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
卖吻 更新:2021-02-20 13:24 字数:4830
最后的约定都没能遵守,哪有颜面去见她呢?
他不怪戚少商,他只怪自己太大意。
——当时的他才接到诸葛先生第一道命令,尚不知第二道会在何时到来。
月光为被,树荫为席,秋风帐幕菊花厅,波光艳影偶传丝竹之声,画舫灯火透出娉婷倩影。
戚少商在一个最适合抒发情怀的城市,心里却急得一点情怀都没有。
他一方面担心被抓,一方面担心抓不到人。
最初刚上路时,他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似乎追捕他的还是顾惜朝,似乎那神鬼夜哭的小斧随时会劈到脖子上,似乎一觉醒来就会看到兄弟们惨死的尸体。
会不会金风细雨楼和京师的勾心斗角全是黄粱一梦,其实他还在逃亡,无尽的逃亡?
他一路想了很多,心痛,却忍不住。
可如今连那种感觉都没有了,他只急。
人越急就越容易失败,他越明白这点越急。
好在那些人比他还急,当天就采取了行动。
这群黑衣人连脸孔都包得严严实实,除了双眼偶然反射光芒,几乎就融化在夜色中。
戚少商悄悄潜到玉兰树上,选了株最靠近小楼遗迹的藏好身形,只见许多黑影汇集在他白天流连过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排成两排,似乎在等待。
要知道这里地形复杂,随时可能撞到什么踩碎什么,可这些人却好似一群影子,分毫异声都没有,如果不是功力不足隐藏不了呼吸,恐怕连他都发现不了。
这些人的武功不可小觑,他们的行动力更不可小觑。
几串虫鸣后,又从各方向窜进三人,对空地上的同伴略微点头,一行人立即依序进入楼中,好似一群蚂蚁。
一群训练有素,没有自我,只知道执行任务的蚂蚁。
只要是来自上司的命令,就算要他们的头,也会毫不犹豫地交出来。
怪不得能一夜间清空了相国寺。
戚少商寻思,风雨楼精锐恐怕也只有最核心的部队才能做到,这些人却不知是何人的队伍,是不是核心?
至少风雨楼没有办法让那么多人消失无踪,而且连神侯府都找不出线索。
——金风细雨楼不如这个势力。
很讨厌的结论。
●10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等那些人都上楼开始工作,戚少商便打算移动到小楼残破的屋顶上。正在观察环境,从背后的街道传来一阵琴音,划开四下难耐的寂静,丝弦凄凉,竟将秋日情韵生生冻成了冬的肃杀,随后一个清越的女声唱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歌声唱了一遍又一遍,歌者居然丝毫不见气衰,而且曲调百转千回,如泣如诉,和寻常歌女惯用的风格完全不同。词是前朝李贺的《苏小小墓》,乃祭奠南齐钱塘名妓苏小小而作。本身语境就冷气森然,回荡在这妓馆的残址上,真是九分鬼气还带一分杀机。
随着歌声婉转,眼前破败黑暗的楼阁似乎突然变成了透明的,能看到幽幽碧火,和一个单薄的白衣女子,回旋舞蹈,模样依稀熟悉,竟好似息大娘,似李师师,似雷纯,
似,
又谁也不是。
她只是个女子而已。
没有面貌没有气质,和任何他见过的女子相似,又无从想象清晰的容颜。
只是个女子,只是众多优美女子的精粹。
那是苏小小的魂魄,还是东君柳的怨愤?或者历代烟花女子的命运?
人说“婊子无情”,其实她们岂能有情?
连感情都没有的职业,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自诩文明的社会中,可为关心她们的又有多少?
戚少商想到杨无邪对青楼女子的宽容,理解不禁深了一层。
怪不得顾惜朝性格激烈,为了证明自己不择手段。试想在那样畸形的环境中生长,空有惊才羡艳的才华,想要保持丰姿高洁,需要多大的耐力?而他一切努力都因出身而付诸东流,只换来世人嘲弄鄙夷。
到底是时世负他,还是造化负他?这样的世道,早该灭亡。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顾惜朝的一生是如此单薄如风中之沙。
白日烟花,杜鹃醉鱼……所有美好于他只是转瞬即灭的星火,无可挽留,无可攀折。
若有人早些赏识他,若他能早日认识他……
他是不是不会这么残忍,这么卑鄙?
