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卖吻      更新:2021-02-20 13:25      字数:4844
  旁观者不禁伸长了脖子,瞪痛了眼睛,只等真相大白的刹那。
  簪尾插入,转动,小匣发出“喀”的一声轻响,随后一串连动之声,琮琮然如筝弦颤动,竟有音律之声,节奏有秩,良久才止歇。
  众人或明或暗都松了口气。
  幸好没有即刻打开,否则机关未停,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顾惜朝想是也有些紧张,拿起匣子退到窗边,对着日光看了一会,轻敲几下,发出空空的响动,面色稍缓。
  然后,
  他,就,从,窗,口,直,坠,下,去——
  如一只断了翅膀的大鸟,
  惊起一天斑鸠,扑棱棱掠过青楼玉色的飞檐斗拱。
  外面是青楼下的花园,花木葱郁。
  人尚未落地,半空已鹞子翻身,斜斜而去。
  如一缕,
  轻盈,
  烟。
  窗口离地两尺六寸,虚掩,他当然不可能失误坠楼。
  顾惜朝是故意靠近窗户,趁机穿跃而出,坠地速逾星火,义无返顾。
  他逃了——
  带着证物逃之夭夭。
  这下兔起鹘落,变起仓促,孙青霞怒叱,第一个冲了出去。
  随后孙鱼、张炭,兵刃抽击之声大做,
  人人都是满脸错愕与愤怒。
  戚少商却没有动。
  他脑中瞬间掠过无数场景:回京路上的,多日前的,昨日的,特别是今晨的。
  他想起几日前,曾看到顾惜朝在他的书房里翻阅资料——他是唯一能进出象牙塔的人,戚少商也没想要防备。
  想起当时顾惜朝毫不避讳地扬头,说:“你怎么可以对人一见如故?要知道人人都可以装作高尚。”
  而他的回答是,“高尚可以伪装,心动却不可以。”
  明明是实打实的回答,那人却露出一个极其精彩的错愕,好像眼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会说话的水缸。
  然后,戚少商想,自己大概笑得太过开心,所以那人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又想起早上,顾惜朝说“你还不知道我有多快”,毫无得意之色,想起他坚定地说“我不想死”,毫无乞怜之态。
  太乐观了。
  原来他竟能这么快,仅一个起落就出了金风细雨楼的院子,将追去的人群远远甩在身后。
  而他的快,
  是用灵魂换来的……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这句话轰轰然闯进脑海,措手不及,恍如泰山压顶。
  杨无邪也没有动,还说了一句话,
  “追不上了。”
  闻言,戚少商的心反倒定了下来。
  “最近楼里红货屡屡被劫,很怪。”杨无邪又道,“除了楼主,没人知道全部运送路线。”
  不,你错了,还有一个人知道。
  戚少商没有开口,转身走向楼梯。
  走得很快。
  很稳。
  此生从未有如此之稳。
  他要去看画。
  风雨楼之变发生后不足一盏茶的时间,距此小半个城的六分半堂已经得到了消息。
  传来消息的,却不是探子,而是顾惜朝本人。
  他两手空空,
  怀中有斧。
  一柄即使在金秋艳阳下,也清冷如冰的小斧。
  ●36 死之刀与生之道
  “我要见雷纯。”
  顾惜朝对第一个伸手阻拦的人这么说。
  此人运气很好,因为当他反应过来时,那条白得发青的人影早已消失在楼阁之后。
  第二个人运气就很不好了。
  他听到大门的喧哗,又看到一团白影卷进来,本能地抽剑迎上,却连来人的面孔都没有看清,就被一刀切开了喉咙。
  听着自己咽喉发出的嘶嘶声,视野蓦然转向天空,他禁不住想,
  这秋阳,好刺眼。
  他没看清那柄要了他命的武器,甚至连看的“意识”都没有,就失去了意识。
  那是柄很小很小的刀,形如初春最柔嫩的柳叶,长不足三寸,宽不够半分,色作湛蓝,映着天空流云,竟似透明一般。
  刀锋温顺地栖息在一只骨节灵活的手中,五指细长柔韧,皮肤白皙,如山豹的爪,一击得手,乍闪即逝。
  叱喝骤起,几人眼看同伴倒下,仗着自信和纪律冲了上去。
  于是连寒光都未曾看到,就被划开了要害。或心脏,或咽喉,或双眼。满腔热血喷涌,零落,如雨,将花木纷纷染成绛紫,吓退了后方打算阻拦的脚步。
  作为习武之人,本就要学习人体结构,刺中要害并不难,难的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出力恰到好处,精准得像经过反复测量与验证,浅一点,不会即刻死亡,深一点,是白费力气。
  这样的杀戮,无限接近于艺术。
  但杀戮不管多么艺术,也不会真的成为艺术。
  ——他是什么东西,居然开口就要见雷大小姐?
