒不侵,古稀之身仍健如壮年,更不致老年昏聩。
听任怨一说,人们才知道为什么牺牲惨重换来的刺杀暗狙皆失败,原来除了府中高手,还有这么个秘密。
“哦?”顾惜朝脸色阴晴不定,转换数次,道,“蔡大人竟愿恩赐如此良药么?”
“顾公子的可怕,便在于即使攸关生死也分毫不变的冷静。”
任怨赞叹。
人们眼见他从怀中取出只瓷瓶,再挑出片细小的东西,不及半寸,迎风一捻,竟忽然冒出一簇赤红色的火焰,瞬息而灭。
随即悠闲地眨了眨眼睛,
“顾公子该记得,这正是‘祝融’之名的由来。”
顾惜朝眼中有渴望,
冻结的渴望。
“焉知余下不是假?”
任怨笑得竟有些幽怨,“这可不好说。此花遇风则燃,大人只给了三片,不如全验了?”
“好。”顾惜朝嗤笑,“只要你还能拿出一片,我就动手。”
漂亮的眼睛瞬间瞪大,任怨甚至为对方深刻的杀意感到害怕——他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害怕——显然任何挣扎都一览无余,任何狡诈都被死死掌握在这个人手中。
——不可以让这人活着!
就像宿命或者本能那样自然,突然涌现的念头攫住了他,任怨退了一步。他从没有这样想杀一个人,却不是为了享受。
为了自己,为了逃避心中的恐惧,为了化解一生仅有一次的,被看穿的感觉。
杀了他,
一定要杀了他,
顾惜朝不可活!
他不想杀戚少商,戚少商也不想杀他,只要失去了解药这禁锢,他们随时可能联手。
事、到、如、今,
他,们,竟,然,还,可,以,联,手?
不能让他们联手!
什么证据,什么禁忌,什么命令——在死亡面前都是过眼云烟。
他还有可以依赖的东西,可以号令“黯然”的“销魂”。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踅起……
遥远遥远的江南,遥远遥远的大漠,遥远遥远的往昔岁月,
都是千里绝国。
场中人无一例外地看到了,是谁的叹息?
青色的小竹筒“喀”地一声落地,在血红的琉璃瓦上弹跳了几下,一种近似苦涩的香气蔓延开。
是不是毒药都有着令人沉醉的味道?还是这样叫人沉醉的味道,才能诱惑人沉沦下去,就像无力挣扎的溺水者,静静地躺在水底,绝望地看着头顶阳光?
透过水,再没有烈阳,毒辣都变成摇曳的温柔。
目视刹那间失去威胁的白色身影,任怨微笑道:“杀了戚少商。”
“杀了戚少商。”
顾惜朝的目光倏忽森然,复述着那句命令,话音才起,人已不在原地。
红光暴涨。
“轰”地一声,盘膝而坐的戚少商身侧,琉璃瓦纷纷倒飞而起,如一条须甲怒张的红龙横贯,二人存身处那块檐角立时坍塌。
几乎没有人看清。
他们只看到杨无邪的忧虑。
原来当顾惜朝说出“杀了”时,已纵身扑向戚少商,
“戚”
出刀,直取咽喉,刀光满盈,如将溢未溢之水,凄艳尤胜月光。
人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就是因为交锋时用长兵器比用短更占便宜。
他的刀比三尺青锋足足短了两尺七寸,惟以灵动取胜,凶险之下招式便更见飘忽。
“少”
月升,潮起。
戚少商抽剑相迎——
“一怒拔剑”。
以攻为守,正是他“一字剑法”中杀势最强的一招。
他真的是一怒拔剑。
怒剑如涛,自下而上漫卷,刹那,万千银马奔腾而出,
重现八月十五,
钱塘海潮。
剑怒,孤傲与生命摩擦出连太阳也黯淡的光辉。
涛狂,杀意从万钧压力下迸射而出。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二人一来一去,高山流水般清越,肃杀中竟透着难以言喻的优美。
这简直不是战斗,而是诗。
刀光剑影中的诗。
但,
戚少商的剑势却不攻来敌,反向任怨袭去。
“商。”
侧身,
中刀,直没至柄。
震鹤,仓皇而飞。
人群惊呼。
他居然拼着受顾惜朝一刀,避开要害,牺牲左肩以偷袭任怨!
