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卖吻      更新:2021-02-20 13:25      字数:4841
  每次跳跃都挟裹着千万分的怒气,整个身体就是怒的凝结,纵然直冲云霄的烟尘,都不如他踉跄的怒更撼人心魄,一声声沉重的敲击,正如他愤慨的心跳,执拗地撞在当场所有人心中。
  他已无力再施展轻功,
  却仍要去见顾惜朝?
  “还有,没内力一样能杀人。”目视戚少商下塔,顾惜朝又冷然道,“花枯发的大寿你们比我清楚。我也不知道此间埋伏有多少人,一击不中,后果自负。你们赔不起,我反正是亡命之徒,不在乎。”
  于是无数蓄势待发的暗器,又顿在手中,攥出血来。
  当年寿宴上的血案没人能忘记。任怨当着花枯发的面拨了他独生子花晴洲的皮,凌迟爱徒赵天容,极尽残酷之手段,惨无人道,就是因为当时在场的人都着了“五马恙”,动弹不得,而现在……难道又要重蹈覆辙?
  “你会后悔。为保塔,提前引爆了我的炸药,也不过让那死物不倒而已,但你已经没有了痛快死的机会。”
  众人心头一震,骇然。
  “你无非是要解药……”
  疲惫,甚至怆然。
  “可惜你没有。”顾惜朝冷笑。
  “我是没有。”
  戚少商这四个字说得极轻,很波澜不惊,却一字一停,像呕血呕出来的,字字带着痛和悔,直传到在场每个人耳中。
  声音该没有颜色,可他的声音就像黑色,语调该没有重量,但任何人都能从这简单的一句话里,感到他的沉重。
  他身体沉重,处境沉重,心情更加沉重。
  ●40 十面埋伏
  “楼主——”
  很多人想要阻止,却找不出理由。
  无法开口。
  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逃,可要他逃走,就是放弃兄弟,比杀了他还糟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有些时候,是不得不败,且明知道会败,也不得不做。
  “你想拖延时间。”顾惜朝惋惜地说,如惋惜秋叶凋零,年华老去,“别忘了,会赶来的不仅有象鼻塔和发梦二党,还有六分半堂。所以他们不可能来得很快。”
  戚少商猛然抬头,眼中光芒大盛,“那,我还要多谢顾兄弟高抬贵手了。”
  “对,我只杀你,因为惟有你的命能换来解药。”
  闻言,戚少商大笑,仿佛听到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
  许是经历了太多,如今的他其实不怎样爱笑,就算笑,背后也满是不快乐,但再多的不快乐,都不如此刻,错综复杂得类似凄厉。
  甚至有些狂乱,夹杂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你以为,蔡京还会给你解药么?把我们害到如此境地,你……你逼宫谋反,转眼就是千古罪人……你……杀人的是不是顾惜朝,又有什么意义?”
  他此刻已下到高塔二层重檐上,距离杨无邪和孙鱼不到三丈,衣衫破碎,背后几道擦伤清晰可见。
  看来伤得不重。
  可关键不在外伤,而是那一炸的巨大冲击,对感官和肉体所造成的伤害,只能从粗重的呼吸中窥见端倪。
  他本就中毒,现在更是真气不济,行动不灵,
  以及悲愤难抑。
  “他不会。没有意义。我还在这。”
  迅速回答了三个问题,凶手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见戚少商状况堪舆,杨无邪本打算阻止,听到顾惜朝的回答,一愣,便没有行动。
  他觉得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太极端,太混乱了。
  越是混乱之下,越得找出隐含的秩序。
  于是他对孙鱼使了个眼色,
  “找出中毒较轻的人,派去把守山道。”
  孙鱼皱眉道:“前日楼主把好手都派了出去,现下只有我俩还在,内力深厚的不到十人,能对付顾惜朝……”
  “不必对付顾惜朝。真正要杀我们的人,还在路上。”
  “可戚楼主……”孙鱼眉头一拧,“孙青霞怎会背叛?”
  杨无邪反倒叹了口气,
  “他不是背叛,而是不相助。”
  不相助。
  江湖儿女道义为先,兄弟有难却不出头,不是背叛又是什么?
  孙鱼有些愤慨,才差人交代下去,就听顾惜朝又开了口。
  “蔡京比你更想杀我,怎会给解药?”叹了口气,笑道,“可惜我无路可走,你也无路可走,你身有重伤,我内力全无,不如效法当年皇城旧事,公平地决斗一场?”
  众皆哗然。
  “谁要与你决斗?”
  “你是什么东西——”
  “无耻小人!这也叫公平?”
  显然不公平。
  顾惜朝现在就是标准的得志猖狂。
  如猫戏老鼠。
  “兔崽子,若不受伤,楼主杀你如踩死一只蚂蚁——!”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寂然。
  出声者自知失言,连跌足失悔都做不到。
  若不受伤……
  是啊。
  可他现在正是伤了,还谈什么未伤?