  代总堂主那么好见么?即使六分半堂的高层,也没这么大的口气,说想见就见的。
  然而此刻已没有人这么想。
  他们在徘徊,犹豫着要不要阻挡。
  躲闪,混乱,
  以及迟来的约束。
  一白衣人闪身而出,横在通向主厅的台阶中央,仿佛他也是那汉白玉阶梯的一部分,同样莹白,同样坚固。
  顾惜朝势头骤然而止,静立,仿佛他根本未曾动过,已在台阶下站了千年万年。
  人们这才看清他的面目,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绝对想不到擅闯六分半堂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秀雅如诗的人。更不会想到他如疯了一般闯进来,挥手连杀数人,身上竟没有分毫风尘之色。
  中场二人对峙,心中也各自吃了一惊。
  而已。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他曾是个江湖中的神话,如今关于他的传言也多过天上的星星。
  低首神龙狄飞惊——他是前任总堂主雷损知交,现在代总堂主雷纯最得力的拥护者,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他有着令人扼腕的美好,因为他低头,且永远只能低着头。
  这样一个美丽的人,却有着残疾,上天是多么不公平,
  又多么公平。
  而一路杀入的人,有着分毫不会逊色于他的美好,并昂首挺立,姿态傲然如鹤。
  明明站在台阶下,明明是仰视,看起来居然更似俯视。
  人群不禁猜测,是不是狄飞惊没有残疾,就会和这人一样?
  可狄飞惊自己知道,即使没有残疾,他也不会如眼前人一样凌厉,仿佛一柄出鞘的刀。
  吴钩霜雪明。
  “雷大小姐在引梅轩等你。”狄飞惊道,声音轻柔得随时会断去。
  他没问来者身份,是因为已经猜到。
  顾惜朝微点头,立即随他行去,如同他是雷大小姐久候的客人,此来乘着银丝软轿,恭谨拜帖,自不曾杀过人。
  六分半堂里,梅树很多,瘦骨交错。
  因为雷损最爱梅花。
  他在庭院中,种植了许多许多,各种各样的梅花,以致于一年中有近半时间都沉浸在暗香之中,越冷越香,越寒越傲。
  而他的女儿,现在六分半堂的主事人雷纯,也很喜欢梅花。
  她本来就是个遇雪尤清,经霜更艳,姣好如梅的女子。
  引梅轩,正是京城里梅花最多最美的地方。
  但此刻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
  那包裹在一袭鹅黄中的娉婷,靠在镂空栏杆上,眼角波光就如无花的梅枝一样无依,使人不由心生爱怜。
  她看到走来的访客,优雅起身,像一滴从花瓣滑落的清露,缓步迎前,如从人们梦境中最温柔的角落走来。
  好一个柔弱无骨,又风骨卓然的女子。
  顾惜朝的目光柔了几分,眼中掠过一丝嘲。
  他想起外界对雷纯的传说。
  温柔?
  这不可捉摸的妩媚风韵,确实容易叫人痴迷,可哪里温柔了?
  温柔应该是含情的,强大、包容、坚韧、不带一点华丽和虚伪。如白发苍苍母亲眼中的浑浊,如挚友相视一笑泯恩仇,如……最该出现在追踪队伍中,却没有出现的人。
  那才是真温柔。
  一个冷眼看人,时刻都在算计的女子,如何温柔得起来?
  将客人迎入轩中,雷纯脚步微有凝滞。
  她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纯最清的人,并且用这些迷惑他人,持续将清与纯锻造得更具杀伤力。她自信已没有几人能不被这些影响心智,不料竟在顾惜朝的笑容中,看到了自己的班驳。
  他的目光,瞬间就摧毁了她用柔弱和美丽搭建的全部防线,绝无怜惜。
  但那只是轻微的凝滞,在她此生经历的波折中,微不足道。或许只有在未来某一日,揽镜自视时,发现美人迟暮,红颜衰退,才会无法抑制地想起来。
  “顾公子来此何为?”
  因为恍惚,她问得稍微迟了些,顾惜朝调整了最舒适的坐姿,答道:“要你们把‘如有雷同’借我一日。”
  真真不客气的口气。
  “如有雷同”是四个人的名字。
  雷如,
  雷有,
  雷雷,
  雷同。
  近年来,江南霹雳堂雷家堡主力尽去,大将凋零,势力远不如前,故子弟中很多被其它派别吸收。“八雷子弟”中,“如有雷同”四人便给雷纯收买,归入了六分半堂,而另外四人,则支持金风细雨楼。
  他们八人虽加入了对立的派别,彼此间关系却甚好,便成为两派间情报战的纽带,各自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
  雷纯不以为忤,嫣然一笑,
  “顾公子说笑了,要人该去雇佣,我们堂里可没有多余的人手啊。”
  “会有的,因为他们的任务,是剿灭金风细雨楼。”
  雷纯笑道:“顾公子不喜欢风雨楼?”