——可一支曲,再悠扬也不该让人在如此紧急的时候想那么远。
戚少商有所警觉,立时听出那女子虽然歌声美艳,却并不含内力,倒是那弹琴之人令人忌惮,每个音都带着极强的穿透力,扰人心魂。配合词曲意境,自然情景交融,幻觉迭出。
幸而此人并无伤人之心,否则这边的人尚能支撑,街上的百姓恐怕损失就重了。
江湖上以乐音为武器的人很少,而且流派众多,各个不同。例如以前连云寨五寨主“千狼魔僧”管仲一能用木鱼声驱动狼群,惊淘书生则联同张烈心、张铁树兄弟用音乐的啸声控制关七。
这些天差地别的功夫只有两个共同点,难练,难对付。
难道弹琴的人便是黑衣人的首领?
下一刻他就发现不是。
因为从楼里忽然窜出三人,无声掠向歌声传来的方向,手中都握着明晃晃的匕首,长约两尺,宽仅二指,也是江湖上没记录过的造型。
从身形看,他们正是刚才最后过来的三人,轻功在所有人中最强,大概负责行动安全。
那弹琴人是敌是友?会有危险么?
戚少商毫不担心,反而趁乱翻身潜上小楼,从屋檐的破洞向内看去。
他觉得面对三人联手,那人即使不会赢,也很难输。
他还觉得可惜。如果不是要务在身,定要找那人喝酒去。
——能弹出伤感得如此痛快,愤恨得如此透彻的曲子,想必是性情中人。
而剩下的黑衣人似乎也不关心,仍旧聚在二楼筛选碎片,活似狂热的淘金者。如果没有冲出去的三人,戚少商差点以为他们是聋子。
可怕的定力,可怕的纪律性。
后方琴弦拖了几个长音,戛然而止,却没有意料中的搏斗声。静了片刻三人又转回来,其中一人忍不住奇道:
“见鬼了,怎么没人。”
另一人咳嗽一声,想制止同伴多嘴,不料那人更忍不住,悄声道,
“在这破地方偷偷摸摸也快一个月了,哪里有收获?就算真有东西剩下,也难保不被愚民拣去,还搜什么。”
“别说了,快些搜完是正事。”
“……要是知道那婊子埋在哪,我一定刨了她的坟。见鬼,真见鬼。”
那人连说三次“见鬼”,见另两人没再理他,耸肩跟进楼去。
戚少商暗忖,弹琴的人显然意在骚扰,或许是知情人,这下是不找也得去找他了。
于是他面临着一个问题。
先跟着黑衣人,还是先去找那人?
这些人如此仔细,一天肯定完成不了,还会再来,那人却可能一去不返,所以他等三人进了小楼,立即跃回之前存身的玉兰树,本能地抬头看了眼。
奇的是,就在他抬头看的同时,恰有一条颀长的人影从屋脊线升起,踏着树梢缓缓走了过来。
戚少商逆着月光看不真切,只看出是个青年男子,宽袍大袖在夜风里鼓动,怀抱一尾漆成深红的琴,一路如风中玉树,竟似足不沾地凌空而行。
——再好的轻功也不能真的凌空,这却是因为他的气质而产生的错觉了。
心中暗自喝彩,好个神仙般的人物。
应该就是刚才弹曲之人。
见他主动现身,戚少商一时倒不想出去了。
这人行事真是怪诞,方才明明躲着那些人,此刻怎么又大大方方地走出来?而楼中一无动静,难道他们看不到此人么?
戚少商屏息凝神,注视着那人不紧不慢走来,忽然觉得很眼熟。
眼熟。
有些像……
他心中不禁升起几分寒气,悚然地看着那人走近,渐渐转过向光的一面,陡然张嘴叫道:
“顾惜朝!”
顾惜朝。
居然就是一月前被他杀死的顾惜朝。
那人身躯一震,立时站住回头,黑暗中两点银光,面孔却还是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这声叱喝在静默中至少能传出三条街,方才的歌曲都能引人出来,此刻楼中竟没有一人出来,戚少商心头一沉。
难道我在屋顶上睡着了,又在做梦?
庄周梦蝶,醒来不知自己是蝴蝶还是庄周,难道我也恍惚不知身是梦?
为什么仅仅杀了个顾惜朝,却像杀了自家兄弟一样辗转不安,摆脱不出梦魇?
——是,我是曾把他当兄弟,但在他背叛我刺我一刀时,情义早就断绝了,还有什么可愧疚的?