  果然顾惜朝剑眉一扬,纵身上了红楼宽阔伸展的屋顶,轻盈如一片雪,接口道:“对,所以我不会让他伤愈——戚大侠,你手中有剑,是自裁还是与我斗一场,悉听尊便。”
  举剑斜指,戚少商恨然道:“我此生最大的失误,就是错信你!”
  顾惜朝抚掌大笑,“这句话,我听过不止……”
  笑声戛然而止,因为对方已如一支淡灰的箭,从存身处腾空而起,
  矢指目标顾惜朝。
  好快,好疾,好恨。
  剑光如练,练化为网,网再成雾。
  ——十面埋伏。
  他居然在距敌数丈之远的地方发出了“十面埋伏”?
  这招本为近身,封敌四面八方退路,才为“十面埋伏”。如此遥远,敌人尚未入彀便贸然发动,如何埋伏法?
  但戚少商毕竟是戚少商,他一招才起手,就化入了“流星赶月”的身法,生生把十面剑路拉成一条银龙,窜上了红楼。
  顷刻如镇邪琵琶轰然自鸣,万千铁骑踏碎苍茫冰河,寒星飞溅。
  又像江南春雨,绵绵不绝,无孔不入。
  塔下诸人直看得心荡神驰,不禁心生想念:
  此生能看到这样精彩绝伦的剑法,就是立时死了,也没有遗憾。
  试问有谁能穿过三军践踏,而不染硝烟风尘?
  有谁能走出如烟杏雨,而不沾春的馥郁?
  当然没有。
  所以顾惜朝速退,只有退,一退再退,直到对方攻势衰竭,才旋身闪到一旁,右手并指如剑诀,蛇一般滑过锋刃缝隙,轻提,捺下。
  戚少商回剑急挡,
  “叮——”
  金属交接,铃音悠远。
  顾惜朝借此一挡之力,翻飞如蝶,瞬息掠出三丈,立于楼格正脊鸱吻兽剑柄之上,右腕微扬,指尖闪出一星白光。
  若拈花一笑。
  原来他指中有刀。
  戚少商一击不中,也不追击,仅深吸口气,背上的血迹更大了。
  观战人群不禁痛心,资格老些的,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苏梦枕。
  那个身患二十七种沉疴,随时可能病死,却仍奇迹般伫立不移,并使金风细雨楼真正崛起,如武林神话的前楼主——也可能是人们提到金风细雨楼后首先想到的名字。
  红袖刀,苏梦枕。
  同样被背叛,同样被逼到绝路,同样如风雪中怒放的血红之梅。
  历史,莫非非要一再轮回才叫历史?
  他看起来站得很稳,却随时会倒下,每一击都似燃烧了生命发出,每一击,都让他更委顿,也更凌厉。
  难道顾惜朝就是想把他活活累死?
  有人心急,叫道:“杨总管,孙护法,不要管我们了!”
  “嘿嘿,”顾惜朝耳尖听到,冷笑,“戚楼主尽可扔下兄弟逃走,我绝对不追。”
  好毒的回答!
  江湖中不顾兄弟,是最受鄙夷的行为,戚少商就是想走,众目睽睽下被这么指责,也无法再走。
  “不必……”戚少商仰头看了眼天空,云层正翻涌如淘,喃喃道,“我不走。”
  若目光能杀人,顾惜朝就是金刚玄铁,也该融了千百次。
  然而,
  没有行动的恨,什么都不是。
  所以楼下的人只能看,楼上的人只能对峙。
  戚少商后退几步,忽然做了一件事,匪夷所思。
  他回剑入鞘,席地盘坐下来。
  难道他打算在这紧要关头运功?
  还是情势已不容许他再勉强支撑,抢得一瞬是一瞬?
  但敌人就在三丈开外,眈眈虎视,如此何异于放弃战斗,引颈就戮?
  冷眼瞥过,顾惜朝居然也不干涉,反朗声道,“墙外任兄驾临,不知解药可有带来?”
  任兄?
  众人眼角同时跳动。
  那是他们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名字。
  但愿不要是……
  随即是压抑的叹息。
  ——越墙而入的细巧身姿,可不正是任怨!
  等同于“酷刑”二字的任怨。
  诸人想起这任式双刑在刑房干的伤天害理事,毁于他们手下的英雄不知凡几,可谓血债累累,就算食其肉,寝其皮,也难消心头之恨。可他为人谨慎,从不单独出现,更不会深入任一帮派的势力范围。
  ——除了占尽上风时。
  如眼下。
  他当众出现,莫非又是来享受杀人的乐趣?