  “哈,”顾惜朝嗤笑,“戚少商和我仇怨不共戴天,何止不喜欢而已?”
  “你不会这么做。”狄飞惊道,语调还是那么轻,且坚定如金。
  “哦?为什么?”
  “因为戚少商对你仁至义尽。”
  “不杀我就是仁至义尽?这么说他确实做到了,但仁义不能当饭吃。堂堂‘低首神龙’,难道连这都不懂?”顾惜朝仰天而笑,笑得节制,不失优雅却十足嘲讽,“我以为六分半堂最大的愿望,是打击风雨楼,重回往日风光。”
  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是京中两大势力。当初风雨楼主还是“红袖刀”苏梦枕的时候,就曾有一句话,“六成雷,四万苏”,意天下雄豪,至少有四万人归于苏梦枕楼中,但就总的比例来说,仍有六成以上寄附雷损的六分半堂。
  尔后两派斗得两败俱伤,江湖波涛顿起,到戚少商坐镇风雨楼,才算渐渐安定。但也正因为风雨楼有了九现神龙,六分半堂再也占不到六成,甚至四成都嫌勉强。因此雷纯才会投靠蔡京,借助蔡党之力撑下了门面。
  他们想要东山再起,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雷纯轻扬柳眉,“你逃时没有伤金风细雨楼的人,却杀了我们的部下。”
  年轻人高傲自恃,通常喜欢扬眉,可她扬眉的样子却没有一点不屑,反而很美,很媚,好似在撒娇,又不显得甜腻。
  顾惜朝嗤笑,傲然道:“我只杀挡在面前的人。”
  潜台词是,追兵太慢,根本不屑一杀。
  “离开了风雨楼的庇护,不过丧家之犬,凭什么对付戚少商?”
  “只有我能摧毁象牙塔,也只有我,能让戚少商再也当不了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我不会白借,四万两白银,一万一人。”
  “原来是你干的。”
  雷狄二人自早就听说最近风雨楼红货屡屡被劫,一直无法确定是哪条线做的,如今才知竟是顾惜朝,更是疑惑。
  “做生意需要本钱。可惜我虽能找人劫了他最近的红货,却没有趁手的人,还不能伤他分毫。”
  口气如品一杯清茗,内容则自信到接近狂妄。
  “他怎会让你知道楼里的机密?”
  “因为他很道义,而我救过他。”
  “你竟能一再背叛他。”
  不知戚少商有什么天大的魅力,他的朋友都像铁板一样,所以眼下金风细雨楼不仅空前繁荣,还空前团结——这点,无数次反间失败的雷纯最清楚。
  因而她一直对背叛过戚少商的顾惜朝很有兴趣。
  没想到如今一见,似乎顾惜朝比想象中更厉害,不仅能背叛,还能在四年后再次得到仇人的信任。
  这简直不是厉害,而是匪夷所思。
  “我不想死,要‘黯然销魂’的解药。”
  这笑容坦诚得刺眼。
  确实,“不想死”是世界上最有力的理由。
  生存是人类最基本的本能。
  挣扎,反抗,追逐,罪恶,逃亡,甚至高贵变得苟且,洁净变得污浊,凶犯一条道走到黑,都是因为不想死。
  对将生命视为最重要的人来说,这是驱使其无所不用其极的动力。
  狄飞惊虽然低着头,一双锐利的目光却紧紧盯在顾惜朝脸上。
  他从没有见过比这更旺盛的求生欲,太阳一样张扬,恨不得燃尽所有阻碍,旺盛得令他感到困惑。
  顾惜朝如今为千夫所指,人人得而诛之,如此黯淡的生命,值得珍惜么?
  还是他有恨,有不甘心,有心愿没有完成?
  不过这些都与六分半堂无关。
  “我们这里又不是活字号温家,怎会有什么解药?”
  “你们没有,蔡京却有。”
  狄飞惊皱眉,身下的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六分半堂是京城两大势力之一,虽然已不如雷损在时强盛,不得已倾向蔡京,但被拿来当传声筒,实在侮辱。
  雷纯良久不语,才微笑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去见蔡大人?”
  “找你们比较方便,我很懒。”
  “又为何不用您带出的物件换取?”
  “没了倚靠,岂不是任人灭口?”
  ——有些秘密,不可问,不可深究。
  狄飞惊目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