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停下吗？
  高空中，又哪来停歇的地方？
  他说的，是实话么？
  窗外阳光媚人如春，室内却暗潮汹涌。
  看顾惜朝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戚少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上究竟哪里不对，心上像堆积了几层乌云，怎么都开朗不起来。
  “你那天，怎会突然昏迷？”
  顾惜朝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毒……他们下了迷药。”
  “迷药？”
  “哼，什么都能预先防范，独独这毒我没有办法。也不知出自哪门哪派，尽皆闻所未闻。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看他这么不甘心，戚少商也没再说。他总觉得现在的顾惜朝虽然霸气有余，却太仓促太消极了些，很多时候都靠着运气险胜，并非真的掌握了所有。以前逃亡的时候，那个恨不得把命运整个抓在手中的狠毒青年，岂会说出“听天命”的话？
  而且，他真的能看穿，不再追求权势？
  或者，如他真能看穿，是不是可以……
  “你到底掌握了什么线索？至今还是不肯说吗。”
  “哈，我哪有什么线索。不过我娘说，她有个能撼动朝廷的东西，一定会引来千万人追杀。”他一句话就把同伙的希望粉碎了，末了还叹口气，“嘿，可惜。如果以前问过，就不必在这苦寻多日。大家都是顺藤摸瓜而已，你就不要再焦急了。”
  虽然失望，戚少商却突然从他话里捕捉到了什么，“你母亲……不是顾华英，而是东君柳？”
  虽然是问题，却很肯定。
  顾惜朝一愣，哼道：“果然不该和你说得太多。不错，如果是华英，我根本不必来杭州。但妓女就是妓女，我仍旧……”
  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抓着这该死的理由不放？若不是这样，何至于落到今天的田地？
  戚少商心头窜起一蓬怒火，“这种事，不是你自己不断强调，谁当回事了？”
  青衣青年静了片刻，不置可否地耸肩，“现在我都说了，换你告诉我，那两个奇特失踪案的细节。”
  同样不想继续那话题，戚少商把无情说的话，以及之后同杨无邪的讨论都复述一遍，果见顾惜朝不满地挑起眉。
  “他就这样把你打发了？”
  戚少商何尝不知道自己是被“打发”了，但从顾惜朝嘴里说出来，不知怎么就显得特别刺耳。
  “明显关键问题都瞒着你——如果仅仅是失踪，他为什么说得好像肯定那些人都已经死了？如果仅仅是失踪，他为什么要提‘连小动物都不剩下’？”
  “当然现场就是连小动物都不剩下。”
  “他一定掌握了那些人杀人灭口的证据。‘连小动物都不剩下’，能联想到什么？毒，那一定是一种极厉害的毒，散发开来现场所有动物都要死。而能有什么样的证据呢？一定是尸体。也许某人，也许某动物。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问都不问就跑了出来？”
  “他不肯说，自然有他的原因。”
  顾惜朝不屑地笑了一声，“原因？你真是我认识的戚少商吗？居然被卖了还跟着数钱？你知不知道，诸葛小花扶植幼君，密谋多年，打算以此根除蔡京？”
  “那又如何。”
  “你知道？”顾惜朝大为惊讶，他本以为九现神龙不是很了解诸葛小花的为人，否则该知道自身被如何利用，有所警惕，有所不甘。
  不料戚少商居然真的很甘心，对于权威一点眷恋都没有。
  真是一点执念都没有？
  怪不得铁手说，他经营连云寨是为了交给神州大侠，
  怪不得偌大的连云寨，就这么拱手……
  真是……
  看了他的讶异，戚少商这才确定，原来顾惜朝确实有些小看自己。
  “我本来不知道。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诸葛先生本就不是愚忠之辈，那是最快除掉奸佞的方法，有什么不好？”说完，忽然觉得不妥，“倒是这样的秘密，你从哪里知道？”
  “人们在面对一个疯子的时候，往往会不自觉地放松警惕。”
  “铁手？”
  “他很聪明，诸葛小花不说也能猜出端倪。毕竟小花也知道，明白说出来，有违君臣之礼。等待时机的时候，没必要让旁人知晓。”
  戚少商听得连连点头，“不错，我得王小石托付风雨楼，也是因为他的推荐。若能成为他民间的一支助力，尽可能为百姓主持公道，未尝不好。”
