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
卖吻 更新:2021-02-20 13:25 字数:4789
但,
还不够。
因为鬼市第一禁忌,便是不可泄露成员身份,违反者立死,更不用说提供线索了。
那么金风细雨楼此次的要求,岂不是鬼老大的性命?
或者,鬼市之人尽皆憎恨蔡京,会为此修改规矩?
这次调查的究竟是什么人?难道堂堂贵妃的堂兄,竟然和鬼市有关?
——这些与孙青霞无关,他也不关心。
很轻易便能从粗重的呼吸听出四人的位置,他走向无声一角。
真正的静谧并非无声,而是由许多细小的响动构成,例如平稳的呼吸,秋虫低鸣,树叶婆娑,还例如蝙蝠振翅,鱼动水波。因此无声的角落就好似琐碎夜色中的一个破洞,静得让人心上不舒坦。
那是王合宜的房间,根据调查结果,自崇宁元年他失踪后,房间便维持原样,至今无人住过。
自然,若他是这么关键的人物,暗中怕是被搜索过千遍万遍了。
所以孙青霞一无所获,除了一张似是而非的画像。
画中人安静文雅,谈不上非常俊秀,但颇有书生气息,不带世俗。可惜无情却言明画像无用,必须更具体的证物。试想他已然失踪十多年,还能剩下什么?
五更四点(注),天将明。
走进王老太爷的房间,腐朽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借着月光,只看到一屋子萧索。破损的窗纸,漆皮斑驳的木门,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外面的欣欣向荣正相反。
老人身体枯瘦,蜷缩在皱巴巴的被褥中,怀抱只陈旧的小匣子,一脸心满意足,仿佛不是用那粗糙的手拥抱,而是用所有仅存的生命和热情拥抱着,那匣中便装着整个世界。就像草木沐浴阳光才会生长,他能活到今天,也只为了这个小匣子,为了依托其上的一个微小心愿。
平凡人的心愿往往也很平凡,但他们的信念和坚持,并不比最伟大的人为差。
这个晚年失子,家破人亡的老人,心愿会是什么?
孙青霞心中一动,想抽出匣子,不料老人抱得极紧,根本抽不动,加之老年人睡眠都浅,担心惊醒了闹出事端,犹豫片刻,只得点了睡穴,才终于掰开手指取了出来。
走到窗边仔细端详,发现这是个小小的红木匣子,表面干净光滑,似常被细心擦拭。匣长仅一尺,寸余厚,上面雕刻着象征多子的葫芦藤花纹,中间几个嬉闹童子栩栩如生,银质搭扣很精巧,该是首饰盒。
好在没有上锁。
许是被主人珍爱的态度感染,孙青霞慎重地掀开了匣盖,里面垫着红色的缎子,一张折叠整齐的红柬,上面压一只小小的绣花钱袋,底色也是大红。
钱袋里面装的却不是钱。
入手太轻,捏了捏,有一粒坚硬的东西,倒出来居然是半颗牙,以及一小簇用红绳扎好的纤细毛发。
这毛发短小,细如丝,且有些发黄,应该是婴儿的胎发,难道是夭折孙儿的纪念?可婴儿又哪来的牙齿?
孙青霞疑惑,取出红柬,却原来有两张,都是八字。一写辛酉、癸巳、丙戌、庚寅,一写辛巳、戊戌、甲子、庚午。推算起来,前者当是神宗元丰四年,恰与王合宜年纪相符,而后者为建中靖国元年,即王家横生变故,产下死胎那年。
可怜可叹。
果是怀念儿孙之物,那毛发是孙子遗留,断牙岂不是王合宜本人的?