  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请不要轻举妄动。没人愿意错过今日戏码,不舍得走就得出点力。外头是‘如有雷同’四位兄弟,他们怕我使诈,也信不过我,早带了部下藏在林子里,毁你们绰绰有余。霹雳门的烈雷阵很少在活人身上施行,机会难得,纵然精锐不在,也算功劳一件。焦了你们,伤心的可不是顾惜朝。”
  顾惜朝这番话,前半却是对“如有雷同”说的,棉里藏针,让他们不合作都不行。
  因为戚少商不死,他们四人必定获罪。
  没想到事事都被顾惜朝料中,四人惊诧自不必提,而转念一想,又觉他安排周到,喜不自胜。
  众人想骂,开不了口。
  他说得没错。拼命不难,可牺牲自家兄弟,伤心人,当然是戚少商。
  轻举妄动,不仅拖累他不能全力一战,也辜负了他留下的心意,岂不是不忠不义之极?
  然,难道就任由敌人嚣张下去?
  ●41 天意若何?
  任怨落在红楼檐角,像一只惨白的鹤,微笑,腼腆如画,“顾兄弟,他现在听觉视觉都严重受损,才不得不坐下调息。你还不杀他,留着过年么?”
  顾惜朝偏头,侧身笑道:“不如你来?”
  神态客气欢快,就只差个“请”字了。
  怪的是,同样在笑,顾惜朝趁人之危自是卑鄙,和任怨比居然显得光明正大,可亲可近了许多,而任怨神态温柔,如春江水暖,隐含的恶毒却叫人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若硬要选择,死在顾惜朝手里,一定要干脆得多。
  因为他只是个恶人,杀人有其目的,任怨却是个病人,以看人痛苦为乐,心理的阴暗畸形实在无法用常理来衡量。
  楼下冲动的人立刻破口大骂:“婊子养的,有种滚下来把老子杀了——”
  顾惜朝闻言,不为所动,一双漂亮的眼睛愉快地眯起,像栖息着星子一般,期待地瞧着任怨。
  任怨的目光突然闪过一丝狠厉,快得无法看清,就又恢复了羞赧和谦恭,轻声道:
  “顾兄的功劳,岂敢擅专?”
  顾惜朝冷笑,道:“只恐怕——就算给你刀,再把戚少商五花大绑了放在面前,你也不敢真把他怎么样。诸葛小花确实是个狐狸,替他要了皇上的诏书,虽没有言明,总归是个护符。况且我和凄凉王都还活着,现在安给他的罪名也不成立了。众目睽睽之下,刑部没正当理由,杀他不好交代,是也不是?”
  任怨秀气的眉头微蹙,叫人不由生出一些不忍,
  “既然知道,又何必多言?”
  “我还知道你身上肯定没有解药。”顾惜朝不仅不理戚少商,更缓步走下了屋脊,“你们需要一个疯子铲除敌人,而这个疯子也不能活。之所以我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有筹码——我一死,秘密就会天下皆知——戚少商并非筹码,不过是互惠的交换条件。别忘了,我并不想杀九现神龙,所以,如何确定杀了他以后,我能得到真正的解药?”
  “我如何确定你不会反手抢夺?”
  “难道蔡京没有让你带‘销魂’来对付我?”
  他们竟当戚少商生死已定,旁若无人地谈起条件来。
  楼下诸人恨不得他俩起了内讧,互相杀个两败俱伤才好。
  此刻若有谁偷袭,或可得手,杨无邪等人却动也不动。
  莫非真的怕了这几个歹人?
  不过想到方才爆炸的声威,如能动的人都走了,剩下的全是肉靶子,确实难以决断。
  人总有私心,痛苦的,不是慷慨就义,而是缓慢等死。
  多方衡量,分明僵持得很不自然,又似牵一发而动全身,非此不可。
  只有九现神龙胜利,才是十成胜利,否则,只算得惨胜。
  可他能不能奋起格杀这两个奸人?
  光阴旋转往复,他能否为过去的历史画下一个完美的终点?
  任怨盯着戚少商看了半晌,略为沉吟,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笑道:“大人知道你多疑,这是关于‘黯然销魂’的全部记载,你可以验看真伪。”
  顾惜朝伸手接过,扫了几眼,冷然道:“无解?”
  众人心中一震,惟恐顾惜朝狂性大发。
  但没有,他只冷冷看着眼前人。
  微颔首,任怨又瞧了眼戚少商,眼角掠过东方地平线,笑得更有耐心,更明艳了。不是亲眼所见,人们绝难相信如他这样的男人,会露出这么纯真的笑容。
  他笑,就糟了。
  “没错,此毒根本没有解药。不过蔡大人府上,还种着几株‘祝融子’。”
  祝融子生长在沙漠之中,种子有剧毒,花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