  “好——？”顾惜朝略为提高了音量，“说话不过嘴唇碰碰，你是轻巧，就没想过我们找的，也可能与他的‘大业’冲突？”
  “如果真的冲突了……”
  “你就一个人牺牲吧。”
  说着说着戚少商差一点又要失去了耐心，“我几时说我要牺牲？诸葛先生志在万民，如你所说，是和我道义相符的朋友。他的计划，我协助都来不及，怎会冲突？”
  顾惜朝面色一寒，那双清亮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低声嘟囔了一句，起身擦过他走向外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跟你说。”
  戚少商回味了半天才想清楚他刚才嘟囔的，竟是“朽木不可雕也”，几步追上，“道？你也有道？你且说说你的道是什么。”
  顾惜朝猛然顿住，
  长吸口气，
  回头，
  庸懒一笑，
  答：“我的道就是——我三天没吃东西了，要吃饭。”
  看他揉着脖子走远，戚少商意外之至，呆在原地。
  被回避了。
  道。
  顾惜朝的道是什么？
  他以前从未想过。
  又或许想过，却没有机会更没有心情想得深入。
  很早以前，他认为他心中丘壑纵横，藏有千军万马，一本《七略》道尽边关沧桑，能成为连云寨坚固的支柱，然而他心之所向，却从来不是连云寨。
  他要的是出人头地，让所有人都承认他，不敢小看他，
  这些，连云寨确实给不了。
  所以只得可惜，为何他没能投靠明主，为何没有个高尚之人引导，空辜负了惊才羡艳的才华。
  然而，在他苦苦投书而明珠暗投，为世人讥讽的时候，他何曾想过奸邪残酷？
  他可曾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千夫所指的卑鄙小人？
  他最初追求的，不仍旧是为国为民成就一番事业么？
  没错，
  他所要的，断不可能是断壁残垣。
  纵使一看到他，还是忍不住想起顾惜朝屠杀无辜的决绝，忍不住想起那些本来是他的挚友，却万骨成枯，含冤死去的人们。
  卷哥……
  红袍，
  ……
  如果，
  只是如果，
  顾惜朝真如他自己所说，不再苦求功名利禄，能够改而归入正道。
  便永不杀他！
  戚少商一把抓碎了门框，也向大堂走去。
  “顾惜朝，你可知道你母亲葬在哪里？”
  顾惜朝正坐在桌边等菜，本若有所思，听他一说蓦地站了起来，呆了半晌又重重地坐了回去。
  不知为何，戚少商下面的话就吞了回去，再也说不出来。
  他甚至后悔，自己不该打扰他。
  因为打扰了，眼前的人就还是那个顾惜朝了。
  惊鸿一瞥中，他独自坐着，一手支颐，被窗外的阳光洒了一身银白，十足的安宁静谧，十足的丰神俊朗，本和这简陋的小店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不可思议的和谐。
  就像他前日背着他一路寻来，看到狭窄小径尽头现出袅袅炊烟，一栋小屋立着，距离其他屋子都很远，显得那么小，那么暗。就连客栈的旗子，也耷拉着活似几百年都没人看过一眼。
  一样的孤寂，
  一样的遥远。
  像息大娘拒绝了他的花，赧然微笑后的神情。
  那一刻，戚少商心上莫名地抽紧了，酸楚起来。
  这一生，究竟错过了多少，失去了多少，怕是数也数不清了。
  反是顾惜朝等了良久未见下文，忍不住开口道：“突然问这个做什么？肯定早被挖了。”
  回过神来，戚少商道：“不会，因为那天我听到他们私下发牢骚，说根本不知道她葬在哪。说不定……”
  “我也不知道她葬在哪。”顾惜朝答得甚是干脆，“她死了快半年我才知道，不清楚是谁收殓，更不清楚当时是怎么一回事。”
  “你一点都不关心？”
  戚少商不信。顾惜朝这么骄傲，即使不认那母亲，也不会容许母亲被陌生人害死而毫无反应。
  果然，顾惜朝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苍白，扫来的目光中带着深入骨髓的怨毒。
  是啊，
  这么骄傲的人，怎会将心事表现出来？
  如此直白，无异揭其伤疤。
  而他心比天高，伤口也就好得比天难，才造成如今疯疯癫癫的样子。
  何苦再去刺激他？
  虽然他以揭别人伤疤为乐，却绝对经受不起别人讥嘲，否则以前也不会那样偏激。况且纵使说话难听到极点，暂时也没有真做出太出格的事情。
  ——却是一时之气了。
  ●18　冬雷震震夏雨雪
  好大的胆子。
  顾惜朝一挑眉站了起来，“姓戚的，别以为我不懂得，你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要的还不是成功。只不过你只求自己满足，别人的看法不那么在意罢了。若真的要当牺牲品，我看你也没那么大度。”