如此便能说明他口中一牙残缺,且能与这枚断牙接续。
真是想来如大海捞针,得来却轻易无比,孙青霞心中大喜,正欲走,忽转身倒出其中物品,摇晃几次后,将空匣合好,放回老人怀中。
这乱世,普通百姓的生活,太困苦。若有可能,借用之后还是还回来更好。
七里遥,土市子,鬼市已经开市。
一般的集市都爱挂黄纸裱糊的灯笼,火光赤红,好似元宵灯会。可这鬼市,就连青白灯笼里的火都是青白的,凭添几分凄清。灯下人流往来穿梭,都被照得发绿,加之毫无声息,真如鬼影幢幢般,叫旁人不敢靠近。
孙鱼按照资料记载和杨无邪的交代,一等开市便去到灯笼最稀少,火光最暗淡的角落,向正躺在椅子上睡觉的老头行了一礼。
若说鬼市中最严厉的规矩是保密,那么最奇怪的规矩,就是这灯笼的使用了。外界组织,一般都是越大越华贵,越亮越风光,可鬼市偏要反着来,铺位越小灯光越暗淡,则地位越高。而如偶尔遇到漆黑无光的摊位,就一定要小心,因为那必定是他们组织中最难惹的人物。
这老头长相奇特,四肢修长呈弧线,一头灰发,远看就像从不远处那牵着群猴的艺人处出逃的老猴子。感到孙鱼的客气,老头怪眼一翻,直挺挺站了起来。
他这一翻眼,才看出眼球白多黑少,立即又没入眼皮下。虽然看不见,却仍能感觉到蜡黄的皮肤褶皱中透出的两道锐利光芒。
孙鱼心内暗惊,却不是因为那视线。这老头本软得像摊泥,活似十天半月都醒不来的醉鬼,可这一站,便不光站起了身,还似陡然化成厉鬼僵尸,笔挺挺,倏忽间逼到面前,武功诡异,如一柄古拙无鞘的匕首。
“我来见‘鬼老大’。”
“我就是。”
语音尖利若锥。
“你是漳州人。”
被一语点出二人来历,老头眼中寒芒大盛,身体瞬间膨胀了一倍。这是因为衣服被内力催动,每根头发都蕴涵着杀机——他想杀人,已极力忍耐。
一句话就能让他有这等反应,鬼老大会不会更甚?带来的资料是不是能让他悚然动容,够分量让他加以相助?
老头哑声笑道:“不愧是金风细雨楼的人,跟我来。”
孙鱼听梆子声,恰恰响过五更一点,见到了传说中的“鬼首”。
他颇为惊讶,虽然一点都没有显现。
比起眼前人,那老猴子一般的老头,倒更适合“鬼老大”的称呼。
鬼老大很矮小,甚至比一些女子还矮小,脸形偏圆,眼睛灵活,甚至显得圆滑。看起来毫无威严,就似城门卖泥人的老者,又似挑着货担走街串巷的小贩。他穿着一身异样的血红色长衣,厚厚的粗棉布,没有花纹,上下剪裁生硬,使得他不像坐在椅子上,倒像坐在血泊之中。
——若非这一身异样的红衣,你一定记不清他的相貌,也正因为那身红衣,你永远记不清他的相貌。
孙鱼一看到他,就想起了戚少商。他认为风雨楼现在的代楼主,是很完善的领袖,天生的领袖,可这鬼市的首领,理当与他完全相反,丝毫相似都没有,却又像倒影一般,见到反,就想起正。
鬼老大总共只对孙鱼说了三句话,现在,是第一句。
“你要什么?”
孙鱼从怀中摸出一张尺许见方的画,画中是一只青面獠牙的小鬼,以及一串数字,叁柒陆伍捌柒玖,呈半圆环套在小鬼头上。
这是鬼市人才有的刺青,纹在胸前,表示天下已无人认识此人,只有鬼老大的帐簿里,才记载其身份。
“我要此人的真实身份。”
“我们的忌讳你该懂。”
鬼老大并不动怒,一双眼睛扫过孙鱼的手,到双眼,最后落在虚空。
对上这样的目光,孙鱼觉得,连灯光都暗了一暗。
注:即凌晨4:36
●28 黑暗中的小休止
天会亮,人未醒,好梦易碎,往事难追。
追杀无错,罪在手段卑劣——真是个无奈而正确的结论。就算再来一万次,还是只有一个结果。不被背叛,就不懂信赖的价值,不看剑柄,谁会知道剑中的秘密?顾惜朝如是,换他回到当日,还不是会只管心动了,就义气相投?
然后才深刻地懂得,什么叫背叛。
在这之前,戚少商一直以为诚挚能换来诚挚,道义能换来道义,这一课真是鲜血淋漓,使得他很长时间都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
后悔的是两人。
假如回到旗亭相识之前?
错。
不相识又如何,不信任又如何,不背叛又如何?
仍旧一场杀戮,说不定更惨烈,更伤痛。
不够的,回到旗亭酒肆远远不够——除非能回到他四处投书,怀才不遇,被人鄙夷之前,才能有所改变。
戚少商想到被亲手抛下断崖的逆水寒,若还在身边,大概不会再鸣叫吧。
浓重的血腥让人窒息,更让人忍不住回忆。
回忆无用。
不开门,无法判断外面是否安全,开门了,却可能让毒气进入。
不四处检查,无法确定室内的状况,检查,却可能触动机关。
选择,往往两难。
顾惜朝蜷缩在墙边睡觉,睡得很沉,呼吸平稳而粗重,重得让人想叹息。伤重,失血太多,可眼下黑得彻底,包扎是徒增痛苦,若一直点着穴道而不加治疗,血是能保住,一条胳膊恐怕真要废了。
无可奈何。
提起剑,戚少商试探着测量了空间,石室长宽不足一丈,仅一人多高,以至于剑鞘狠狠撞上了顶,发出清脆的一响。
惊心。
黑暗剥夺了视力,听力才异常敏锐。
另一人还在沉睡,未被惊醒。
房间靠里的角落,放着很大的木箱,高四尺,长七尺,宽……不对,这是棺材,且是质地很好,雕工精细的棺材。
他推了推棺盖,发现已经钉死,敲了敲,板壁厚实沉重,难以移动。
忆起黑衣人曾说不知东君柳的坟墓在哪,该不会就在这里?那棺材中,是否有一切的谜底?