顾惜朝站了良久,上前几步,恰走到月光之下。时光恍如瞬间倒退了四年,回到那黄沙漫天长风万里的连云寨,是苍凉中唯一的青翠,壮志待酬,意气风发,发与衣与神都似要凌空而去。
“这位英雄倒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他双眸精光一闪,偏头冷笑道,“只不知为何要效法宵小爬人墙头?”
话语中好深的恨意。
“你……从哪来的?”
那是二人初识时戚少商说的第一句话,只改了两字,如今说来当然不是赞叹。他本可以反讽回去,只因惊疑不定,不觉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顾惜朝眼中冷意更甚,点头道:“听说戚楼主近日闯了祸,正在逃亡。却不知是什么祸?”
九现神龙皱眉,上下打量着眼前身影,实在看不出异常,干脆心一横,答道:“我误杀了顾惜朝,落下杀一叶大师和凄凉王的嫌疑。”
“哼,”顾惜朝冷笑,秋夜平添了几分肃杀,“你若不是一见我就只知仇恨,怎会连当初的承诺都忘了?”
戚少商黯然,“我是不该杀你。”
停了停又道:“但我见你后没有恨,只觉得惋惜。我想,你空有过人才学,却落到身败名裂,人人鄙夷的地步,太可惜。”
顾惜朝剑眉一挑,想要说什么,终究没出口,一甩长发朗声道:“好,戚楼主请便,我可要走了。”
“等等!”戚少商从错愕中恢复过来,飞身上前想抓住他,不料顾惜朝如风中杨柳,倏然退后三尺,那一抓自然落空。
“果然不是梦,”戚少商瞪着他,恍然初醒,恨恨道,“我早该想到,你不是那么容易死!”
“哈,”二人不觉成了对峙之势,顾惜朝见难以脱身,倒也不着急,嘴角微扬道,“梦里不知身是客,梦有什么不好。”
戚少商闻言暗叹。
确实,
梦有什么不好?
这世间不公之事甚多,还有几人有梦?
还有几人有能力保有梦?
顾惜朝是个有梦的人,可惜他最终却失去了自己的梦。
在梦中,有什么不好?
“你没死。”
“那又如何,打算再杀我一次么?”
顾惜朝语调有些尖锐,尖锐得不太自然,可戚少商沉浸在震惊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之前的情景走马灯似在他脑中回转,半晌才道:“不可能。我分明震碎你心脉,华佗难医,且埋葬时早已冷却……那是谁?”
●11 你是谁?他是谁?
“你真想知道?”
一笑如云开现月,柳拂落絮。
但这微笑在戚少商看来却无异眈眈豺狼,又似张着大嘴等他跳的陷阱。
他忍不住想,顾惜朝这个人就是个陷阱,从第一眼看到他起就是个陷阱。
九现神龙从来就不怕陷阱。
因为他总能提前发现绕过去,
就算不慎掉下去,他也能自己爬起来。
可当陷阱光明正大地摆在面前呢?
他当然不会逃。
“你没疯?”
顾惜朝嗤笑,“我几时说过自己疯了?我倒是想疯,可惜疯不了,只好装作不认识你们,也落个清净。”
原来如此。
疯子很可悲,
而想疯却不得疯的人不是更可悲?
戚少商却没有感叹的心情,他最在意的问题还没有答案。
“那天我杀死的不是你?”
“不是。”
顾惜朝的台词应该得意地说出来才有效果,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得意。
他不仅仅不得意,还非常失意,仿佛失去了极重要的东西。
其实他真的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因为他今天来此是为了那些黑衣人,压根没想到会见到戚少商。结果却由于戚少商的出现而打乱了计划,实在不是他想看到的。
好在戚少商的表现很有趣,得到了一点补偿,他很满意,同时又很失望。
满意的是一切都不出所料,
失望的仍是不出所料。
“那人是两年前来京后第一个要杀我的人,也是唯一的一个。我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只发现他和我身形相仿,便点了穴道,易容成我的样子应付铁手——反正他这么多年早没疑心,也不会掀被子检查。”说着,顾惜朝自嘲地笑了下。
“你想逃走?”
顾惜朝认真地说:“我想杀王小石。”
金风细雨楼如今的楼主王小石,因为刺杀奸相傅宗书被朝廷通缉,逃亡在外。他要杀他?莫不是还想拍朝廷的马屁?
戚少商愕然,他甚至替好友担心,现在的顾惜朝,能有什么手段害人?
“你与王小石有仇?”
“他杀了傅宗书。”
戚少商正色道:“他杀了傅宗书,该是你的恩人。”
“傅宗书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被他杀了我找谁报仇?不杀他杀