  估计他本意是骂人，可戚少商听了却只想笑。且不谈他说得多准，眼光还是一贯犀利，单看态度，就知道清浊分明，还是明白什么是善恶。
  而他居然忍住到现在才发作，比起以前已是宽容了太多。
  “我从不认为自己该牺牲，也从不觉得自己多冠冕堂皇。什么江湖道义，阴谋权势，你也不过求个世人尊崇，功成名就，不过我比你更讲究过程而已。既然如此，换种方式不是一样？我们又哪来的那许多矛盾？”
  顾惜朝沉默许久，冷笑道：“这种话也可以出口？莫非忘了冬雷震震的雷卷是怎么……”
  又来了。
  戚少商愤然，“我是不懂，哪有欠债的成天逼着人要债，惟恐债主忘记的？你这疯子，让我一剑砍死有什么好处？至少我现在记得不能杀你。只要你没有真的伤天害理，以后也休想激怒我！”
  这些话他早就想说。
  他都快要被逼疯了。
  实在不明白，这个家伙反复强调那些本来就想忘也忘不掉的噩梦，到底想做什么。他自己也说过，不认为杀人有什么不对，难道是炫耀？挑衅？可细看他的神态，又一点痕迹都没有。
  难道他是太无聊，非要磨得别人失去了最后的克制才高兴？
  说完戚少商忽然想到，如果顾惜朝为此去害人，岂不糟糕透顶？
  他是这种人。
  绝对干得出来！
  可惜，戚少商想着窝火，担心的对象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个衣衫沾染风尘，却一点都不显风尘的年轻人，非但没有听进去，还念了起来，语调轻柔，仿佛面前有个极美极温柔的女子，盈盈微笑。
  他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念完又念，“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上邪》？方才不是还在争执，这会又怎么了？戚少商听得莫名其妙，见顾惜朝一幅入魔的模样，一步一句，缓缓低吟，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他不禁想，顾惜朝是不是曾对晚晴说过这样的誓言？
  至少他和红泪曾有过。
  这么真挚这么深情。
  那么青春年少，带着青草生长的味道。
  想到这里，心里就像忽然扎了根小刺，极不愉快。
  顾惜朝在狭小的房间中走了半圈，突然回身，卷发旋出一道曼妙的弧度，“戚少商，多亏你阻止，不然要留下大憾了。”
  “哦？”
  戚少商压根不记得自己阻止了什么，或者因为阻止得太多，反而忘记了。
  “你可记得听春阁窗扇上的雕花？山水云雪，正合词义。这首《上邪》华英以前经常念给我听，我只道是她不切实际的妄想，可是现在想来，莫非就是提示。”
  脸上有点兴奋，有点泛红。
  比苍白好。
  原来他说的，是那座残楼。
  原来在顾惜朝看来，《上邪》的誓词竟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戚少商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心已经飞了出去，
  “你在这里等，我去看看。”
  不担心我跑么？
  顾惜朝歪头，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挥手，回到刚才的板凳上，再也不看他一眼。
  不担心。
  为什么要担心？
  你既不担心我杀你，将性命一再抛入我手，
  我为何要担心你逃走？
  戚少商大步走出客栈，看门外清朗高天，长长舒了口气，忽然觉得身上轻了许多许多。
  所以他没有看到顾惜朝的叹息，没有听到他的那句自语，
  “你不懂？哼，便是我也不懂，为何到了最后，可信的，还是只有你一人。”
  枯鱼过河泣，
  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鱮，
  相教慎出入。
  无情看到这幅字，心中立即打了个突。
  不是因为这几句古诗很可爱，也不是因为这二十个字写得不太好看，更不是因为它们在诸葛先生案上。
  而是因为它们实在太眼熟，
  眼熟得做梦都经常看到。
  那是从大相国寺离奇死亡的僧人古枯房中找到的诗笺，一字不易地抄着这首汉代乐府，字迹也一样流畅中带着拘谨，一如那僧人的性格。
  可眼前这张花笺，却不是无情看过的那张。它要稍微大一点，纸质好些，染有素雅的色彩，却颜色泛黄，年头该更久。
  下面的署名也与寺中的“古枯”不同。
  清清楚楚的三个字：
  王合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