顾惜朝抽刀,撤身,神情淡漠得近似空白,仿佛他刺中的不是戚少商的肩,而是一条龙的口,只要稍微慢一点就会被吞噬。
血,
绽放,
红如花。
肩头一种空虚的痛楚。
戚少商便随着血光站了起来,轻咳了一声。
磐石般坚定,却孤独得令人不禁感到酸楚。
任怨跃上丁接侧楼,惊魂甫定,才笑道:“戚楼主,你莫不是还想抢解药?但是,现在就算拿到,也没用了。”
顾惜朝目光扫过任怨,回到戚少商身上,青天白日下,竟然隐约能看到青绿的光华流转,妖魅一般。
戚少商盯着任怨,移到卡在瓦楞中的小竹筒上,再转向天空,长叹。复垂眸,举剑,摇指八尺外白衣人的眉心,寒气凝止着冬日的冰。
顾惜朝右臂随意下垂,薄刃却如蝶翼翘起,指向对方心口。
不管戚少商如何移动,这柳叶般的小刀,都钉准了他的心口,仿佛一条摇曳不定而窥准猎物的蛇。
人们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顾惜朝手中并非一柄不足三寸的天空色小刀,而是一柄傲视霜雪的长剑。似乎他穿的也不是白衣,而是青青柳色新。
而戚少商的剑光中,满是询问,和孤寂。
他所问的,是天。
天意若何?
天意奈何?
天意何在?
人们只觉得,他那黑曜石般流丽的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寂寞。
刻骨铭心的寂寞。
他和他的剑,从没有这样寂寞过,寂寞得近乎绝望,寂寞得近乎执着。
风骤起,拂过血色琉璃,西北而来,恍惚有来自敌国的马嘶金鸣。
先动的,还是顾惜朝。
他已等不及,不能再等。
青意疾涨,如春光融化冬雪,一夜萌发的新芽。
注解的分隔线=
红莲地狱:八寒地狱之中,有钵头摩地狱、摩诃钵头摩地狱,即译为红莲地狱、大红莲地狱。此乃因地狱之众生,由于寒冷,故身体冻成红色,皮破而呈血赤之色。
无明之火:并非“无名之火”。对于六种感官所引发的后果没有如实知。对于每一个发生缘起而引起的自我、痛苦、渴望、爱欲的原因,不知、不见、或只知其一,不能全部洞然明白,这些痴暗、无明、大冥,就叫做无明。
光风:雨后初晴时的风;霁:雨雪停止。形容雨过天晴时万物明净的景象。也比喻开阔的胸襟和心地。
注解的分隔线=
●42 光风霁月
顾惜朝出刀如电,转瞬连珠攻出十二式,式式都诡到毫巅,避无可避。
而戚少商的剑,也就防了十二次,每接一式退一步,十二步过后,已接近琉璃瓦边沿。
十二次相交,听来只一声和鸣,竟宫、商、角、徵、羽俱全,宛若龙吟。
没有人能认出顾惜朝的刀法,也没有人能认出戚少商的剑法。
他们的每一次交手果然都没有内力激荡,却都险死还生。
或许,
刀剑本就无定法,是庸人,才自扰之?
再后退就会落地,已近绝境,却是戚少商等待已久的机会。
他借最后一次防守,
反击。
翩飞,乍落。
轻,如十月第一片雪。
“一泻千里”、“一枕黄粱”、“一见如故”——
还是一字剑法。
攻出三招,追击被顾惜朝旋身闪开,立即翻腕斩向后颈,惟有低头才能闪避,却等于将心脏送上当胸刺来的剑尖。
好个顾惜朝,身如杨柳当风,折腰即起,恰贴着剑锋仰面躺下,手中小刀无声飞出。
疾。
戚少商不得再进,回剑,“一苇横江”挑出,“叮”地一响,小刀银芒应声消失在楼下花木之中。
“好——”
喝彩声方起,一道凄厉的尖啸响起,顿时压下所有嘈杂。
像无数只秋蝉在拼死鸣叫,又像撕裂锦帛的断碎声——这锦帛一定很韧,上好的苏锦,撕的速度,一定极快,才有这样流畅如丝而又伤痛彻骨的悲鸣。
神鬼夜哭,神哭小斧。
原来他的小刀只是前奏,这一斧才是贯注全力的杀招。
他是孤注一掷,
戚少商呢?
此时前招力道将尽,却正是青黄不接的当头。
——顾惜朝终于在最恰当的时机出手。
他是不是能接得下这斧?
“传说神鬼之声是天机,不可泄露,听过的凡人,终生不会忘记,终生不会幸福。”
那么,
你会不会幸福?
你?
会不会?
幸福?