红颜枯骨,暗室中骤然弥漫起死亡的暧昧气息,不祥的预感轻歌曼舞起来。
顺着棺材的轮廓把密室搜了个遍,果然除了石砖还是石砖,拼接细致,表面光滑,连机关都存不下。
也幸好没有。
一个时辰之约早过,谈小碧不知如何了。戚少商很后悔让他在入口等待。黑衣人在这边埋伏,那边理当也并不安全,倘若谈小碧出事,不光过意不去,就怕再无人知道凄凉王的下落,失了救治的机会。
估计已至五更后段,干脆等天亮再出去。
还有一个时辰。
于是他也靠着墙角坐下,合上眼,却了无睡意。
有几个疑问,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去,太细节,直到此刻才变得清晰。
根据顾惜朝的观察,这条地道应是有去无回,所以搜索听春阁的人才不能由地道前去,可他们一路走完,除了入口稍高,稍难纵上外,并没有无法逆行的地方,只要派一人在入口开门,不就可以更完美地掩盖行藏?
另外,顾惜朝不是胡来的人,即便他真的认为自己死期将至,也不可能把性命拱手让人,反会计算剩下的时间,以冲得更高。即使地道中救人时惊险万分,也仍记得将匕首插入石缝作为支撑,毫不失冷静,怎么与那四人争斗,却冒进得可怕?
指尖无意识地叩着剑鞘,忽然感到一阵非常低沉压抑的震动,就像秋末暗云低垂边最后一声闷雷,轰轰嗡嗡,经久不息。
戚少商不禁有些诧异,因为这声音竟似极了那日群雄夜战关七时,凝滞空中的怪鸟发出的轰鸣,震得人心头烦躁,烦闷,烦郁。
对那场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奇妙莫名的战斗,他其实一直不能释怀。他有预感,那酣畅淋漓的一战,那无论怎样挣扎都坚固如墙,让人被熊熊斗志烧灼的敌人,恐怕此生再也遇不到了。
——这该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再倾听片刻,他听出了差别。这次的震源很近,较微弱,经由大地传来,声音和距离都不均匀,该是小规模而无特定顺序的爆炸,方位在入口附近。
糟糕得很,在地下这么深的地方,如果被炸坏了出口,再好的武功恐怕都难以出去,何况还有个必须尽快医治的顾惜朝?
罢,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开门吧。
戚少商想要起身,衣角却被什么东西挂住了,正待抽出,干脆连袖子也被一起扯了过去,
“别发疯,至少等到天亮。”
他醒了?还是根本就没睡着?
“可……”
“我了解这些人,惟恐被别人抢了功劳,连同伴被杀都无动于衷——不,没准有人被杀反而能获得更大的赞誉,何乐而不为?这种看不到结果的事,才不会做。”
看不到结果,是指没拿到目标物,无法完成任务?
“哼哼,例如传说中的证物,和你的脑袋——虽然只是附加的。”顾惜朝不等他答话,继续冷笑道,“不带回去怎么报功?无法邀功和失败无异,你想都没想过吧?但在他们眼里,却是翻身的唯一机会。”
原来如此,怪不得宁可一次次走来,也绝对不让他人掌控自己的安危。
所以既摧毁了入口,便一定会留下出口。
交换奖赏的证据……原来皇室麾下也不过如此。
多少周密的行动最终都是毁在欲望上,闹出无数曲折麻烦,果然顾惜朝对这种看似严格,实则人心离析的组织最为了解,真不知是悲哀,还是庆幸。
戚少商明白,他的性命,也曾是顾惜朝“翻身的唯一机会”,如同登山人手中的杖,或一张可兑现权势地位的银票。
起初他何尝没有期望过,若不相识,不相知,不在千里追杀后于鱼池子重遇,不看到太多真相,该多好?结果朋友不成朋友,知己不成知己,爱,不成,恨,又不够彻底。看着曾全心全意欣赏,全心全意结交的人,落到众叛亲离的悲哀境地,即使说一万次活该,心中是怎样的难过,也无法释怀。
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