戚少商心中猛然浮现出无数问题,如叹息回声,循环往复。
半空硬生生扭腰,使出半招“一拍两散”,眼前突然出现一片赤红——那么红,那么耀眼,烂漫遍野,宛若无明之火。
那方向是……
东郊猎苑!
难道这又是谎言?
心头一震,如遭雷击。
既意有所碍,神为之分,后半招,已来不及使完。
也就不必使完了。
横剑,
闭目,
寒光止。
凄厉之泣骤停,
剑斧对撞,竟声如编罄,悠长不绝。
银芒飞溅,如一泓秋光碎裂,
隐没。
静,仿佛宇宙洪荒创世之初的死寂。
喧哗的吵嚷的漫骂的疑惑的怀疑的……
一切声音都停止了。
人们突然发现,红楼的琉璃,前所未有地鲜艳,一如红莲地狱。
风益发大了起来,卷着塔上烟尘呼啸而过。
如泣。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
泰山之崩,莫过于此。
顾惜朝如四年前一样缓缓上前,衣袖在风中猎猎做响,长发狂乱地飞舞,稳定如月下孤树。
就像四年前一样,戚少商没能接住。
接不住的,
从来也接不住。
只不过这次再没有人会嘲笑着说:“戚少商,你还不魂飞魄散?”
——那人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没有人能空手接住神哭小斧,空无内力更是枉谈,本就不该存有侥幸。
所以横剑抵挡的时候就注定了结局。
还是他蓦然发现,天青得可疑,阳光灿烂得虚伪,
血红得刺目?
连云寨那一斧,几乎失去了所有,现在,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挽留?
场中人齐震。
很多人站了起来。
即使这样疯一般地冲到楼下,也没有办法提气纵身而上。
他们似乎更像一群看客,又似乎他们根本就是一群看客,插不进故事中间。
永远。
任怨骤然飘落,从惨白的鹤变成了一只扑向食物的秃鹫。
——饥饿的秃鹫。
秃鹫食腐,数十里外就能发现尸体的气息,任怨好刑,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死亡。
蔡京派他来,除了安抚顾惜朝,更大的目的就是借戚少商人头一用。死人不会说话,届时随便安个罪名给顾惜朝,功劳就能轻易撷来,黑白两道都有威信,取代朱月明便指日可待。
“精彩精彩,好精彩的武功——”低头仔细检视完,任怨终于放心,抚掌大笑道,“我还以为九现神龙永远不会死。”
听他这么说,楼下诸人不仅忘了愤怒,连心都空了。
其实不光他们,“如有雷同”四人同样茫然。虽然他们来此本意就是杀戚少商,可看到戚少商身死,仍然太出乎意料。
才知道,原来就是他们,也不喜见戚少商死在奸计之下。
但是,任怨的判断,岂可能有错?
现在是回堂复命,还是一不做二不休,趁机把风雨楼残党绞杀干净?
下一个死的,是不是兀自僵立的顾惜朝?
任怨突然感到自己又被方才已消散的恐惧抓住。顾惜朝真是个可怕的人,若非亲眼看到戚少商心跳停止,瞳仁散乱,谁能相信他会这么轻易地被除掉?
如果没有药物控制,谁能够不被他算计,谁能够杀了他?
好在他也……
快,死,了!
脸色微沉,即豁然开朗,从腰际抽出一柄匕首。
匕首光寒,可他这柄,在阳光下居然有种油腻的钝意,使人一见就不由想起惨死其下的人,怀疑是不是他们的血液、油脂、连同怨恨都没有散去,才凝结出这么一种暧昧的残忍。
他要割下戚少商的头。
楼下众人已压抑不下悲愤。
任怨仍旧不放心?
还是想带回去邀功请赏,甚至枭首示众?
眼看刃口已贴上颈项,恨不得跃上去拼命,却见杨无邪眉头皱得更深,孙鱼站得更稳了。
他居然只皱眉?
他居然只站着?
动的是顾惜朝。
他微弯腰,将脚边的小竹筒抄在手中,再一闪身提腿,已挡在刀前,似要一脚踩下去,又似要踢上任怨面门。
“戏已演完,你果然没有解药。”
清朗的语调,了然的冷笑。
任怨像被火烧到了手指,全身一缩,弹跳起来。
“你!你……!!”
不知他想到什么,竟吓得连语句都组织不全。
顾惜朝微笑,抬脚直踹地上人的胸膛,好在任怨还不算失去理智,立即顺势飘起,如一张白纸,缓降,随即旋身若陀螺,指间弹出一物,发出“啪”的一声微响,在顾惜朝胸前爆裂。
顿时幽香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